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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二卷(第六章 夜会蒋郎) ...


  •   第二卷(第六章 夜会蒋郎)

      夜里奔驰的马蹄声回荡在大雾弥漫的林间,在深山中偶响的野兽嚎叫中急促而惶恐。

      安车内的蒋白方斜靠在一侧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颠簸惊醒。

      “干什么呢这是!”他满心气愤的拉开帘子看去,却见不远处渐行渐进的几团黑影,朝着马车而来。

      驾马的小厮此时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说道:“主子……是、是狼!”

      蒋白方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的工夫,马车周围已经被十几匹目露凶光的狼围住。

      “你!你去引开它们!”蒋白方伸手狠狠一推,将小厮推倒在地。那小厮刚要起身逃走,眨眼之间就被狼咬住了脖子,连马也被撕咬的惨叫连连。

      蒋白方见状连忙跳出车窗撒腿就跑,狼群紧追不放,张开獠牙飞身扑向他。正此时,一道白光掠过他眼眸,他猛地抱住头,许久才缓过神抬头看去,众狼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狼藉之上一人头戴白纱斗笠,收起剑身,朝自己走来。

      “没事吧?”那人问道。

      蒋白方瘫在地上,惊魂未定颤抖不止。

      那人蹲下身,说道:“此地常有狼群出没,夜里路过可要小心才是。”

      蒋白方狠狠点头,“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救!可是你这身打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是大明观的修士百骨生,之前在付老爷府上见过。”

      “哦对对对!是在那见过!说起来……”蒋白方转而眉眼羞涩,“还真是有缘分。”

      “不知蒋大夫这么着急赶夜路是要去哪?”百骨生问。

      “去西山镇办点事情,那头催得紧,这才不得已。敢问百仙师是要去哪?”

      “说来也巧,我也是去西山。”百骨生回道。

      蒋白方喜笑颜开:“你看看!我就说我跟你有缘分!才在付家分开,你又在这救了我,还都是去西山镇,南松到西山这么多条路,偏偏走了同一条,你说说这是不是就叫有缘?”

      “还真是。”百骨生微微一笑。

      “那百仙师去西山镇,是走亲还是访友?”蒋白方急切问道。

      “有位故人,多年不见,心中颇为挂念,想去看看他。”

      蒋白方点点头:“不妨告诉我此人尊姓大名,我也帮仙师去寻寻看。”

      “小门小户,蒋大夫兴许没有听说过,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搬走了,还是去看看才安心。”百骨生怕他继续追问,索性说道:“蒋大夫如今没有马车多有不便,左右都是去西山镇,不如我带你一程?”

      “这该如何感谢仙师才好!”蒋白方大喜,“那好,如若到了西山镇有什么需要帮忙,知会我一声就好,定不会让仙师失望。”

      “只是举手之劳,蒋大夫何必这么客气。就是不知,您可会骑马?”

      蒋白方看了看不远处走来的白马,面露难色。

      “没关系,我帮你。”说着,百骨生拉着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抬手拖着他双腿,稳稳放在马背上,随后翻身坐在他身后。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叫蒋白方有些扭捏。

      百骨生将缰绳递到他掌心,跟他合力握住,在耳边轻声说道:“你得学会抓住它最惧怕最柔软的地方,它才能听你的话,不管你想去哪,想去做什么,都任由你掌控。”

      “驾!”他一声令下,白马顿时迈开腿,犹如疾风之势,飞奔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林中大雾散去,倒地的小厮缓缓睁开眼,只见不远处的马儿也跌跌撞撞站起身,方才的狼群和自己身上被撕咬时的伤口血迹荡然无存。

      隔天夜里,百骨生目送着蒋白方在一行人的簇拥中依依不舍的离去,眉眼从柔情蜜意转化为严肃冷峻。

      他辗转找到一处客栈住下,跟店家要了两壶烫热的好酒送进了屋内。

      “小二哥,跟您打听点事。”他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送酒的伙计顿时殷勤问道:“客官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出手真是阔气!您说,想打听点什么事?”

      “你们西山镇,是不是闹过瘟疫啊?”

      伙计脸上一白,“客官……您这话怎说的?我们这山清水秀,哪能出瘟疫啊!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您放心大胆的住,别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的,那都没影的事儿!”

      “真的?”百骨生又从怀里掏出两锭银,“你要是跟我说实话,这些都是你的,不过你要是不说呢,”他将佩剑放在桌上,“ 我这人最讨厌有人骗我。 ”

      伙计小声焦急:“客官啊,您别为难我了!我就是个打杂的,您说是不是?”

      百骨生把钱袋子往桌上一扔,“我呢,不是奔着瘟疫来的,我是奔着人来的,你不用怕。你要实在不想开口,那么我来问,你就摇头或者点头就可以,行么。”

      伙计看了看圆鼓鼓的钱袋子,又看看那把佩剑,一咬牙,狠狠点了点头。

      “好。我问你,西山是不是有个地下疠所?”

      伙计为难许久,点了点头。

      “那里面,是不是有仁医会的人?”

      伙计又点头。

      “佑春堂蒋白方,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伙计再点头。

      百骨生心口一阵烦闷,“行了,拿钱走吧。”

      伙计拿起钱袋子和桌上的三锭银一溜烟的跑了。

      “看来那个春华说的大抵都是真的了。”百骨生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烈焰燃心头,属实火大得很。

      第二日,百骨生一大早便出了门,直到夜半时分才回到客栈中,照例要了两壶温好的酒送进房里。

      没一会的工夫,就听屋外人轻声浅唤:“百仙师?睡下了吗?”

      百骨生勾起嘴角,点燃桌上的一支蜡烛,随后缓缓打开房门,“蒋大夫?您怎么来了?屋外冷,快进来。”

      他将蒋白方迎进屋,“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西山镇地方小,就是随便跟人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蒋白方笑笑,“仙师在这可还住的惯?”

      “还好,出家人对身外之事并无在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不知蒋大夫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蒋白方微微上前嗅了嗅,颇为意外:“仙师……可是饮了酒?”

      百骨生浅笑,“小酌可以生发阳气,驱邪辟瘴,本派并无戒酒之规。莫不是蒋大夫觉得介意?”

      “啊,仙师这话就见外了,我又怎么会介意呢。实不相瞒,我也爱饮点酒,如此倒觉得与仙师更是亲近了不少呢。”

      “小二!”

      蒋白方高喊一声,话音还没落,掌柜慌忙跑上来,气喘吁吁的拱手作揖,“蒋郎有什么吩咐?”

      “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拿出来。还有,我这位道友不喜凉酒,温好了再端上来。”

      “这就去准备!二位稍等。”说完,掌柜又急急去了。

      “看来蒋大夫在此地颇有威望,连这掌柜的都对你毕恭毕敬。”百骨生说着,同他坐在桌子对面。

      蒋白方一笑,“家父在这里开了间药房,他也是坐堂医,附近的几个镇子都找他看病诊治,所以我也是借了他老人家的光。不过也只是小小大夫而已,仙师仙居在朝阳,对于我们这些穷乡僻壤小地方的事,没有耳闻也是正常。”

      百骨生附和:“所以蒋大夫也是继承了您父亲的衣钵了?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我的医术不及他分毫,我心里清楚。要让我去给人家看病,才是害人。而且治病救人这种事,我也没有兴趣。”蒋白方拾起一只酒盅自顾自倒满。

      他浅浅低吟:“有人一生戎马效忠,有人一世安于一隅,都能自得其乐。但还有一种人,上不去,心比天高,下不来,不谙平庸。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空有野心与不甘,生来却沦为被人比较的对象,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所有人还是对他刺来白眼,背地里说他一无是处,甚至连最亲近的人也告诉他,他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所以他后来便什么都不去做了。任打任骂,任人鄙夷,随他的便。好不容易等老天爷开眼,有人给了他翻身的机会,虽知是深渊恶谷世人唾弃也随着暗流涌动。

      不为人上人,就做替死鬼。

      后来所有人开始畏惧他敬重他,金银珠宝他唾手可得,旁人性命皆在他掌控,可再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指着鼻子骂骂他,骂他狼心狗肺,杀人不眨眼,也没有一个人问问他,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幅鬼样子。仙师见多识广,修习道法最懂世间百态,人心真谛,所以敢问仙师,这种人是好还是坏?”

      他端详着杯中酒,一饮而尽。

      百骨生回道:“好坏之分,在于本心。以善念做善事称为好,以恶念做恶事便为坏。”

      蒋白方眼眸低垂,“南松刘家世代设赌坊,日日有赌徒在那里输的倾家荡产最后家破人亡,但刘家每日施粥给乞丐和穷苦百姓,你说他是好是坏?”

      百骨生沉默片刻,说道:“说到底,想借赌发家的人,才是恶的根源,刘家利用了这些人投机取巧的心思谋取利益,并非一方的过错。施粥给他人就是心存善念,并不能以好坏之分一概而论。”

      蒋白方嗤笑一声,“……所以好坏也在人心。”

      他神情恍惚,说话间几度哀叹,像是如鲠在喉有苦难言的模样。

      百骨生感觉到蒋白方说的这些都与他自己有关,只是想不出他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话。

      他索性试探:“蒋大夫这像是喝的闷酒啊,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蒋白方摇摇头,“生于世间不如意事常□□,说起来人人都一肚子苦水,只是一点疑惑而已,罢了。”他转而道:“百仙师,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一见如故,你说,咱俩上辈子是不是认识啊?”

      百骨生没回话,拿起酒壶给他满上,随后与他碰了一杯,自饮而尽。

      “仙师真是个爽快人,喝酒这脾气真是像我,来!我陪你!”话音刚落,蒋白方也一口喝下。

      一来二去,酒过三巡,两人将掌柜的温好的酒喝了大半,已然双双拄在桌上晃晃悠悠。

      百骨生幽幽开口:“蒋大夫啊,刚进镇子时候围着你的那些穿黑衣服的是什么人啊……那么着急就把你给拉走了?”

      蒋白方醉眼狡黠,“你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

      百骨生拉住他的手,嘴里含糊又似娇嗲:“你先告诉我……”

      蒋白方美滋滋的摩挲着他的手,“那些啊,是仁医会的人。”

      “仁医会?是什么东西?”百骨生疑问。

      “嘘!”蒋白方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仙师休要追问,这事……你不该知道。”

      百骨生讪讪笑道:“好,既然蒋大夫不想说,那我不问便是。”

      他拿起自己的酒盅缓缓抬起,顺势悄悄将袖内粉末洒在酒里,递到蒋白方嘴边,念念道:“是我失言了,我给你赔礼,蒋大夫可别怪罪啊……”

      蒋白方眸中顿了一瞬,然后极是享受的握着他送到跟前的手,笑眯眯的说道:“百仙师,这可是你的酒啊。”

      “看来蒋大夫这还是在怪我了?也罢,那我自罚一杯。”

      蒋白方伸手将他拦下,“怎么会呢,仙师可是不入我们凡界的神仙,我区区凡人,此生遇见你可是三生有幸,不知道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修来的福气,是我的错,我该跟您赔罪才是啊。”说着,他抢回酒盅,一口干下,半滴不剩。

      “仙师,你可满意?”他走到百骨生身侧,一只手有意无意搭在他肩上,轻轻的揉捏着,另一只手在他面纱前试探。

      百骨生顿时挡着他正欲掀开的面纱,“蒋大夫深夜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蒋白方眼眸流转间由不悦转而和善,“在西山镇,我为主,你为客,我理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才是。仙师要真觉得我是有什么事,大概也就是因为此前两日,仙师待我不薄,我特意来好好感谢你。”他正说着,突然一阵眩晕,整个人摇摇欲坠。

      “蒋大夫?你不是喝多了吧?”百骨生扶着他坐回凳子上,“温酒醉人,莫要贪杯啊。”

      蒋白方的脸色忽白忽红,强作一笑,“仙师见笑了,这温酒的确让人有点受不住。”

      “您可有随从跟着?我去叫他们将您送回去。”百骨生转身将要出去看,顿时被蒋白方拉住。

      “仙师……”

      蒋白方一双眼含着狐疑与审视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他:“我听人说,仙师今日去了东郊?”

      百骨生眉睫微寒:“蒋大夫这是跟踪我?”

      “仙师可真是冤枉我了,只是手底下人恰巧看见告诉了我,我哪能去跟踪呢。”蒋白方满是懊悔的模样。

      百骨生冷笑,“东郊如此偏僻之地,居然还能碰见蒋大夫的人,还真是巧了。不过蒋大夫的人去那里干嘛呢?”

      “那仙师去那里又是为了什么呢?”蒋白方笑容逐渐消失。

      百骨生凛然正身,“蒋大夫,这是何意?”

      蒋白方下意识揉着头,难掩几许痛楚般沉沉说道:“没什么,就是怕仙师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寻人的途中找着找着走错了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你不妨告诉我,要找那人姓甚名谁,我可以帮你。”

      “蒋大夫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个忙,恐怕你帮不上。”

      蒋白方沉默良晌,问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蒋大夫神通广大,我又怎会信不过,只是这个人听说是得罪了官府,后来被抓了,怕是谁也救不了他。”百骨生满面愁闷地自斟自饮。

      “哦?”蒋白方微微叹息,“不如说出来听听,到底是何方神圣。”

      百骨生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张承宗。”

      蒋白方突然脸色惨白,“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在南松镇偷了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些盘缠和一方手帕。”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个月之前。”

      蒋白方狐疑:“两个月之前的事,你现在才来找他?而且你在南松镇丢了东西,为何会来西山?”

      额头的汗珠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落下来,他不以为然地拭干,马上又涌上一层。

      百骨生慢慢回道:“我那时急着去别的地方,没有时间跟他纠缠,所以就暂且让他走了,不然你觉得区区毛贼可能偷走了我的东西?事情办完了,我自然要回来找他算账。跟着百姓打听了一路,他们告诉我偷我东西的是西山佑春堂的伙计,所以我就来了。蒋大夫如此有能力,可知道这个小偷在哪?”

      “仙师不是说,出家人不在意身外事物,为了些盘缠跟手帕,竟要这般执着于找到那人?”蒋白方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盘缠丢就丢了,不过那手帕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于我意义非常,即便丢了性命,也不能把它弄丢。”

      蒋白方合眸,“什么样的手帕?”

      “极普通的白绸帕子,上面绣着三朵迎春花。”

      百骨生说完,见蒋白方愣在那,随即语气疑惑又急切的问:“蒋大夫?张承宗这个人你可是知道?”

      良久过后,蒋白方才道:“他是我佑春堂的伙计。”

      “哦?这倒真是巧了。”百骨生惊喜,“可否带我去见他?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蒋白方一双眼眸不安地闪烁:“怕是不行。”

      “怎么?”

      “他现在收押在利泉府大牢,想进去并不容易……”

      蒋白方正说着,突然身子一瘫,摔在桌旁。

      “你……”他眼前忽明忽暗,一阵阵的模糊,口中迟迟说不出话。只是看着百骨生,神色惊惧又失望,似笑非笑,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他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倒似乎早已等待这一刻。

      “蒋白方,”百骨生那双眼冷静又无情,“你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对么。”

      蒋白方扬起手缓缓攥紧桌上燃烧的烛火,在掌心扼灭。

      “无色无味,也无心。它亦然,酒亦然。”

      听他说完,百骨生面无表情地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迈出了门口。

      “你就不怕我说的那些是在骗你?”蒋白方问。

      百骨生驻足,“那是我自制的蛊心散,一般情况下害不死人,只是让人不会说谎。你现在是因心脉排斥蛊心散的作用所以才觉得难受,一会儿你就会恢复了。”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那你呢,你就不怕我要你的命。”

      “要是怕,我就不会在这了。”蒋白方苦笑,“所以这两日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吗?你难道不曾有一刻真心待我?”

      百骨生面沉似水,“如果你没有察觉,我们兴许还能骗下去,但也只是迟一些罢了,结局不会改变。既已是注定的事,那些经历又有什么重要的么。现在你已有意识压制自己不讲真话,如此下去,不死也得要你半条命,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说那么多话,否则谎话说多了,把自己给害死。”

      “百骨生……白袍圣手……”蒋白方声音悲凉,“我能不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百骨生抚摸着面纱斗笠,神情鄙夷的斜睨着蒋白方,“大明观之外,能让我摘下面纱的只有一人,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他扬长而去。

      堵在心口没有问出的那句‘你明明知道我给你下药,为什么还要留下’,终究是不想要答案。

      他只是后悔原以为他只是个骗子郎中毫无本事,怪自己低估了他的能力,若有下次一定不会再让他察觉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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