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拨云见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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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定郡，早已不复当时心境。
因卫理带走了定郡大部分的兵马火力，谢遥和萧徵没费太多功夫就进了城。进城后迅速控制了定郡的主要部门，清点人数，羁押审问。
然后是布防。谢遥到了北城，惊了一层冷汗。整个边防体系几乎被抽空，也就剩下个空壳子，能唬唬外人。
浑裕若是趁这时攻进来，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她立刻换了边防，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隐隐约约可见浑裕国边缘稀疏的村落。
自领了旨，赶路，调兵，攻城，换防，羁押相关者......这些天她没怎么歇过，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换完防在城楼上她忽然觉得很累很困，没来由地很难过。
很想有个人在她身边陪陪她。可萧徵现在在定郡主城，带人四处寻找卢青霜。
她到底只能孤身一人。谢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贴着青灰色的城砖坐了下来，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身上一暖。她正欲起身，却被按住了肩膀。那人难得声音温柔：“不打紧，都忙了这么几天了，歇一歇。”
她轻轻“嗯”了一声。身上披的袍子很暖和，她蜷在这件暖融融的袍子里，抬眸是满眼的落日余晖。
萧徵坐在她的身边，见她难得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他想说点什么，又没有必要。十多年朝夕相处，他知道，现在他应该做的就是安静地和她分享这一刻。
萧徵自幼长在深宫，没怎么出过上元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茫茫的戈壁大漠，第一次见到这样恣意的落日，以后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卢先生和季大人你找到没有？”谢遥心中郁结的不快一扫而空，她站起身来，问道。
萧徵回答：“我们一入城季大人就找了上来，但是卢先生和李承延他们仍然下落不明。”
谢遥拉了他一把：“回去看看。”
季泠问了半天也没问出卢青霜的下落。他慌了神，心里被抽去了一大块，空荡荡的，让他乱了分寸。
卢青霜能到哪儿去？当时他预料到了卫理可能大逆不道行叛乱之事，季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会怎么做？
季泠理不出头绪。
他叔父可能去了刑狱司兵马司，可能去了郡衙政事堂，也可能去了卫府。
季泠直觉他应该去了卫府，带着一身落拓的英雄气与卫理正面对峙。
他去了刑狱司的地牢，问卫家的人。
无人回话。
“若有线索者，可减免刑狱。”他又说道。
“前几日，卢大人到过府上。”一个小门房打破了沉默。
季泠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追问：“他何时离开的？”
那门房摇了摇头：“那之后我们就被遣散了。大人，小民也是刚刚到卫府做工，谁知道他们如此野心。大人，小民真的冤枉啊。”
季泠叹了口气：“你冤不冤枉自有公论，我承诺的一定履行。”
卢青霜应该就是在卫府出了事，不然不会四处寻了这么久仍然杳无音信。
他带兵去了卫府。
由于萧徵入城时就将卫府诸人如数羁押，财产全部抄没锁了起来，进了卫府，诺大的宅院只剩下冷清。
他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忽然不知所措。
如果卢青霜是被扣到了卫家，为何萧徵带人查抄时连一个门房都没放过，又怎么会找不到他？如果不是被扣在了卫家，那他为什么不与他们会合？
还有最糟的一种可能。季泠实在不愿意这样想。
他将卫府里里外外转了几遍，入眼的只是形形色色空旷的房间。他不顾形象地坐在门槛上，感觉胸口一阵阵的钝痛。
这样的惊惧蚕食着他的理智，几乎将他击溃。肩上的伤应该是裂开了，他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一阵嘈杂，两双黑色靴子进入他的视域。他凭这两双靴子看出来应该是刑狱司来人，季泠抬头，只见一男一女立在他面前。
来人也心下一惊。那将军颓丧地坐在门槛上，青绿色的锦袍洇出了血迹。“大人，不知能否入室一观？”
季泠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凄凉：“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姑娘笑了一笑：“未必。卫奇当时在他的私库里养了家妓，萧大人带人查的时候应该是不知道卫家的暗室的。”
季泠心里那团灰烬里又燃起了一点火：“二位是？”
姑娘笑得明艳：“刑狱司典事，虞桃，王令。”
季泠警惕了一下：“刑狱司还在查卫奇的案子？”
王令无奈道：“刑狱司早就抽身于这趟浑水了。是她非想要查个水落石出。”
虞桃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不愿来？”
王令怂了：“不敢不敢。”
“刚刚审案子的时候，有个少年不小心透出来了。他本来说自己是卫府雇的仆役，后来问他家在哪里，家中何人，一概不答。后来问他谁是主管，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一再逼问下，他才说自己是被卖到卫家的。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是一个很窄的房间里，后来卫家准备起兵的时候才被放出来。”虞桃边走边说。
季泠不怎么有心情听，他满心只想尽快找到他的叔父。
三人来到了卫奇的私库。墙面上斑斑驳驳，一副破败景象。季泠忽然想到曾经李聿教过他，一般密室的墙声音会发脆，而且砖石纹理也不一样。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面墙一面墙的查。虞桃和王令也在一旁帮着忙。季泠察觉异样，沿着纹理突然粗糙的地方用力，跌入了黑暗之中。
他眼前是两排相对的屋子。
血气一下子涌上了头：“叔父！”他喊得歇斯底里。
无人回应。
他不死心，粗暴地撞着门。 虞桃二人跟了进来，一起帮他。
门开了一扇又一扇，始终是空无人烟。
直到他踹开了最后一扇门。
陈腐的气味掺杂着硫磺味扑鼻而来。
他看到他的叔父缩在角落，面色苍白。他冲了进去，抱住了卢青霜。怀里的身躯纤瘦虚弱，季泠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一声一声地叫着。
“叔父，叔父......”
卢青霜被锁在屋子里已经有几日了。自卫理将他推进来后，便无人再来过。
没有人送水送饭，这间屯兵火的仓库也没有窗，关上门便是无尽的黑夜。
他苦于自己的过目不忘之能，虽然是这样的能力将他从青楼捞到了卢家。那些不堪的回忆乘着黑暗趁虚而入，肆无忌惮地噬咬着他。
当年在青楼被母亲锁在柜子里时，也是这样深不见底无穷无尽的黑。他竭力想要摆脱这样的记忆，可那些经历是刻在他的骨子里的，摆不脱，忘不掉。
那些脂粉气，女人的笑骂声，和污秽不堪入耳的声音也犹如响在耳边。
他当年在柜子里，这么多年，他走出了青楼，走出了上元，从京城到地方，大大小小的官职都历过，可他始终走不出那个小小的柜子。
白日与黑夜如同打翻的墨水，融为一体，晦暗不明。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饿又渴，胃里像是被火烧过。最要命的是寂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青灰色血管里跳动的声音。
定郡的初春还是很冷的，他找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以维系一点温度。
时间在这里分崩离析。他闭上眼，能感受到生气在一点一点流失。
或许也活不了多久了。卢青霜想，这样也好。
唯一让他有所顾虑的是他的小侄子。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叔侄，可季泠大概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吧。
和季泠相关的回忆是明亮的，想到季泠，他甚至没那么冷了。
我不在了，他无依无靠，或许会被欺负吧？卢青霜想到他，不自觉地牵动了嘴角。
或许也不会。赵言将军挺喜欢他的，那个影卫李聿对他似乎也很好。还有云柳，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明里暗里也总是护着他。
还有阿泠自己。他在赵言门下学了那么多年武功兵法，寻常人也奈何不了他。卢青霜这样想着，稍稍放宽了心。
那些鲜活明快的记忆美好的几近虚妄，他几乎停不下来。他想到最开始将季泠捡回来的时候，季泠还是个半大的毛孩子。
可能是这孩子长得甜，惹人疼，他对季泠格外纵容。想吃糖便买给他吃，想习武便送他到赵言门下去学。他比季泠大不了多少，却真的像个长辈。
阿泠在他面前总是笑着，不然就是被他三言两语撩拨得面颊通红。卢青霜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季泠的样子。
从眉梢眼角流连辗转到他笑起来的酒窝，卢青霜想，怎么会有生得这么漂亮甜美的男孩子，还偏偏作了武将。
卢青霜很喜欢季泠的眉眼。尤其是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温柔得让人不忍移眼。他想，这么好的小侄子，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想着想着，他困倦得不行，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时间之外，他不知走了多久，他走得很累很累，但他停不下来。他梦到自己坠入深渊，一直一直坠落，没有尽头。
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细微的呼声。明明那样轻微，几乎听不到，可他下意识觉得那声音悲伤极了，让人听了也很难过。
然后光线铺天盖地涌了进来，强烈炽热的光芒几乎将他灼伤。声音也如同惊雷一般，他下意识想躲，却被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的小侄子在那样弥天的光明里，撕破了黑暗，抱住了他。
他听到季泠的声音，他听到他一声声地唤他叔父。卢青霜肩头一阵湿意，他知道毛孩子又哭了，想说些什么安抚他的情绪，却因为嗓子过于干涩而发不出声音。
他轻轻地回抱着季泠，攀上他的肩头，觉得指尖有点凉，他收回手，沾了殷红的血。
想来是去查黑市时的伤尚未痊愈，卢青霜不免得心疼，刚想说些什么，季泠却抢先开了口：“叔父，我在。”
卢青霜被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撼动了心魄。那些因淹没在黑暗中的感官迅速地苏醒，心底涌上来的复杂的热烈的温柔的情绪梗在喉头，千回百转之后落得了一个沙哑的音节。
“好。”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拨云见日（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