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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小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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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番 山茶 3
元嘉公主这回真的病了,病得极重,真的起不来床了。
公主远嫁北遥随行的十六名宫女及一名乳母,全数丧生在摄山离宫离奇的爆炸中,八名内侍侥幸活下来两名,也都身受重伤。元嘉公主因为一时兴之所致,假扮宫女私自离宫,恰好捡了一条性命,也救了送亲使乐浪王宁景阳的一条老命。
为了确保安全,北遥三皇子祁山将所部兵马安置在元嘉公主病居的院落之外,即使是宁景阳等送亲的卫国官员想来探望公主,都不得其门而入。卫国官员们心中十分激愤,但是当着北遥士兵手里头明晃晃的刀剑,习惯了退让的卫国人只能咬着牙离开。
只过了一天时间,宁景阳看起来似乎更老了,脸上的皮肤看起来都带着一层不吉的青灰色,两只眼睛里却满是彻夜难眠的血丝。他两只手抄在宽大袖管里,眼睛盯着脚尖,周遭是同僚们嗡嗡嘤嘤的报怨声,他仿佛充耳不闻,只是静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送亲使大人这般消极的态度,让一众卫国官员们也都心灰意冷,一个接一个地拱手辞别。最后宽阔的屋内只剩下一名跟随宁景阳多年的乐浪王府柳长史还守在王爷身边。
宁景阳抬头看看空寂的屋内,对柳长史笑笑:“都走啦?”
柳长史年龄与宁景阳相仿,也都不再年轻了,他躬身点头:“都走了。”
宁景阳往椅子里更缩了缩身子,几乎是佝偻着腰身,垂眸叹气:“那丫头的命还真大,这么多人不该死的都死了,她却还活着。”
柳长史端一杯热茶放在宁景阳手边的茶几上:“都是属下安排不妥当,还请王爷责罚!”
宁景阳摆摆手:“与你无干,原本咱们商议着是过芝澜江时在桥上动手,是我临时改变主意,这才会百密一疏,让那丫头逃出生天。”
柳长史沉吟道:“依王爷的意思,是不是还是等到芝澜江上的大桥修好,咱们动身时再下手?”
“不,绝不能让元嘉公主活着离开摄山离宫。”宁景阳苍老的脸上慢慢浮起一层诡异的笑容,“皇上性格懦弱,多年来只知退让隐忍,种种行径辱没国体,实在愧对祖先。原本本王是报着必死的决心踏出京城,舍了这条老命也要杀死元嘉公主嫁祸给北遥人,看看能不能激起皇上心里残留的男儿血性,我辈身为卫国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如今天助我等,北遥三皇子也在离宫,若是能让元嘉公主死在他手里,也许效果会更好。”
柳长史眉头微皱:“只是北遥三皇子与元嘉公主应无龃龉,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顺理成章地祸水东引?”
宁景阳笑意加深:“傻子,根本不需要理由,相信本王,北遥国有的是人会帮咱们想法子把杀害元嘉公主的罪名栽到三皇子头上,兄弟阋墙这种戏码,哪朝哪代都断不了。”
柳长史点头:“王爷说得是。”
宁景阳抬起双眼看向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王府长史,心里有丝缕愧疚:“你当年科考高中二甲进士后,便到了我乐浪王府,你的那些同年步步升迁,而你这么些年苦熬苦捱,也不过混了个从六品的长史,是本王无能,不仅提携不了你,如今还要拖累你。”
柳长史一撩袍角跪倒在地:“王爷休说这样的话,在下蒙王爷器重,如海深恩不如如何回报。在下膝下无子无女,老妻也病逝多年,唯一心愿就是追随王爷。”
宁景阳站起来,双手扶起忠诚的手下,两个人携臂对视,目中都有老泪:“那好,咱们至死相伴,用这两条老命,换取国人的觉醒吧。”
从北遥都城玄武赶过来的太医终于到了,两人是从芝澜江上勉强架起的浮桥上过来的,老太医吴为小时候掉到河里差点儿淹死,从此就有些惧水,踩着脚底下没根的浮桥过一条怒浪涛涛的大江,差点儿吓掉他的半条命。
进到离宫中,吴为和另外一名太医都有些诧异,这哪里象是护送卫国公主的样子,简直就是押送江洋大盗的架势,公主居住的院落外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士兵,整座离宫的空气中还飘着股难闻的焦糊臭味儿。
当太医的人都有明哲保身的自觉,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只管当好自己的差使就行。在重重守卫中走到了元嘉公主的病床前,两人磕头道个扰,便先后给公主诊脉。
鼎鼎大名的卫国元嘉公主从帐帘后头伸出来的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细白的手腕上头一只乌黑的玉镯。两名太医诊过脉后退至一旁,简单交流了一下意见,确定公主只是急火攻心引起的昏厥以及高热,服用安宫牛黄后再以银针放血,便可压住病势,静静调理即可。
治疗方法很简单,药丸是太医随身带来的,立刻就取出来让宫女们侍候着元嘉公主服下。可是到了银针放血的时候,一直昏睡的元嘉公主吃过药之后突然醒了,醒也没有完全醒,半昏半晕地一看见太医手里的银针就没命地躲。
祁山守在寝殿正堂,听着东屋中大的呼小的叫、有的哭有的劝,闹腾得有些不象样。一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纷乱中,北遥三皇子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东屋门口,一眼就看见披头散发的宁无瑕抱着被子缩在床的最里头,连声哭着叫着,死活也不让太医给她扎针。
屋里侍候的两名宫女是摄山离宫的宫人,长久没见过主子们驾到,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老太医吴为手里拿着细细的银针,更是急得一脑门子大汗,公主衣衫不整,他和另外一名太医连正面都不敢冲着床,缩头耷脑恨不得能找块布把眼睛蒙上,更别说出声相劝了。
宁元瑕也看见了祁山。在场的所有人里,门口那个北遥男人与她算是第三次照面,硬要说熟悉,他就是她现在最熟悉的人了。她朝他望着,嘴唇轻动,最终还是别开了视线,不愿意让他以为她是想向他求救。
宫女们哪敢对元嘉公主按胳臂按腿,只能是跪在床边握住被公主死死抱紧的被角,柔声恳求:“公主别怕,就象小蚂蚁夹了一下似的,根本觉乎不着疼,马上就好了,您烧得这么厉害,不想法子把温度降下来,病可怎么能好呢?”
宁元瑕把被子张开来连头蒙住,缩在被中只是叫:“不扎不扎就不扎!”喊了两嗓子,头晕得更厉害,她抱着脑袋歪倒在床上,哭声再也忍不住,一边啜泣一边还在挣扎:“不扎不扎!”
祁山走进屋里,侧头对吴为说道:“要扎哪几个穴位?”
吴为赶紧把腰弯成对折状:“颅息、血海、丰隆、太冲八穴即可。”祁山点点头,把手一伸,吴为愣了愣,把手里捏着的银针递进了三皇子的手里。
祁山摆手,两名宫女垂首退开,他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全身都缩在被子里的宁无瑕,没来由得觉得一阵好笑,拿刀拿剑的时候那股子气势都哪儿去了?他紧抿住嘴唇,不让笑意显露出来,一张脸孔上满是肃然。
宁无瑕只觉得有个人坐在了床边,隔着被子身上有几处被点了几下,然后她惊怖地发现自己动弹不了了。
祁山并指如刀在宁无瑕身上点了几处穴道,世界终于安静了,他冷肃着脸把被子揭开,露出里头吓得瞪大了双眼的元嘉公主。
太冲穴在双脚的脚面上,丰隆、血海穴在腿上,祁山解开宁无瑕的布袜,向上撩起衬裤,露出两截又白又糯的小腿。他的手很温暖,可与宁元瑕皮肤的温度相比,还是要低了许多。都烧成这样了还要胡搅蛮缠,祁山皱紧眉头,握住宁元瑕的右脚,手里拈着的银针果断地扎进了她的太冲穴。
针尖刺破皮肤的时候,她的脚在他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整个人跟着开始战栗,一滴血从针尖刺破的伤处冒了出来,殷红颜色,光圆如珠。祁山喉间吞咽了一下,手下动作不再停顿,飞快地在宁无瑕的左脚太冲穴上也刺出血来。
接下来就是小腿前外侧的丰隆穴,祁山的手掌顺着宁无瑕的脚踝向上滑到膝下,轻轻揉捏了一下她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肌肉,这个动作虽然是为了便于刺血,但不可谓不轻浮,祁山看了看元嘉公主满是泪和汗的小脸,不知怎么的,她这种任人宰割的无助模样,让他的心情莫名欣悦。
心情一欣悦,手底下就有些失了水准,右腿丰隆穴还好,扎到左腿时,针尖刺入太深,这回冒出来的不是血珠,而是一道细细的血线,祁山赶紧用指尖按住伤处,紧张地看向宁元瑕的脸,见到她紧闭着双眼,一副怕得马上就要咽气的样子。
接下来是两条腿膝侧的血海穴,祁山凝神静气,没有再出什么情况。
最后是双耳外廓处的颅息穴。
祁山坐到宁无瑕的枕边,俯低身子,把她僵硬的头颅转向床里侧,露出朝外的一只耳朵。莹白的耳朵仿佛透明,能看见青色的筋,用手捏住耳垂,软软的。这一只耳朵扎好,还剩下最后一针。
祁山面朝着宁无瑕而坐,把她的头颅转过来时,那姿势象极了正在揽抱住她,他垂首时的呼吸吹进她耳廓里,一阵难忍的麻痒,而她的呼吸全吹在他胸口上,他能看清她空着的耳洞和被泪水打湿的睫毛,还能闻见一股子淡淡的玉兰花香。他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低声说道:“别怕,我轻一点儿。”
宁无瑕的胸膛几个剧烈地起伏,呼吸声急促地哽在一起,眼睛闭得更紧,眼睫颤动如翼。
老太医吴为一直侧对着公主的床,等到三皇子站起身来走开几步,他便立刻跟上。祁山把银针递还给吴为:“八处穴位都扎了。”
吴为拱手:“立时就能看出成效,有劳王爷!”
祁山看了看右手中指上沾着的一块血渍,握起五指,没有再说什么,迈步走了出去。
祁山没有给宁无瑕解穴,就让她安静地躺着直到睡着。这一觉无梦无痛,高烧退去后人舒服了很多,宁无瑕睡得十分安宁,第二天清晨祁山和太医一同来探视时,她才将将睁开双眼。
待元嘉公主梳洗后,祁山向她禀报了火场清理的情况,能找到的骨殖全都已经收敛了,这就要着人护送着回返卫国。宁无瑕静静地坐在南窗底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哀伤过后突然发现,同行的这些将来要留在北遥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