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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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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番 山茶 2
元嘉公主病了,病得很重,据说是因为在竹林里迷了路又淋了雨,寒邪入体,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热,第二天更是昏睡不醒,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说胡话。随行的医士开了几副方子想办法灌下去,都没什么起色,已经派人赶往北遥京城急召太医前来。
送亲使乐浪王宁景阳可急坏了,这些年来,皇上越来越不待见他,每有公主出嫁,送亲使的差使总是落在他的头上,一把年纪的老王爷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在路途中奔波,心中又恨又怕,不管哪位公主,只要和亲路上出了事,他回到国内都吃不了兜着走。
更何况这回护送的是皇帝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着的元嘉公主。
宁景阳抚着胡须长叹一声,老祖宗传承了千年的基业败象已现,昔年的泱泱卫国,如今已经到了连一位公主都留不住的可悲境地,北遥人要谁,就不得不把谁送上远嫁的凤辇,顺便再从日渐干涸的国库里搜笼一堆嫁妆,什么军政民政,敌国的屠刀架在颈上,还能顾得了什么。
这一回点名已经点到了元嘉公主,下一回呢?卫国还有什么身份更尊贵的公主可以用来填满北遥人的欲壑?没有了人,是不是就要割地来换取和平了?锦绣河山,哪一块是能够心甘情愿放弃的?
宁景阳越想心情越差,垂首坐在离宫清冷的殿内,老态尽现,年少时的救国壮志,似乎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如今这副苍老的身躯里只残存着一口气罢了。
元嘉公主的寝殿内,公主的乳母蓝嬷嬷站在床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为难地看着面前身穿宫女服色的宁无瑕,再看看同样一脸难色躺在床上的淡月,再一次试图劝阻:“我的小祖宗,这不是在咱们卫国的皇宫里,你这样……传出去有损你的清誉……”
宁无瑕从小就被惯得有些娇横,从来不听人劝:“就是不在咱们宫里才不怕,除了你们几个,外头哪有人认得我?我在这儿装病装得憋闷,出去舒散舒散,一会儿就回来。”
淡月在床上坐起来:“殿下要去哪儿?”
宁无瑕伸手往窗户外头一指:“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就到山顶上看看山茶花儿开了没有。要是有开得好的,折一枝回来给你和嬷嬷看。”
蓝嬷嬷这就要去取外头的大衣服:“那我陪您一起去。”
宁无瑕把嬷嬷往房里推,转过身轻快地小跑着离开:“嬷嬷不在公主身边侍候,陪着一个宫女出去溜达算怎么回事?不用跟,我一个人就行了。”
蓝嬷嬷叹口气,和淡月面面相觑:“咱们公主,到底在想什么?装病拖在离宫不走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没成想宁无瑕没有跑远,听见了这句话,她转回身来把脑袋探进寝殿门,对着蓝嬷嬷和淡月笑道:“我在想,要怎么想个法子病死在这儿就好了,就不用再往北走了,你和淡月也可以回国了。”
还是上回到山顶的那条路,顺着寝殿后头的游廊走,半道儿上钻进竹林,再沿石径向上爬,这条路最短,路上也不会碰见人,最是安静安全。
只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北遥男人,不知道会不会还在天池边。应该不会的吧,北遥男人除了知道打仗喝酒吃肉,还能有什么闲情逸致跑到天池边看水看花?宁无瑕一边爬,一边在心里哀叹,如果老天爷不保佑,她不能病死在离宫里,那么就只好去北遥京城玄武城,嫁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北遥太子祁永。
北遥人送过两幅太子祁永的画像,从画上看,倒也有几分人模狗样。只是画像哪能作得了数,父皇派人送去北遥的画像上头,把宁无瑕画得让人不想多看一眼,不还是没用,还得去和亲。已经是和亲了,长相好赖根本不在两国考虑的范围内,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就成了。
叉着腰站在竹林里头喘几口气,宁无瑕想想,脸上发热,在天池边的时候她怎么能哭成那样,在父皇皇兄面前都没有流过的泪水,居然当着一个陌生北遥男人的面倾泄得那么肆无忌惮,还把手也给弄破了,这些天吃饭都握不住筷子。
站在摄山山顶那条古柏穹顶的甬道前,宁无瑕有些忐忑,驻足了好一会儿,竖起耳朵左听右听,确实听到的只有风声时,才向前天池的方向迈步前行。
白天和黑夜里的天池,是两座截然不同的天池。不过在离宫寝殿里关了五、六天,再次踏足这里,池畔的山茶花竟然已经全都在盛放了,浓绿的枝叶中无数朵粉瓣黄蕊的花朵在山风吹拂下摇摇晃动,掩映着深蓝色的天池池水,让人不忍心大口呼吸,惟恐喘息声会惊扰这里安静的美景。
宁无瑕朝梅树下那座莹白色的石碑上看一眼,沿着池畔往与石碑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偌大的摄山山巅只有她一个人,广阔的天池仿佛也只属于她,走在这片难得的奇景里,心里压抑了很久的愤怒和不甘似乎也变淡了一些,比起长眠在梅树下的那些宁氏女们,至少她还活着。
临别时,皇兄握着宁无瑕的手,对他嫡亲的小妹妹痛切低语,无论多难多苦,一定要在北遥活下去,活到皇兄接她回国的那一天。
宁无瑕裹紧身上的披风,停在一株山茶树前,低下头去轻嗅,这种颜色浓烈的花香气极淡,只有凑到极近处才能闻到一点似有似无的香味。
可是真的还能有再回到故国的那一天吗?摄山上埋葬着的宁氏女们,当初是不是也心怀着同样的奢望,然而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奢望变成绝望,变成了一座座遥立山巅远望故国的坟茔。
刚下过雨不久,天池边的地面泥泞,向山茶花树深处走了不多远,就找不到地方下脚了。宁无瑕叹口气,不得不转身回去,一边走一边四下里打量,想找一枝花折回去,好让不能轻易离开寝殿的淡月和蓝嬷嬷也能领略一下春光。
山茶不是草本花,天池边的这些茶花树生长了很多年,虽然因为品种的原因个头都低矮,不过一棵棵的枝干都很结实。宁无瑕两只手上都包着纱布不敢使太大的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折断了一枝。只是这枝略有点大,几乎是齐着树根硬薅下来半棵树,宁无瑕忍住手里的疼痛,又掐了两朵最鲜妍的山茶花,供到了梅树下的石碑前,然后下山去。
刚走出古柏甬道,迎面走来一个人,宁无瑕不由得停下脚步。
祁山也停下了脚步,看着一位素衣少女肩头扛着一大枝葳蕤的山茶花,正从一条苍翠的古柏甬道中走出来,步履悠然裙角飞扬。他的目光在元嘉公主两只手上包着的纱布上停留了一会儿,向路边让开两步,垂首微微点一点头。
宁无瑕立刻认出了他就是害得她双手俱破的那个人,不过那天晚上也是他帮她打了掩护,让她可以在天池边多停留了片刻。宁无瑕没有主动和别人打招呼的习惯,她扬起下巴挺直腰杆,端足了公主的架子从这个北遥男人身边走过,可视线里看到了什么,她‘咦’了一声,快走几步,向着山下望去。
祁山听见元嘉公主发出的惊异声,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山下离宫中突然腾起一道浓黑的烟柱,烟柱里还夹杂着火光,似是有什么地方正在爆燃。宁无瑕对地形不甚了解,祁山却一眼就看出,烟柱升起的地方,仿佛正是元嘉公主这些天下榻的寝宫方向。
祁山皱起眉头转身大步向山下走,走出数步回过头来,沉吟着对元嘉公主说道:“宫中走水,为免冲撞公主凤驾,在下护送公主回宫吧。”
宁无瑕连忙低头看看自已身上穿着的卫国宫女的服饰,再抬起头来看看祁山,从他的眼睛里居然看出了一丝笑意。身份这么快就败露了吗?她到底是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不过她明白这北遥男人说的很对,宫里走水了,救火的时候难免人来人往,冲撞了她是小事,被人看见元嘉公主穿着宫女的衣服在外头闲晃,闹出笑话来有辱国体。
可还没等她答应或者是拒绝,耳边传来突兀的一声巨响,响声震天动地,整座摄山山峰似乎都跟着晃了两晃,宁无瑕站立不稳,象是颗炒锅里的豆子,被向上高高颠起,再重重地蹾下去,一跤坐倒,花枝也压住了大半边。
摄山离宫中的建筑都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老旧的砖木结构屋子十分易燃,但是不可能易爆,烧成什么样了也不可能会因为自身原因发生这样剧烈的爆炸。
祁山情知其中必有缘故,他急切地想下山探寻究竟,可又不能把元嘉公主一个人丢在这里,情急之下,他干脆一把拉起元嘉公主,揽紧她的腰就向山下疾奔。
宁无瑕只觉得自已的腰快要被挟断,两只脚沾不着地,耳朵边上风声厉厉,四周围的景物都闪电般掠过。她下意识地用两只伤手紧紧抱住这个北遥男人的肩膀,呼吸都被颠得错乱,一口气没喘顺,张开嘴想吸气,北遥男人脚底下速度猛地加快,她又是一颠,牙关咬着了舌头,痛得两只眼睛里立马涌满眼泪。
下山的距离对于全速奔跑的祁山来说并不算长,离元嘉公主寝殿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路上来跑动的宫人和士兵们明显增多,很多人手里都提着水桶水盆,但是都不太敢走到离寝殿太近的地方,因为火光中不是有小的余爆发生,激出一蓬一蓬的火花与砖石碎屑。
只有祁山的贴身侍卫朗塔等人才发现王爷在匆匆赶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卫国宫女。众侍卫不禁交换视线,王爷一向性格淡漠,什么时候手脚这么快,居然已经搭上了未来太子妃身边的宫人。
心中揶揄归揶揄,但是此刻离宫中发生的大事必须立即禀报,朗塔肃着面容走过去,拱手对祁山说道:“禀王爷,元嘉公主的寝殿发生爆炸,现在大火不熄,里头的人只怕……”
宁无瑕听到这话,立刻大叫一声挣扎着从祁山怀里跳下来,不顾前头的火光与尘土,拼命往里扑。祁山跟上前两步,握着腰把她抢回来。宁无瑕傻眼了,她才不过偷偷溜出去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还费了那么大的劲薅下来一枝山茶花想带回来,可是看花的人呢?淡月和蓝嬷嬷呢?
“淡月!嬷嬷!”宁无瑕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声呼唤,唤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泪水横流,沾上了飞灰与尘烟,闹成一个大花脸。可是没有人回应她。不止淡月与蓝嬷嬷,寝殿外头还活着的这些人里,几乎没剩下几个平时贴身侍候她的人。
这一路上所有卫国的宫人都谨小慎微严守宫规,如非必要必定是牢牢守在殿内四处,陪伴公主远嫁异国的这些人,有很多宁无瑕甚至叫不上她们的名字,此刻想唤也唤不出口。
火太大没法救,所有的人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座辉煌的宫殿在最短的时间里烧坍倒塌,火场中只能听到木头烧裂的炸音、砖石倒塌的轰响,和一个穿着卫国宫女服色的少女哀哀的哭声。
火堆里又是一声爆响,祁山抱住元嘉公主飞快后撤,从废墟里崩炸出一堆砖石和一只圆球一样的东西。圆球在地下滚了几滚,停在了宁元瑕脚边不远处,她泪光婆娑地看过去,看清楚那是一只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人头。
元嘉公主顿也没顿,立时昏死在了祁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