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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四 ...

  •   独孤
      =

      与夏无真走了一路,阿凡才发现浪子是个好人。

      浪子不过在她不听话的时候将她当作一只麻袋,夏无真却直接将她装进了麻袋里。

      ——原来浪子说的有钱人真的存在。

      阿凡很后悔。她现在的胆子小多了——她怕死,怕再也见不到姐姐,见不到林熙,再也无法向阿爹阿妈道歉,无法在他们面前痛快地抽自己嘴巴。

      但旋即她清醒了。

      夏无真要杀她,早便可以动手,为何还要把她装进麻袋里?

      她用牙齿咬碎了自己的衣裳,沿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扔到不显眼的角落。

      ——阿凡啊阿凡,我也是迫不得已,跟了我走,总比被旁人杀了的好啊。

      原来他还是在救她了,原来他还是在报答她了!

      阿凡恶心地想吐。

      其实阿凡也不知道,自己那样沿路做记号究竟有没有用——她能指望谁来救她呢?

      家人根本不知她在何处,浪子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难道——她还能指望林熙了?

      想着这个最不可能的答案,阿凡不禁苦笑。

      ——果然没有人来救阿凡。

      她走到这一步,全然是活该的。

      阿凡被带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竟然也是有人服侍的——服侍她喝药。

      她每每喝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毒药,待到生不如死的时候,才会有人默默地端一碗汤药来让她服下。

      在这种循环往复的煎熬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她又成了某人的试药者!

      阿凡该要逃的,可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她记得,有好几次她中毒几欲昏迷的时候,似乎是有很多人来瞧她,还有人在她身上这儿掐掐,那儿摸摸,仿佛是在确定她是否真的死了。

      她想,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也许她可以试一试。

      可惜她还没想好要如何把握这次机会,机会就过去了。

      她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这一次醒来后不久,一直端药给她喝的姑娘竟然开口了——她一直以为她是个哑巴的。

      ——公子请你一见。

      说是请,不如说是押。

      两个比阿凡还健硕的阿嬷逼她换上了一套干净整齐的衣裳,阿凡第一次看到了这地方的真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回廊建在山壁上,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山气迷蒙,层岩叠嶂,阿凡甚至感到自己身处云端,风很大,连带着衣袂翻飞,她一颗心不禁吊起,生怕自己就这么一下跌落云端去了。

      她要去的地方在山庄的另一侧,几乎是要翻过一面山壁去了。

      ——这种地方,要她逃到哪儿去?

      另一边的回廊却还有夕阳斜照,风不大,微微有些暖意。阿凡放慢了步子,瞧见山气渐薄处,竟是如诗如画的山谷幽涧。

      那领头的姑娘不耐烦了,使了个眼色,押着阿凡的阿嬷手上使劲,令得她只得踉跄几步,快快赶上。

      阿凡后来才知道,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毒王谷。

      据说这里终年山气缭绕,景色多变。

      阿凡是听独孤说的。他一番推崇之意,叫阿凡甚至有些怀疑,他为何要离开这里,去到繁复纷杂的独孤家。

      独孤就是“公子”。

      独孤恨。

      -

      “林熙待你很好么?”

      阿凡第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他就如此开门见山地问她。

      “你怎认得林熙?”

      阿凡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的眉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怎认得林熙?”他仿佛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出生起我便认识他了。”

      阿凡的脑袋转不过弯来,许久,才瞪大了眼睛——“你是他的……”

      独孤点点头,“我是他的兄弟。”

      原来林熙不叫林熙,林熙叫做独孤惜。

      阿凡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一想到在这样的境况下她竟然也能有机会接触到林熙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竟突然变成一件幸福的事了。

      “他如今怎么样?”

      她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见林熙了,她只记得,已经早早地过了林熙和她约定的日子。

      “他死了。”他露出一个称不上沉痛的表情。

      -

      林熙是不是真的死了阿凡不知道,她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大锤锤在了自己心上,很闷很痛。

      那之后的很多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就是她的待遇好起来了,她竟也浑然不觉。

      她从未想过这是为何,她也无意去探究,只因林熙竟然死了,这世上便再没什么能让她提起兴趣的了。

      所以尽管公子已不怎么找她试药,她却比之前更配合,更听他的话了。

      ——因为她知道,只有他高兴了,她才能自他那儿听到一星半点关于林熙的事来——那些她过去从来不敢问起的事,那些她好奇死了的事,那些听了后她要又哭又笑的事。

      但每当她想问些关于林熙的事的时候,公子总要她作为回报,也回答一些关于林熙的问题。

      这让阿凡觉得很奇怪,他们既然是兄弟,没道理林熙的事公子还要问她,但后来一想她便明白了,林熙这么多年独自生活在山上,自然是很久没见过公子了。

      于是自公子那儿断断续续拼来的关于林熙的过去,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林熙从小便是生长在这毒王谷的。

      林熙的母亲,也就是公子的母亲,是上一代毒王谷谷主。

      她聪慧美丽,却遇见了上一任的独孤家主。

      这一场相遇,便是悲剧的开始。

      公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是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这一场悲剧的结果,便是林熙和他。

      他们在外流落了十二年。

      直到十二年后,前任毒王谷主才不得不将其中的一个儿子送回独孤家去。

      “为什么兄弟要分离?”阿凡有时候也会有些不明白。

      于是公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高深莫测。

      -

      再后来阿凡的待遇不仅好了,她竟还在有限的范围内获得了自由。

      她可以自由地出入毒王谷了,但漫山的奇花异草却丝毫激不起她的好奇和兴趣。

      日子过得很快,有一天,阿凡发现公子竟然在喝药。

      久病成医,阿凡试了那么多药,鼻子自然也比寻常人灵了那么点。

      “这是你给我试过的药。”阿凡提醒公子,“很毒啊。”

      阿凡记得自己喝了之后便产生了幻觉,就此人事不知。

      “彼之砒霜,我之良药。何必那么早下定论呢。”公子轻描淡写一揭而过,便又开始专心地读书了。

      他读的书用小篆写了“药师手札”几个字,阿凡想,这大约也是某位老前辈留下的医札吧。

      不久林熙的生日便到了,阿凡央求端药的姑娘让她去厨房煮些面,再买些元宝蜡烛。

      这事原本是惊动不到公子的,但公子那晚却出现了。

      阿凡没想到他平日里一副淡漠的样子,竟然也会把林熙的生祭放在心上。

      她差一点便要有些感动,觉得这位小弟也不是那么没有人情味的。

      ——不过是差一点而已。

      公子带了酒,带了菜。

      但他只管了自己喝酒吃菜,不仅如此,他大大咧咧地把阿凡煮给林熙的面都一扫而光。

      ——他吃起来很优雅,速度却也绝对不慢。

      阿凡想要抢了他的碗把他赶出去,却哪知公子敛目道,“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如此可怜,平日里的高高在上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阿凡突然觉得胸口一闷,竟是连惊讶都忘记了。

      “从小到大,只有林熙肯煮面给我吃,他若是知道我吃了他的面,必定也不会生气。”

      阿凡呐呐应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此刻才觉出自己竟是那么不会说话,不禁心生愧疚。

      ——他们两兄弟的感情,似乎也不是那么淡漠。

      “阿凡,我有一个故事告诉你——”不知是否喝过酒的缘故,公子的脸色比平日里有血色得多了。

      -

      独孤的故事
      =

      “林熙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子。”

      “小的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旁人有母亲,有父亲,我却只有哥哥,只有师父。

      “后来我明白了,原来母亲就是师父,师父就是母亲,至于父亲,则只要有资格的儿子。

      “师父教习我们用毒用药,星相医卜,但每每都要比试,若是输了,便要试药。

      “我一直觉得奇怪,哥哥明明学得比我好,为何却每次比试都输给了我,他难道那么爱去试药吗?

      “后来有一日,我瞧见师父给哥哥用了药,他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师父训斥他‘心软弗如自裁,独孤家不需要没用的儿子。’

      “原来她一直对独孤家主谎称,只生了一个儿子。

      “——两个儿子里,她只会留一个。

      “那时候我竟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仿佛不过寻常。

      “之后我自然更为卖力研习医术武功,再未输过。

      “直到那一天终于来到。师父让我们比试,我拼尽全力,自然赢了。可最后师父却给了哥哥一柄匕首,让他做选择。

      “——若是愿意入独孤家,则从今往后前路荆棘,非死不可退,不仅如此,独孤家的规矩,家主从来是要踩着亲兄弟的血诞生的,没有那个觉悟,便只有成为旁人的踏脚石。

      “所以师父给哥哥那柄匕首的目的,是要他毁了我的容貌,他若如此,自此之后便再没有独孤恨这个人了……

      “师父当初的用意,我到很久之后才明白——若能亲手毁了兄弟的容貌,自不必担心往后在独孤家如何求生,但若不能,则他只配做个弃儿。

      “可叹他当时还是选择了自残容貌……

      “非但如此,师父还毒了他的嗓子,在他脸上刺了‘林’字,叫他永生永世入不得独孤家门。

      “他从来待我极好极好。虽然我二人实为同年,但他所为确胜兄长,父母百倍。是以当初他竟这样选择,我心中也颇为震动,大感惶惑。为何师父竟要如此拆散我们兄弟二人,逼人至此……

      “之后他便被师父逐出毒王谷,我被送往独孤家,再未相见。但师父教导我却从未间断,更且较之前严苛百倍,他当初所受试药之苦,我也一一饱尝。

      “师父临终时方才提及他,道他胆小怯懦,当初才会如此……

      “……”

      那一夜,公子断断续续说了许多,阿凡终于知道了林熙的那些秘密。

      她突然觉得很难受,难受得想死。这些年林熙一个人漂泊在山野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默默地,可以生,也可以死,全然无人去理的情景,竟一遍又一遍在她眼前闪现。

      她仿似亲眼所见,他当初是如何艰难地忍受着旁人诧异的目光,如何倔强地靠自己顽强生存,又是如何成为药庐的主人,一切归于波澜不惊。

      ——他在受苦的时候,阿凡竟还在家中与阿爹阿妈阿姊闹别扭,还在觉得全世界都欠了自己,还在把自己假想成世界上最悲情,最命运多舛的人。

      ——她是多么的可鄙!

      她突然生出一股愧疚,只因她这些年对着林熙的那些自怨自艾都是在占他的便宜。

      ——“那你从来也不知道,试药者所受的痛苦!”她曾大声地质问他。

      ——“那副模样,你很怕么?”他曾小心翼翼地询问她。

      她用自己伪装出来的胆大无畏和内心深处的多愁善感卑鄙地伤害着他,并且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她太卑鄙了!

      -

      那天公子走了以后,阿凡哭了一宿。

      初时她像挺尸一般地仰卧着,怎么也睡不着,眼泪不住地上涌,胸腔里像有石磨无时无刻不在碾磨。

      ——好难受好难受。

      眼泪掉下来,她用手抹掉。

      但不一会两只手便都湿了,眼睛涩涩的难受,泪水再倒灌进鼻腔,阿凡再也忍不住,只能努力地蜷成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藏好。

      泪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喉咙像冒火似的。

      林熙的点点滴滴从未如此清晰深刻,翻覆不绝地印刻在她心里。

      ——他悲伤的过去她从不知晓。

      ——他的未来却永不会来到。

      这第二点更让她难受。

      她想,自己若是下山后第一天想起林熙的时候便打定主意回山上便好了。

      ——原来她也是个胆怯的人,从来不敢面对。

      从不后悔的阿凡第一次,从心底深深,深深地后悔——并憎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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