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8、三

　　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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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凡有些不记得自己和林熙一起待了多少年，但这必定是很长一段时间了，以至于她入了城后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她在林熙身边是够久了。

　　可是第一个夜晚，阿凡开始回想自己和林熙认识的这些年。

　　第二个夜晚，她继续回想。

　　第三天，第四天，她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很吃亏地没有在林熙喝醉的那个晚上套到他的秘密。

　　不不，不只如此。

　　林熙几岁？

　　林熙家住何方？

　　是否有兄弟姐妹？

　　林熙何以会戴着那样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怎样的容貌？

　　他的声音又为何如此沙哑？

　　医术又是从哪儿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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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番种种，她竟全然不知。

　　或者说，她从未问过——即使问过了，也在他随意的敷衍下放弃了追根究底的念头。

　　——难道她不想知道么？

　　阿凡这样问自己。

　　不不不，她可好奇了。

　　她不问，她不问不过是她害怕了，她害怕知道答案。

　　并非那答案恐怖，也许是害怕知道了后不知该如何对待林熙。枉她一直以胆大自诩，但在这件事上，却又如斯胆小。

　　她总是避开那些可能探知旁人领域的行为，害怕自己背负上一些未知的负累和自卑，又或者因此而遭到某些假想的伤害和责难。而这些“旁人”往往可能是那些让她最为在意的人。

　　想到这里，阿凡不由得蒙住自己的脑袋。

　　——讨厌的多愁善感！

　　——讨厌的胆小的自己！

　　——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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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凡逃也似的离开了城镇，往姐姐留下的那个地址而去。

　　她是个胆怯的，讨人厌的人！

　　这让阿凡心浮气燥，但幸好此刻林熙不在身边。

　　——幸好啊。

　　她忐忑不安地奔波着，遇见了一个人。

　　阿凡遇见的这个人，是浪子。

　　浪子喝着酒，问阿凡，“你就是阿凡吧。”

　　阿凡奇怪于一个浪子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见过你吗？”

　　“没见过。”浪子摇摇头，悠载悠载，“不过有人悬赏三百两要你的命，你最好跟着我走。”

　　阿凡一下子懵了。

　　她才离开林熙不过五天，竟有人要她的命了……

　　浪子虽然看上去嬉皮笑脸，但语气却是说不出的严肃。

　　“谁要杀我？”

　　“有钱人。”浪子打了个酒嗝，回给她一个正确但无用的答案。

　　浪子之所以被叫做浪子，也许正因为他经常不靠谱。

　　所以阿凡忍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得走了，我得去我姐姐那儿。”

　　浪子伸出手一拦，“那可巧了，正是你姐姐让我来接你的。”

　　——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阿凡不相信，她倔起来，便是头蛮牛子。

　　于是浪子拎起她的腰带，往腋下一夹，就像一个麻袋，带着阿凡就走。

　　阿凡自然一阵拳打脚踢——她从来不是弱不禁风的主。

　　狠起命来，竟连浪子也有些吃不住。

　　“你再闹我可不客气了啊。”于是被阿凡打得抱头躲闪的浪子发了狠，他嗖嗖点了阿凡的穴道，“切！怎的姐妹俩一个德行。”

　　阿凡被当作一个麻袋扛在肩上，自然五脏六腑一阵翻涌。

　　浪子对她不客气，她自然也不用对他客气什么。

　　所以她吐了。

　　-

　　这件事直接导致阿凡被人偷走了。

　　偷走了阿凡的这个人，严格来说，阿凡还是认识的，不仅认识，当初阿凡就是为了他抛弃家门，堕入林熙的魔掌的。

　　这个人叫夏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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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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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无真其人，貌寝陋，谈吐佳。

　　那时候青年才俊们对阿凡的姐姐趋之若鹜，唯有夏无真对姐姐从来也不加青眼。

　　那时候阿爹的门生们上门拜访，总是偷眼想要多瞧姐姐一眼，提亲的人踏破了家中门槛，但只有一个人来向阿凡提亲，那便是夏无真。

　　——大丈夫岂可耽于美色而怠于志？！

　　夏无真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阿爹抚了须颔首，她以为阿爹要同意了。

　　可后来他还是被拒绝了。

　　——只因为他出身寒门，阿爹就把这唯一一次伸向阿凡的橄榄枝折断了。

　　那时候她恨阿爹，恨阿妈，恨姐姐，恨死了所有人！

　　于是她出奔了。

　　——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夏无真走了。

　　她跟着夏无真走了，抛弃了阿爹，阿妈和姐姐，她从不后悔，也从不害怕——那时候她的胆子还大着哩！

　　可夏无真没有娶她。

　　——奔而为贱。

　　他若是真娶了她，她便堂堂皇皇是个出奔的女儿，进不得宗祠，祭不得祖先，一辈子要在贱籍里挣扎。

　　——原来有爱才有虑，有爱才有怖。

　　他珍惜她，照顾她，体谅她。

　　她却充满了摆脱家族的快意。

　　——她当真太坏了！

　　后来夏无真在穷困潦倒中染上恶疾，阿凡才醒悟过来，离了家，自己的力量竟是如此渺小，她看着夏无真病倒，心中难过激愤，可却无能为力。

　　现在想来，她当时一时意气愿意舍身替他试药，竟有泰半是因为终于有了个承认自己有用的理由，终于有了个理直气壮出奔的证明。

　　所以尽管夏无真离开她之后对她不管不问，她也一点不怪他。

　　要离家，要试药，都是她自个儿的事，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所以她一遇见夏无真，不用他偷，她便自个儿与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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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夏无真离了阿凡，竟也混得颇好。

　　据说是在哪位世家公子的府上做幕僚。

　　——这岂不是比与阿凡在一起受苦受累的好？

　　——当初他没有再来找阿凡，真的是太正确了！

　　山上的时候，阿凡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夏无真再来找她，她会如何。

　　她是否该潇洒自若地与他相逢一笑，又或者曾经沧海的高深莫测。

　　然而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竟真的只有淡淡的喜悦——喜悦他竟还活得好好的，喜悦自己当初终究是出了点力的。

　　这种喜悦，竟似是见到了自己的一件心血作品一般的喜悦。

　　——她实在是与林熙待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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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街上瞧见他的第一眼，他不过极普通地站在人群中。

　　可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求助的眼神。

　　——不枉她当初救他一场。

　　接下来的故事自然也简单，趁着浪子出门换衣服的当口，夏无真偷走了阿凡。

　　——谁说老江湖便从来不会阴沟里翻船的？

　　浪子失了阿凡，如何懊恼，阿凡自不得知，但夏无真遇见了她，竟有些不同寻常的喜悦，她却感到了。

　　——因为夏无真见到她的喜悦，是决计不可能大于自己见到他的喜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