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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锦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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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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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者,二十五弦矣,无端五十弦者,乃断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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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桃花苑旁,有一座僻静宅院。
那宅院冷清,常年不见主人。
但逢年过节,细心的人总能瞧见,那宅院正门便来了一辆质地上乘的马车。而独孤家主,更缓缓自那马车上下来,从容入了宅院。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宅院原是朱二小姐的别院。也便不那么奇怪了——独孤家主对亡妻的一片深情,自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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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人眼里,朱二小姐朱锦瑟,是个温柔贤淑,颇有才名的大家小姐。在父兄眼里,她兴许是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妻子,将来也必定会是个好母亲。
但在他独孤忱眼里,朱锦瑟就是个疯子!
一个阴险毒辣,心机深沉,自以为是的疯婆娘!
他当初确然曾经一时昏招,想过靠入赘朱家来自保,但那疯念头一早便被他自个儿打消了。
——他什么时候竟沦落到需要靠姻亲来保命了?!
然而命运却半点不由人。
那天这疯了一般的朱二小姐命人送了三道题到独孤家。说是请独孤家三位公子解答,作择婿之用。
——这附庸风雅的疯子!
他自然把那对子甩到脑后,任由大哥二哥把他比下去,可谁知朱锦瑟纤纤玉手一指,却独独将他揽进了朱家。
——三公子难道不明白,朱家是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女婿的。
多年以后,她笑嘻嘻地对他道,便似一只得逞的狐狸。
——他怎么竟不明白?!既然太聪明的人是无法在独孤家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的,那么朱家又岂会要一个太聪明的女婿?
可他想通得毕竟太晚。
哈,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输给了一个疯婆娘?!
朱锦瑟可恶的地方就在于,她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他。
他还记得他见她的最后一面,彼时他的脖颈上,架了三柄长剑。
她却悠哉悠哉的逗弄着一只笼中翠鸟。
“三公子,这一只翠鸟,我养了许久,平日里好吃好喝,可它总叫得不欢,我想把它放了,可你说,我放了它,它还会回来么?”
“此间既然有它牵挂,自然是要回的。”他彼时只能耐着性子,低眉顺目。
“既然如此——”他瞧见她徒手将那翠鸟自笼中取出,握在手心,仿佛一发力,就能至它于死地,犹豫半晌,却还是叹了口气,“即便它不念我好,我还是放了它罢。”
而那翠鸟果真振翅飞走,再不回头——一如彼时的他。
——不不不。
他最终还是回去了不是吗?
他回去了,带去了他的死士部下,带去了她大哥身死的消息。还带去了胜利的喜悦与夸耀——独独没想到她已不在。
——她早已不在。
她带着他想要的锦绣诀,消失在火中。
这当真可恶至极!
这个见不得别人胜利的女人,这个输不起的女人!
她在他将要胜利的当口,在他即将要打败她的当口,逃走了!
初时他听闻她自尽的消息,甚至还不以为然,料定她这次是要金蝉脱壳——她既然要假死,他便顺水推舟,让她死得真一点。
可谁知——他没这个机会了,一点机会也没有。
她就像是真的死了一般,悄无声息。
——她真的死了。
当确认了这个消息的一刹,他简直恨死了她。
她就像是一根耻辱柱,时刻提醒他是多么的愚蠢,这令他比憎恨自己的敌人,朋友,兄弟,父亲,师父,都更要憎恨她。
他恨死她了!
而即便是死了,她也要让他不得安生。
他记得那一回仅仅是因了朱锦瑟的名字,他便被那垂死的小弟骗得团团转,几乎重伤濒死。
不过那一次终究有惊无险。
彼时在场的人中,有四个能杀得了他。
他早已权衡过,其中一个,是他的另一个弟弟,此人懦弱重感情,丝毫不足为俱。
一个是他独孤家的死士,尽管恨他,却受制于蛊毒,不能杀他。
一个与他有利益干系,万万是望他活着的好的。
唯有一个浪子,些许麻烦,此人无牵无挂,能下狠手。幸好他一早便已赚了他一个人情,而这个人情,恰恰便是他的保命符。
于是那时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缓缓对那浪子道,“……我不求你放过我,不过‘摘叶’‘飞花’是我属下,所作所为,皆听命于我,望你看在那人情的份上,放过他们……”
——天杀的“摘叶”“飞花”还是朱锦瑟留给他的人!!!
“我独孤忱今日若身死在此,你二人也不得为我有丝毫抱怨,另寻他主去便罢……”
他这一席话,自然令得那两个属下十分震动。
——废话! 若连他们都不震动,还怎么震动到旁人?!
那浪子果然没有杀他。
浪子此人平生最讲傻义气,他若听了他这番话,还要趁人之危对他动手,便当他独孤忱瞎了狗眼,看错了他。
但他真正要震动的,却是他刚死去的弟弟的属下。
那群人简直的一盘散沙,但他从来也不介意多一点散沙——即便在自己手下乱成散沙,也总好过被旁人拿去凝成巨塔。
“毒王谷众人若要杀我,你二人也休得动手!”所以他又对“摘叶”“飞花”命令。
——说完他闭目调息,恍若就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那盘散沙中有个人高声道,“谷主是因毒殒命,若再杀三公子,则独孤家断绝也!况三公子对属下尚且如此重义气,我等怎好杀他?!”
那人容貌寢陋,但谈吐倒是不俗。
——不错,此人甚好,可用,不可久留。
所以那一次终究有惊无险。
唯有朱锦瑟,早已死了的朱锦瑟,再一次成为他肉里的一根刺。
提醒他,他究竟是没有赢过她的,她即连死了,竟还阴魂不散,扰得他不能安生!
他后来也时常回想那一次的场景,若是再让他选一次,他还会不会明知是个陷阱,还一头跳下去?
——那答案当真不幸。
若再给他选一次,他还真会再着一次道的。
所以说他恨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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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锦瑟这姑娘,最最讨人厌的还不是那阴险的性格。
他最不能忍的,是这姑娘的自作多情与狂妄自大。
她无时无刻不在以为着,他是多么地喜欢她,爱护她。
——即便他们彼此早已心知肚明,那表面上的相敬如宾不过是为了敷衍她父兄的手段罢了。
他记得朱锦瑟死后,自己曾有过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生得极美,却笨得出奇——这正是让他喜爱之处。
他待她极好,她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即便她后来放肆到与旁人暗通款曲,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下间,还有他这么好的男人么?
但这个女人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幅朱锦瑟的画像,竟开始处处模仿起她的打扮来了。
——这当真笨得让他不能忍了。
朱锦瑟脸圆而颈短,才坠短饰。她脸狭而颈长,竟连这南橘北枳的道理都不明白,果真有点——笨得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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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道,若是姑爷与新夫人琴瑟合鸣,举案齐眉,则只字也别提她,但若是新夫人与姑爷有怨怼,就把她画像取出来,也好叫姑爷知道,终究是对小姐不能忘怀的。
哈,她还真是自作多情得让人恶心啊!
他什么时候对她难以忘怀了?!
——小姐道,姑爷若是娶新夫人,必然是寻个与小姐一丁点也不同的女子,这便可证明,姑爷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小姐,旁人若有一丁点相似,都是不能忍的。
哈,这疯婆娘竟连这都料到了?!
可他若是再娶一个和她有点相似的,是不是又变成“姑爷果然是心心念念着小姐的,不然新夫人也不会那么像小姐了”?
看来他是对朱家的老家人们太好了。
在他们眼里,他大约一辈子都是他们“小姐”的“姑爷”罢了。
——朱锦瑟自尽的时候,怎么不把这些人一起带走?!
但他转念一想,朱锦瑟假仁假义得很,必然是要让这些人留着给他找不自在呢!
他还记得那一天的火光,照亮了半条长街。
“走水啦!”
到处是喊声,脚步声。
他带着人,身处大火中,心头的一团火却一下被浇灭了。
——朱锦瑟在哪里?!
不能让她跑了!
他记得自己冲进那火光中,人们的呐喊被远远抛在身后。
似乎是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但他想着的,却是“朱锦瑟”这三个字。
不能输,他绝对不能输!
他要看着她知道一切之后的神情,高傲地把一纸休书甩到她脸上!
他要看着她为了自己的父兄哭泣,害怕,也许她会求他,但他绝不会理她!
他要做那么多事,怎么能让她就这么逃走?
她不是自以为他很喜爱她么?
她不是自以为他会为了她放弃独孤家么?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她的神情,她的反应。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可恶的朱锦瑟就是不让他如愿!
她兴许依旧带着他喜爱她的美梦甜蜜地在梦中故去。
她兴许还得意洋洋地以为一觉睡醒一切都会不同。
她兴许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这么去了!
——这让他怎么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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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旁人说那火势是从朱二小姐的闺房起势的。
这说法蓦地让他好受了些。
对的,这疯婆娘是不能忍受失败,气急败坏才自尽的。
尽管她不承认,但她终于还是败给他了不是么?
只是她究竟又为什么坚持不懈地在那以为着,他就一定对她情根深重,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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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第一次瞧见朱锦瑟的时候,她打扮得似个小厮,跟在父兄身侧。一眼瞧去,便是个战战兢兢却又好奇心过盛的大家闺秀。
在场的没有人说破她的身份。
——但她竟从来不明白,旁人待她好,不过是因为她父兄的面子罢了。
她竟怎么将这种“害怕”理解成了“喜爱”?
她竟怎么能脸皮那么厚?
他待她好,从来是因为她有个厉害的爹罢了。
他能容忍她,哄着她,不过是因为他要生存。
他不得不如此。
她大可试试看,不要那厉害的老爹和兄长,看他还会不会理她。
可惜,朱锦瑟美梦被打破的那一刻,他永远也看不到了。
这就像是憋足了劲,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人憋闷,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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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她为了他的四妹出嫁,忙前忙后,仿佛比自己出嫁都高兴的模样。
——三公子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当真好久没有那么大的喜事了……
她那时候瞧着他,双眼是晶亮的。
大约这个时候,她是真的高兴吧。
其实他原本是想把四妹嫁到丞相府做妾的。
如果那样的话,她大约就没法那么高兴了。
——这令得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他们这对糟糕的夫妻,在没有人的时候,也有必要那么相敬如宾么?
他不明白。
朱锦瑟似乎是演戏演上了瘾。
对了,如果她不是朱锦瑟,而他不是独孤忱,兴许她这出戏码,竟还是挺欢乐祥和的。
但她毕竟是朱锦瑟,这是怎么都没法变的。
——“三公子,有时候我真羡慕小妹。”她那时候看着出嫁的四妹对他叹了口气,“至少,在自己眼里,总是幸福的。”
——她不是声称和他举案齐眉么?怎么?终于发现自己的一厢情愿连自己也骗不了了吗?
他的四妹自然是幸福的。从小便被保护得那么好,母亲杀了父亲,弟弟杀了哥哥,哥哥杀了母亲,呵……这种事,当然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幸福得多了。
“锦瑟自也有旁人羡慕不来的东西。”他笑着回她。
瞧见她晶亮的眸子突然便黯淡下去。
“旁人羡慕的东西,也未必是好东西。”她回他一个笑容,笑意却未到眼底。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有时候能一口认定他是多么地喜爱她,但下一刻却突然多愁善感,患得患失,仿佛她原先的那些自以为是,竟是连自己也无法说服的了。
对的,他一直看不明白她,原本他以为自己变得愚笨了,后来才发现,朱锦瑟这个人,看不看得透,实在是没所谓的,只因她实在是有够讨人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