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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独孤 ...

  •   朱锦瑟觉得自己错了。十三岁的那一年,她就错了。

      她的丈夫独孤忱,兴许到她死都不会知道,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十八岁的洞房花烛夜,也不是十六岁她偷偷跟在父兄身侧拜访独孤府的时候,而是更早更早的以前——她十三岁的那一年。

      那时候她不过是偷偷逃出家门的千金小姐。

      她的一位朋友,曾教她如何惟妙惟肖地将自己的容貌掩藏起来。所以她瞧见他的时候,依旧带着一张丑陋的面具。

      彼时他还没有那么善于掩藏,深沉莫测,但尖酸刻薄倒是一贯的。

      正如许多话本故事里曾经写过的,他为她解了围,更且不知不觉地帮了她的忙。

      然而他一面在帮她,一面还在讽刺她面目丑陋,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其实我生得挺好看的。”她那时候大约是昏了头,径自戳穿起自己的伪装来,“你想不想瞧瞧我的模样?”

      “不必。”那少年看也不看她一眼,“人若是笨了,生得再美也是笨的。”

      后来他被独孤家的人带走了,她才知道,他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情难免是要差些的。

      ——我来把你带出那个独孤家,好不好?

      十三岁的朱锦瑟对着他的背影,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这当真是顶错误顶错误的一个决定了。

      但人生实在没有后悔药。这错误带来的苦涩,她只有默默品尝。

      --

      她记得风夫人见她的最后一面。

      “朱二小姐,你瞧我这一身,可还体面?”风夫人一袭紫衫,依旧美艳动人。

      “夫人风华绝代,无人可及。”她暗自苦笑。

      “那便好了,”风夫人对她笑了,“女人所在意的,不也就那么回事么?”

      “锦瑟愚昧,不明白夫人所谓何意?”

      “朱二小姐,你嫁了我独孤家最有出息的儿子,自是没有什么再难得倒你的了,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夫人莫要玩笑了。”她开口打断她,“锦瑟既然当了您的儿媳妇,自个儿当然也要为将来怎么个体面法伤脑筋呢。”

      风夫人闻言一愣,继而却当真笑了,“二小姐当真是个妙人,看来往日里,着实是走动得太少了……”

      她慨叹的时候,终于露出疲态。

      她瞧见细小的纹路,悄悄爬上她的额头,“这件事,兴许唯有朱二小姐才可一托啊。”

      这是朱锦瑟头一次,瞧见风夫人露出一个母亲才有的神态——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

      风夫人被送来的时候,果然着了那一袭紫衫。

      毒王谷的销魂散,让她瞧去安祥,沉静,没有半点痛苦。

      她瞧见独孤亲切地打赏了那两个手下,下一刻,却从旁抽出了长剑,云淡风轻地刺入了风夫人的胸口。

      ——刺入了已死的风夫人的胸口。

      他竟恨她至此么?!竟连她死了,还要不放过她?!

      “锦瑟,你可要记得,我若要人死,从来是要自己动手的。”他擦了擦手,笑着向她解释,“因为只有自己动手,才能确保那人死透死透……”

      她记得那时瞧着他的笑容,她的背脊里,却升腾出阵阵寒意。

      对的,他要杀人,从来是要自己动手的。

      不知是否因了她父兄的缘故,他极少在她面前杀人。

      但她知道的,他的大哥死了,二哥要争家主,江湖传言,是独孤忱这个入赘朱家的最无用的儿子杀兄弑母。

      他瞧见他二哥的时候,总是装出的诚惶诚恐,当初他大哥要他去对付云顶山庄,他也鞍前马后,阳奉阴违。

      “江湖上传言,是你杀了风夫人。”

      “锦瑟不也亲眼瞧见了么?”他不以为意,笑嘻嘻地瞧着她。

      “爹爹这两日抱病在家,大哥在边关又吃了败仗,你不觉得这传言来得太是时候了点么?”即便是朱家,也不一定能在此时保住他。

      “所以啊。”他状似忧愁,“锦瑟若是大义灭亲,将我绑了去,也是无可奈何啊。”

      “哈。”她笑了,“锦瑟怎么舍得?三公子对锦瑟惟命是从,我说往东,绝不敢向西,我允上房,绝不敢揭瓦,这么好的相公,天下间,恐怕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她这般调笑他,果然瞧见他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

      ——她不想刺穿他的自尊,更不想伤了他,但她若不这样做,他们便永远是三公子与朱二小姐,永远也到不了一处去。

      ——又兴许他们注定的,永远是三公子与朱二小姐?

      果然不多久,江湖上又传出消息,是独孤二公子杀兄弑母,更且想要借那个傀儡一般的三公子而扳倒朱家。

      这一次的传言显然可信得多了。

      ——谁不知道草包的三公子靠的就是朱家?

      兴许到他二哥终于败了,人们才发现,兴许独孤家最可怕的从来也不是大公子与二公子。

      独孤家最可怕的,是独孤忱。

      他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他自小心机深沉,懂得韬光养晦。有人说他总是隐在暗处做些计较,那些独孤家的旁系别枝,都是被他暗算了的。

      他从来不加理会。

      但她从来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又或者她自以为她知道,他的心,其实没有那么硬的。

      她记得他曾经瞧着一个浪子,对她道,“锦瑟,此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则必然是个大患。”

      但这么一个大患,多少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对他出手过。

      ——锦瑟,我若是要人死,从来是要亲自动手的。

      不是吗?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呢。

      他对这位“心腹大患”,从来是礼遇有加,即连他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不给他面子,他也从来不生气。

      有时候她揶揄他,“怎么?你对这位‘朋友’,是不是惺惺相惜,不忍下手了?”

      他若是心情好了,便也笑着回她,“我平生最喜欢讲义气的人了。”

      他总是半真半假。

      她还记得,他大哥要他去对付云顶山庄的时候,他确然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但到了,云顶山庄还是云顶山庄,甚至庄主还和京城孙家结了亲。

      “天下第一剑毕竟是易主了不是么?”他不以为然地回复他的大哥。

      那时候,兴许他就是个跋扈又无能的草包罢了。

      她记得那天夜里,瞧见他的蛊毒发作了。

      对了,她记得的,他被他的大哥,也种上了蛊毒。

      兴许是要不了他的命的罢,但也够他好受的了。

      她记得他脸色惨白,头痛欲裂。记得他瞧见她的时候,脸色薄如纸,“求求你,滚开。”

      ——他求她滚开。

      而她当真滚了。

      不止滚了,她的泪珠,也终于滚落。

      她不应该瞧见他那副模样的——他是那样的人,让她瞧见了,还不如杀了他。

      那一次她破天荒地没有嘲讽他。

      她只是默默地寻一些有关蛊毒的医书给他——这必然已够让他难堪的了。

      那之后的很久,他都未曾与她说过话。

      ——朱锦瑟啊朱锦瑟,亏你自认聪明,为什么碰见独孤忱的事,就总能变得那么笨?

      她时常这么问自己。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寻到那个答案。

      兴许关心则乱,总是有道理的。

      其实她一直在寻解蛊的法子,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后来他发现了她的那些珍藏,竟二话不说便尽数销毁了去。

      她以为他这次是真的被伤到自尊了,却哪知他一点也不生气,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揶揄她,“锦瑟认为区区几个蛊就能控制人心么?”

      幸好幸好,他以为她是对蛊毒产生了兴趣,但即便是被他误会,也总好过伤了他呀。

      对了,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还因为他从来不用蛊。

      他从来不用蛊来控制手下的。

      她初时还有些诧异,后来便发现他大约是怕浪费了罢。

      只因他的那些手下,着实也太……惨不忍睹了些。

      他竟是什么人都可以收作手下的。

      那些出卖人的,那些不讲义气的,那些黑心黑面的,他来者不拒。

      “我也喜欢讲义气的,可锦瑟难道不觉得那些用起来太累么?”

      ——讲义气的人,也要用真心相待,自然比那些银钱能买来的累了。

      --

      独孤还有一个小弟。

      其实朱锦瑟是挺喜欢这个弟弟的,因为他总是皮笑肉不笑地叫她三嫂——这至少是独孤家唯一不叫她朱二小姐的一个人了。

      可就是这位小弟告诉她,他三哥是为了锦绣诀才娶了她的。

      ——唉唉,这当真是个女人最不能忍的事了。

      他竟是为了觊觎朱家的东西而娶她的?

      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

      她原本还以为是她一厢情愿硬要嫁给他哩。

      原来他还是愿意娶她的,不过是因为了旁的物事。

      所以她刚听完他的话便笑得前仰后合,毫无遮掩。

      ——太好笑了。

      ——好笑得,她即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独孤,你是不是为了我家的锦绣诀,才娶的我?”

      “我若回答不是,锦瑟会信么?”

      “我信啊。”

      “哈,你信我也不信。”独孤忱难得笑得那么开心。

      ——所以说,有时候他是不是也有那么点没心没肺?

      怎么可能是为了锦绣诀呢?这么多年里,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这三个字。

      “三嫂,三哥若是不为了锦绣诀,却为何愿意入赘呢?”那温和的小弟看着她,“恕我直言,毕竟现在的独孤家,只有他能当家主了啊。”

      ——是啊,他韬光养晦,即连自己的兄弟都能除去,又为什么不能对付朱家?

      他装作与她举案齐眉,难道就没有半点对付她父兄的意思么?

      她的父亲,当年独揽大权,是暗中支持着大公子的,她的兄长,这些年,也不知与独孤家有着怎样的暗中牵扯。

      她记得他在朱家,又是如何如履薄冰,曲意逢迎。她的父兄,对他又是如何防备戒慎。

      所以这个问题,她从不敢想。

      又或者想了,也是无解。

      --

      那一天的朱家到处都是火光。

      她记得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那时的他站在火光中。

      呼喊着她的名字。

      ——锦瑟,朱锦瑟。

      她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来唤她。

      她的父兄既然已经去了,便没有什么是他再忌惮在意的了。

      他兴许是要找到她,亲手杀了她——他说过的,他要杀一个人,从来是要亲自动手的。

      这句话,她竟记得那么清楚。

      她的家倒了,她才想起,那从来是她一厢情愿的,从来不是他的家。

      ——朱锦瑟,你出来。

      她听见他几乎是吼出了声,那即便是她瞧见他的唯一一次蛊毒发作都未曾有的失态。

      ——他一定很生气。

      对了,他一定在为锦绣诀生气。

      她一直没有告诉他,锦绣诀究竟在哪里——尽管他也从来没问过。

      对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我来把你带出那个家好不好?

      她想起自己那时的决心,突然就苦笑起来。

      原来我不过把你从一个独孤家,带到了另一个独孤家。

      原来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走出过那个家,怎么带你出来?

      她果然错了,十三岁的那一年,她就错了。

      ——朱锦瑟,你在哪里!

      她瞧见有房梁倒下,遮住了他的身影。

      她终究是输了,还输得很彻底。

      原来他们注定的,从来是三公子和朱二小姐。

      --

      “锦瑟,我带你离开这个家,好不好?”废墟之上的独孤三公子,兴许永远不会记得自己喃喃出口的这句话,以及早已被烟熏得流干了泪的双眼。

      ——兴许对一个坏人最大的残忍,就是教会他什么是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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