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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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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慎是我收养的另一个徒儿。
凌波后来听凌霄这么跟她说。
奇怪,她不是个不相干的人么?他对她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继而她却转念想到,那三公子即连自己的师姐妹都能随便害死,对她恐怕是更不会手下留情了。
“这也算是开开眼界,有的人兴许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奇遇吧。”她状似轻松,想通之后,反还安慰起凌霄来。
“姑娘若是命我非得交出他要的东西,我才不会奇怪。”见她如此轻松,他也笑道,“反倒这般洒脱,教我难受。”
他笑着说难受,眼里确然也只剩了难受。
可惜凌波没有瞧他。
凌波不过也笑着回道,“我倒是想命你交出东西给他,可我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大约也不过偷偷溜了,再不想看我一眼哩……”
这虽是打趣说笑,但不知怎的,却含了她满满的苦涩。
他瞧着她,突然便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个姑娘,兴许就是凌波。
“我确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他问我要的,是独孤家蛊毒的解药。”
——就是她刚刚被三公子下的蛊毒。
“你……你有解药?”她想起他自个儿痛得脸色惨白的模样,虽不知真假,却从未想过,他竟是有解药的。
他若是有解药的,难道那些痛苦难忍,竟都是做戏给三公子看的么?
凌霄摇了摇头,“这蛊毒需得施蛊者心甘情愿献出鲜血可解。他原也是知道的。”
她想起那一日他的脸色如土,还有更早些时候,那一晚,那发作的大汉竟此寻死的可怖模样,不禁打了个战。
“这蛊毒发作起来,原是不能忍的,一次两次也罢了,但我竟离开独孤家那么久也无甚损伤,便不由得他不怀疑,我是否另有那蛊毒的解药了。”
“他竟为了这解药,大费如此周折?”他似乎原本是不用暴露的罢,这样一来,不是大大增加了“大公子”寻得他的机会?
“我猜想,他也被下了蛊毒了。”凌霄说完这句话,自然而然便沉默了。
“只能说他太笨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似个师父的口气,缓缓叹了一句。
凌波眨眨眼,“其实你还是想帮他的是不?他虽陷害你,却终究……”
——却终究是他的徒弟,是他一手带大的,更是那位夫人的孩子。
“可笑么?我若真是个好师父,便不会教他如此轻易被人暗算了去,不,我若真是个好师父,便不应让他还留在那里。”
——不过是师姐临去的心愿,他想尽力完成,却终究辜负。
他该怪的是他自己!
“看来我即便是死了,你也不会替我报仇了。”凌波凉凉地调侃他。
“凌波,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
“令你受这么多苦,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么?”凌波笑了,美丽的脸庞依旧艳光婉转。
不够的。
可他现如今只能做的,却仅仅是这一声对不起而已。
然而下一瞬,他便怔住了。
只因那女子已脱了鞋袜,径自坐到了他的床上。
“你陪我睡。”这当真是她从未有过的粗鄙放浪,“算是抵偿你对不起我。”
然而她的神情,却含着笑意——温和的,善意的笑。
直到她不耐烦地拍拍身侧空出来的半张床,他才僵硬地躺到她身旁。
而后,她温软的双臂,便伸过来环住了他。
“闭眼!睡觉!”她命令他。
然而他依言而行,却听见她依旧在耳畔喋喋不休,“其实我常常猜想,一觉醒来,男人没有变成一袋袋银子,而还是一个男人,究竟会是什么情状。”
暗夜里,微微的月光映着两人,她闭着眼胡言乱语,他却悄悄睁开眼,瞧见她的朱唇开阖,些微失神。
“不许瞧我,快睡!”她的眼眸倏地睁开瞪他,冷不防,四目相对,心里有些憋闷,她一只手强悍地按上他脸,“转过去。”
于是他只得别扭地转过头去不瞧她,却反而自顾自地说开了。
“我能对抗蛊毒发作,泰半是靠功力压制而已。但他不信这些,只因这寻常发作,他也能压制,唯有一次,我杀了独孤家的人,是因为那人对……夫人不敬。”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顿了顿,察觉她搁在他脸侧的手臂动了动,接道,“那一次每个人都以为我死定了。即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怕是活不成了。”
“可原来这蛊毒也只发作了一天一夜而已。”
说到这里,他开始缓缓脱下自己的衣衫。
月色映照在他消瘦惨白的肌肤上。
凌波瞧见他的身上,可怖的伤痕蜿蜒伸展,仿似没有尽头。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的身体。
——好想哭。
原来他克制痛苦的方法,是用另一种痛来代替。
“那之后,我便开始越发受到忌惮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凌波捉了他衣襟,胡乱替他掩好,“你即便是脱光了我也不会理你的,安心睡罢!”
话虽是那样说,然而一想到那些旁的人,竟因此忌惮他,害怕他,猜忌他。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反倒是他乖乖躺着,闭眼道,“我想,我应说给你听的。”
仿佛是有神通般,听了这句话的凌波,陡然便安静了。
——他“应”说给她听。
就算他仅仅是为了解释他当真什么都给不了三公子而无能为力,又或者不过是单纯想要告诉她,她都突然安心了。
只因她从未觉得,自己曾贴了一个人到如此近的距离。
——让人恍惚间再不想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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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原来蛊毒发作的时候,是什么都没法去想的。满心满眼,都是一个“痛”字。
凌波觉得自己的泪已要痛得流干了。
她发作的模样,自然难看到了极点。
她原本也曾料想过,自己的蛊毒若然发作,必然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到无人瞧见的角落里,万不能被凌霄瞧见的。她甚至还曾想过,再怎么不济,潇洒地去死,她总还是能做到的。
但此刻她痛到了极处,却不知道,双手竟已狠狠地掐在凌霄的身上。
她若还能记起自己是谁,必然不会这样;她若还能有半分自制,就能瞧见一件必会让她惊讶万分的事。
一件她从未曾想过的事。
——三公子瞧见他的师父,即便是身临险境,即便是遭逢变故,知道自己被背叛,被算计,都未曾动摇的师父——流泪了。
这是第二次。
上一次的时候,他母亲过世,他曾瞧见师父的眼红了。
——也仅仅红了而已。
他甚至要从些微的语气变化中,才能分辨出,师父究竟是哭过了。
但这一次,他瞧见他真的哭了。
——他的师父,在他的面前,丝毫没有顾及身份,尊严,安危,一切所有可担心的事,仿佛都如云烟。
——他哭得毫无顾忌。
放肆恣意!
——这竟是连知道阿慎被算计了后,都不曾有的!
他五味陈杂,竟不知自己究竟受了怎样的冲击。
——他的师父终于在他面前低头,抛弃一切可骄矜的。
——他的师父终于被他逼到了尽处。
——他的师父,竟已不是那个曾经的师父了!
这最后的一层认知,猛地让他一震。
他的师父,曾经冷漠,可怕,高高在上的师父,竟自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丧失了一切都体面,自尊,伤心到极处,流下泪来。
——这就竟是该高兴,还是失落?!
他不知道。
但值得肯定的一件事是——他的师父,确然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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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凌波终究没有死。
三公子终究还是替她解了蛊。
只因凌波活着,自然是比死了有用处得多了。
她竟然比他原本以为的更能影响到师父,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他的师父,既然已经失了功力,没了威胁,那他是死是活,岂不就是他嘴上的一句话么?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由衷露出了微笑。
他的心情,立时便好了。
“徒儿自然相信师父没有解药,不过是再确认一下而已,本不会真对凌姑娘不利的。”
他的心情,益发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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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后来自然知晓了前因后果。
只是对于凌霄竟然会为她而哭这件事,始终不敢置信。
“你……真的为我哭了?”
她不只一次的问起他。
她不该问他的,她的经验告诉她,她该要默默地在心底欢喜,切不可一再提起让他难堪尴尬,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亢奋着,令她非得追根究底不可。
然而她每次问起,凌霄不过温和地笑着,“你说呢?”
——他再不恭恭敬敬呼她“姑娘”,可她一点也不为此生气。
后来她忍不住去问旁人的时候,被三公子听见了。
“姑娘该要珍惜的,家母过世的时候,师父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哩。”三公子不知真假地嘲弄她。
凌波咬了咬唇——她总是害怕他的,万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不知憋了多久,她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你……你师父是着紧你的。”——你的娘亲,也必然是他一辈子最珍惜的人。
——她想起凌霄谈起他被设计的时候,一点怒意也无,不过是些许自嘲,些许心灰意冷。没来由地,她便有些为他难过。
三公子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这恐怕不是姑娘该置喙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既然已不计较姑娘身份,姑娘岂非已该高兴了?”
这话自然令得凌波心下一凛。
他提到了她的身份。
——他竟然能忍耐他的师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流泪,却不曾为他的母亲而流,她是否已该庆幸了?
“哈。”凌波笑了,“凌波岂能与令堂大人相比?”
“他为令堂大人,大半辈子不离不弃付出的是心血,令堂大人弃之犹不可惜。但仅仅两滴眼泪,于凌波便如至宝。兴许凌波侥幸能与令堂大人相同的,不过是都希望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罢了。这个道理,相信三公子能想得明白。”
她无惧地瞧向他。
这令得三公子头一次对这低贱出身的女子另眼相看。
——人与人从来是不能比的。但无论是谁总想着有一天能去选自己想过的日子。单这一点来说,大家闺秀或是青楼女子却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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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走的时候,三公子自然没有送他。
——他若要寻他,随时都能寻得到他,又何须相送?
而他该教给他的,似乎也已全然教给他了。
——兴许唯有示弱这一项没有教过他,但他应是不需要的罢。
凌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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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放心不下么?”见他一路沉默,想到他对独孤家的鞠躬尽瘁,凌波总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不了。”凌霄摇摇头,“那时便没打算回去。”
“那你打算去哪儿?”她问他的时候,状似随意,尾音却微微扬起。
凌霄瞧着她,她的身子因为那蛊毒的折腾已有些消瘦,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甚至还有与年纪不相称的细纹悄悄爬上她的眼角。
但她的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和坚定。
仿佛他给她什么回答,她都能坦然以对。
——冥冥中,他知道这状似随意的一问可能改变两人的未来。
这让他没来由地紧张。
“我不知要去哪儿……但你愿意……跟我走么?”
果然话音刚落,她便笑了,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回楼里去。”
——他答错了!
马车缓缓地载着他们,驶向一切的起点。
即将到达的时候,他终于自沉默中省过来,温声道,“凌波,我们以后寂寞了,便再去抢些徒儿来玩耍,若是他们乖乖的,便安心受他们奉养,若是他们不乖,便每人下个蛊,晨昏定省,给你问安。”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兴许他当真曾做过这样的事,才会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然而那么无稽的事,却被他说得如此美好动人。
兴许是因为言者的心里,竟也是怀抱温暖的吗?
他竟然料想到了她的顾虑。
——“这世上,难道还有谁愿意取一个不愿意当玩物又不能生养的妓女吗?”她了然而嘲弄世间所有男子。
——而他默默看着她,无法反驳,亦无法回应半句。
想着那时的场景,她竟然又哭了——她不该那么爱哭的。
“那可好。”她一边哭着一边道,“我可没空帮你照顾谁。”
终于,那朱门已近在眼前。
大白天楼里一片寂静无声。
她终究还是跨步迈进门去,“我自个儿有的是银子,为何要跟你……”
“……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她一边哭一边笑,妆容已然花成一团。
“是了。”她的身后,男人终于了然地笑了。
他牵了牵她衣角,令得她转过身来,“姑娘有的是银钱,凌霄一穷二白,还请姑娘远走高飞的时候,捎上凌霄。”
他的语气揶揄,重叫回她“姑娘”,但眼底却是认真。
于是她终于泣不成声。
她要的答案,从来不是一句好好照顾的承诺。她不想当任何人的附属品,所有物。任何承诺,也都可能被背弃。
兴许等了这么久,她也只是在等这么一句戏谑揶揄。
不过让她知道,他看她的时候,从来看的是另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