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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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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很小很小的时候,跟了一个很有名很有名的师父。
这位很有名很有名的师父,有一位很美丽很聪慧的千金。
这位很美丽很聪慧的千金,自然成了凌霄的师姐。
师父和师姐待他很好。他自小无父无母。顺理成章地,他们成了他仅有的亲人。
再后来,凌霄渐渐长大。师姐也出落得越发美丽聪慧。
他暗自想,以后要娶师姐为妻,一辈子,和师父师姐在一起。
——结果自然事与愿违。
他从没想过,师姐若是爱上了旁的人,他该怎么办。
然而师姐还就当真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旁的人。那时候师父的身体已经极差,为了这件事,甚至要动气杀了那人。
师姐自然百般维护。他现在回想,当初自己应是被猪油蒙了心,竟会同意放师姐去寻那人,独自承担师父的怒气。
结果师姐如愿以偿地嫁了人。不久,师父却故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只知道师父临终的时候让他照顾好师姐,他便又被猪油蒙了心,二话不说甘愿到那旁的人家去做个小小的管事,就为了就近照拂好师姐,让别人无法欺负师姐。
然而后来师姐身子渐渐不好,那旁的人,自然也有别的美人相伴,渐渐将她抛在脑后,师姐终日郁郁寡欢,最后还是故去了。
——这个旁的人,就是独孤家主?
凌波忍不住问他。
他惨白着脸笑了,“师姐虽然故去,但师姐与他的孩儿还在独孤家……”
——那孩儿自然成了他的弟子,那孩儿竟然就是三公子。
凌波突然有些明白 ,他为什么对了三公子,总是沉默不语,不动声色。
“你做得很对。”她对他道,“我若是你师姐,必然感谢你,你做了对她最好的事,对不起她的是她想嫁的人。与你无干。”
她如此贴心地安慰他,竟教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方初我若是像师父那般阻挠他们,她未必那么早便郁郁而终,说不定……”这“说不定”后的话,他平静的语调却无法继续。
“不。”凌波摇摇头,“你若那样,她一辈子都要郁郁,少不得还会怨你。”
“我倒情愿她怨我一辈子。”他苦笑。
“你是傻的么?”她有些激动,“重要的不是她怨不怨你,重要的是她没法过她自己想过的日子!”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动气。仿佛那位师姐的遭遇,她感同身受一般。
“男人们一个两个,总以为自己做的决定才是对女人最好的,却偏不管那女人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这句话,仿佛是醍醐棒喝,令得他心神一震。
“哈,”他苦笑,“大约我便是傻了吧。”
“那么姑娘呢?若是有人愿意取你,也不计较其他,姑娘愿意嫁么?”
“天底下哪有那般的傻子?”她料想不到他竟突然问起他,不禁硬起声道,“即便真有,我也不愿嫁。我不信有人当真愿意不计较其他,怕只怕他嘴上说着不介意,其实心里介意得慌,反还要装出不介意的模样,自认为自己做了件好事,却不知我根本不需要这‘不介意’,我自个也能过得挺好的不是?我若不嫁人,岂非少了许多烦恼?说不定更逍遥自在。”
这是头一次,她心平气和地把这件事说开了。并不是戏谑的语气,也不是自嘲自讽,自怜自哀,不过是些精打细算,斟酌许久的心里话。
凌霄听了却也不惊讶,只点头道,“姑娘原是这样想的。”
——他并未说自己的想法,仿似听到的全然是个不相干的人,说的一个全然不相干的答案。而他刚才的那句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仿似全无在意。
这令得凌波突然生出点失落来。
仿佛自己那么认真说的话,别人半个字都不在意,或者听过便算,着实有些太不给她面子了。
凌波不知道自己后来是如何回的屋里,就连凌霄蛊毒发作的模样究竟是不是骗她的,她竟也忘了问。不过是凌霄的那个故事,一直盘旋在自己的心里。
原来这个世道上,即便是有家人疼爱的女子,也多是身不由己的。
——除了期望嫁个好人,女子竟寻不得一个自由自在的活路了么?
是了,她想起她早先去寻三公子时的愤怒。
——凭什么她便须得和凌霄绑在一块,仿似她是他的一个所有物一般。她想什么,她做什么,全然是无关紧要的了?
这股郁愤在她心中滋长,令得她好几日都未再出门去寻他。
即便是夜里再听到那种声响——自然是已被压抑得更轻微了——她依旧拿被子蒙住自己,假装听不见罢了。
可这种赌气似的做法非但没让她安稳,思绪反而愈加纠缠不清。
纠缠不清的思绪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却竟然是——“他有心上人了!”
这当真好没来由!
她明明在为另一件事而郁结,却为何满心满眼想到的只这一句话?!
这种折磨实在惊人,三公子若不是那么可怕的人,她当真怀疑自己会冲到他面前说——你师父喜欢的另有其人,我算什么东西,你把我拉来伺候他干嘛?!有本事让你娘死而复生,到时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然而才一想到这里,她猛然醒悟过来,这句话当真酸涩得紧。
——难不成,难不成她竟然,竟然在吃一个死人的醋?!
——是了,她在嫉妒那个女人。
——她即便也身不由己郁郁而终又怎样?
一个凌霄这样的笨蛋,会为了她苦苦守在一旁,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前程,人生,为了她,甘愿受蛊毒之苦。
——凭什么呢?!
——她难道不知道,她不能回应的东西,就不应该霸占着吗?!
——即连她这个青楼女子都知道,旁人对她即便只有一点点真心,她若无法回应,就该让他好好离去的。
——她一个名门淑女竟不知道吗?!
她的愤怒,全然滋长到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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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的处境,凌波是喜是怒,其实是毫无用处的。只因她的命运,确然与凌霄的选择牢牢牵系在一起。
若是凌霄违逆了三公子,她大约也活不成的,但这么多天来,三公子求的又究竟是什么?
很快这答案便有了分晓。
那一日三公子又着人来寻她。
她战战兢兢地去了,却瞧见凌霄也在。
她才不过几日不曾见他,便觉得他仿似是更消瘦了。
她竭力地不想去瞧他,但瞧过的一眼,已牢牢印刻在心。
“师父,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三公子笑道,“您若再不开口,徒儿只能用下下策了。”
三公子对着凌霄,似乎已失了耐心,转而对她笑道,“姑娘,请帮个忙。”
——请借小命一用。
那句话一说完,凌波便觉得自己不能动弹了。
她眼睁睁地瞧着三公子取出一个木匣,那木匣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她分辨不清,只因那木匣刚一打开,便有什么向她面门扑来。
——无人阻拦。
凌霄便如那一晚一般漠然地看着,也不出声阻止,更无其他动作。
她只觉得双眼一凉,似有什么钻了进去,有些痒,倏忽便又能动弹了。
她急急地抬手,死命地揉了揉眼睛,却什么都没有。
仿佛刚才不过是眼花了。
可她只觉得周身开始渐渐泛凉。
“这是我独孤家的蛊,姑娘有幸一尝,约莫几日便可发作,若是师父还顾念姑娘性命,自然不会对我如此冷淡,但姑娘万一不巧发作身亡,可万万不要怨我,那只因师父将身外事瞧得比姑娘还重的缘故。”
“没用的。这不过平白害了她性命,你要的东西,我从来也没有。” 凌霄终于开口。
他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方才被算计的是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凌波于他,仿佛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这可当真让她哭笑不得。
他既然当她是个不相干的人,那天夜里又为什么来寻她?让她嫁到李家不就算了?既然是个不相干的人,还对她说那什么“心上人”的鬼话惹她生气作甚?
她只觉得欲哭无泪,这莫名其妙的师徒俩似是要把她逼疯了。
“是了是了,我死便死了,就是平白死个不相干的人,大人们随便一碾,我横该就死……” 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于是凌霄的眼眸终于有些波澜,于是三公子终于露出将要得胜的笑容。
“师父还要与徒儿比心狠么?方初师父若不是因为阿慎,也不会中了圈套,险些命丧火海。” 他提到另一个姑娘的名字,“可惜师父没瞧见她最后一眼,徒儿可忘不掉呢。”
凌霄的手微微颤抖,他的语调却出奇地平静,“这样么?她与你素来亲厚,我还当是她与你一道设计的。”
“师父可不要错怪阿慎。”不知为何,三公子的语调突地有些颤抖,“她方初一听师父遇险,便似丢了魂一般的,什么圈套都能一头钻进去哩。”
“师父,她是因您而死啊。”三公子有些恶毒地瞧着他,“眼下师父是希望重蹈覆辙么?”
“你错了,”凌霄竟也不恼,不过接口道,“阿慎若是中了圈套,必然因为那是她最信任的三哥下的圈套,与师父半点干系也无……”说着他看向凌波,“凌波姑娘确实对师父有救命之恩,不过她若因此丧命,全然是因你下蛊所致,你想杀人便杀了,与师父有何干系?”
他看向凌波的一眼,突然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乱葬岗瞧见他的那第一眼。
纷繁复杂,却又清澈见底。
悲哀喜悦,无处诉说。
——于是凌波突然便顿悟了。
“三公子,小女命如草芥,原是不值什么价钱的。”她柔柔道,“方才是小女唐突了,既然您要取小女性命,只管拿去便是。”
她一下大度大方起来,仿佛别人要她的命,实在无需介怀。
对的,她不是一向明白的吗?命薄也有命薄的活法。
想要么?贱命一条,拿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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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凌波依旧很好奇,三公子那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