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61、十

　　“三公子”的落脚点并不远，不过离这儿隔了两条街。

　　凌波不明白，“三公子”显是与那“大公子”闹翻了，不然不会堂而皇之地杀了“大公子”的人，他请他们去“做客”，横竖总不会是妄想拿他们再去那什么“大公子”面前邀赏吧？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明白，便懒得想。

　　那“三公子”很是“体贴”，不仅给他们俩辟了个院子，还派专人守着他们，强令着他们须得待在一间房里才罢休。

　　说老实话，她是有些怕三公子的，算算她见的人不少了，也不是没见过那些刀口舔血的硬汉子，可哪个都没有他出手狠辣，心思叵测。

　　可她还是有些生气——她虽不是良家女子，却也没道理非得整日里与个男人共处一室才行啊？

　　凌波就是这样，让她一缓过来，她便开始发作了。

　　她把这意愿一表明，三公子便来寻她了。

　　“原本料想师父身体虚弱，让姑娘与师父共处一室可就近照料，现在想来，确实是考虑不周了。”岂知三公子竟极好说话，三两句便答应下来。

　　“公子，小女和尊师毫无瓜葛，素昧平生，不过是随手之劳救了他性命，现下尊师也得公子照料，必然比小女周全百倍，小女眼盲心盲，这些时日来的事，是万万不记得的，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小女一马罢。”凌波好声好气。

　　“姑娘说得好笑，师父多蒙姑娘照料，旁的人哪及得上？若是姑娘执意要走，恐怕人人都道姑娘与昨夜李家之事难逃干系，又往何处可去？况且，家师既然对姑娘一往情深，姑娘怎好辜负家师一番情谊？”三公子笑了笑，温和道，“姑娘不如一心一意，跟了家师，也算得上是个极好的归宿。”

　　“哼。”凌波直了直脖子，“实话告诉公子，凌波不想跟他，横竖他是个要死的人了，凌波没那功夫伺候他，道是婊子无情也罢，即便是婊子，也没有不挑挑拣拣随便就找个人跟了的道理！”

　　她这几句话自然泼辣已极，令得三公子都微微一怔，仿佛料想不到这温婉的花魁娘子变起脸来竟也如此迅速。

　　“看来姑娘是瞧不上家师了。”三公子似是省过来什么，竟笑了。

　　“……不瞒你说，那……自是瞧不上的。”凌波犹豫了一下。

　　“既然如此，却不知姑娘昨夜又为何见到家师便欣喜若狂，投怀送抱？”他戏谑道。

　　——原来他竟一早便伏在暗处了！

　　——他竟能忍了那么久，摸清了几人的底细才露面！

　　凌波一面震惊于他心机深沉，一面却语塞了。

　　“哼。”她想了又想，终于理直气壮道，“那时凌波早已六神无主，莫说是他，只要是个男人，见了便如救命稻草，岂有不欣喜若狂的道理？！”

　　她这道理说得牵强，甚至不惜自贬。

　　但三公子竟不戳穿她。不过终于让步，着人在那房隔壁，再辟了个紧挨着的客房出来。领她去了。

　　那人领着她出门的时候，正巧遇见候在门外喝茶的凌霄。

　　凌波脚下不由得一顿，突然省悟过来，方才自己的嗓门究竟够不够大，她那一番丑恶的“婊子”嘴脸，是否全然落进了他的耳里？这般想着，她忐忑地望向他。

　　可凌霄终究一眼都没有瞧她。

　　他神情自若地——一眼都没有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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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她便明白了为什么三公子执意要她留在凌霄房里的目的。

　　初时她不过是睡不着，胆战心惊地想着白日里凌霄的神情，他究竟有没有听见她的那番说辞。

　　瞧他那副模样，离得又不近，应是听不见的吧？但听说江湖人耳力都好着呢，他若是听见了……他若是听见了……

　　他若是听见了……又如何呢？

　　她这样想着，不由得一抹脸，却发现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

　　而后她便听见她的隔间他的房里，传来了阵阵低低的呜咽声。

　　这声音闷闷的，隐隐约约，似是被什么盖住了，初时听不真切，但之后却如鼓擂，开始一声一声敲在她心上。

　　她想着自己不应去瞧他的，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脚已不受控制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房门锁是坏的。

　　她推门进去，一眼瞧见了他。

　　——他一定很痛。

　　她心想。

　　他的脸色惨白骇人，他跪坐在地上，右手紧紧地抓着床沿。月光映照进来，那手指骨节泛青，令人瞧了便有说不出的难受。那几声呜咽自然是从他喉中发出的。她从来也不知道，他竟然也会发出那样的呜咽声。

　　凌霄自来是从容不迫的，即便是要死的那时候，他也不过紧紧抓了她的脚踝，不让她再踩他而已，他的眼中更没有任何哀色！

　　现在的他却痛得无法抑制。她想走过去，却发现自个怎么也迈不动步，仿佛仅仅瞧见这样的他，已令得她失了所有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眼瞧见了她。他的眼眸回复清明，他的手指也终于放松开来。

　　“抱歉。”他勉力站起身，脸色依旧惨白，示意她关上门，“吓到你了。”

　　他到桌边坐下，倒了口水，而她瞧见他的手依旧在颤抖。

　　“……你怎么了？”

　　——是三公子给他下了药么？

　　他喝了水，舒了口气，终于缓缓道，“这是蛊。”

　　——蛊？！

　　她猛然想起先前那大汉，“是……独孤家的蛊？”

　　他点点头，“不能杀独孤家的人，更且每隔一段时日若是不得解药压制，便会发作一次。”

　　——自她捡到他起，已过去了大半年的时光，这大半年中，他究竟独自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他瞧见她的面色比他的更惨白，竟笑了。

　　“我不想吓人的。”他叹了口气，状似为难，“可一想到姑娘说瞧不上我，便忍不住要吓吓姑娘。”

　　——这是……在吓她？

　　她不明白，只觉得心里什么东西都揉杂在一处，纷乱如麻。

　　——不不，比起他在吓她这件事，他，他竟听见了白日里她说的那番话了么 ？！

　　他状似轻佻，执起她手轻轻亲吻了一下。

　　她烫着了一般抽回手，怒道，“你，你听见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姑娘何须紧张，凌霄不过是听见了姑娘的心里话。”他任由她抽回手，轻轻叹道，“凌霄这样的人，早便知道姑娘是瞧不上的。”

　　他说得半点也不落寞，那般无所谓的模样，仿佛那个安安静静听她发牢骚的凌霄又回来了。令得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只呐呐道，“我不是那样想的。”

　　“哈。”他侧目瞧向窗外，“姑娘即便是那样想的，也属应当。”

　　“凌霄不敢对姑娘有心思，凌霄也是有心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