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60、九

　　凌波这般想着，依旧有些害怕，然而她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那独眼人的惨状，还是这从未见过的“凌霄”。是了，他本不是“凌霄”，“凌霄”这个名字，还是她随口唤的。

　　于是她瑟缩了起来。

　　察觉到她的惧意，凌霄并没有说什么。

　　他依旧不见喜怒地瞧着这些属下。

　　——没有一个人退开！

　　即连那个独眼人——此刻恐怕已成了瞎子——也没有半分要退下的意思。

　　“师父教训得是，属下自当领命，但大公子交代，属下当一步不离追随师父，务必保护师父万全。”他没有即刻动手，自然也在犹豫。

　　凌霄却不禁暗暗叫苦。

　　——他此刻的内力，至多不过可当场击杀一人，还需趁其不备才可。

　　——他究竟要如何带着凌波全身而退？

　　——是了，不必全身而退。

　　这时间，他已在心中转了十七八个弯，最后终于轻轻吐出两个字。

　　“走罢。”

　　他这一声“走罢，”却似下了道催命符，只因这一语而毕，已有三个人开始行动。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已抢上一步，手中长剑出鞘，指向的赫然是一直处于震惊之中的凌波。

　　而那“独眼人”，此刻也已向他出声的地方，发出了两枚暗器。这发暗器的手法极为刁钻古怪。仿佛极为随性，竟事先不需使力，那两枚长钉便轻飘飘地直飞他面门而来。

　　小小喜房一瞬便已成战场，这地方窄小，反倒于他有利，只因后方的人无法尽情施展，是以只要抵挡得住眼前之人的发难，他便可稍喘口气。

　　然而他功力尽失，面对这两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究竟该如何自保？

　　这个疑问自然也困扰不了他多久，只因这同时行动的第三个人，砍出了匪夷所思的一刀。

　　他原本立在近前，离第一个发难之人不远。他的这柄刀，既不是砍向凌霄，也不是砍向凌波，他的这柄刀，对着面前的空气，虚虚地砍了一刀。

　　——这匪夷所思的一刀，正巧砍在那两枚长钉上，改了它们去势。

　　这一下自然非同小可。

　　于是这一动之后，余下的人也同时出手。

　　那独眼人自然一惊——他此番带出的一十五人，自然都是心腹，眼下心腹之中竟还有临阵倒戈，怎能不让人心惊？

　　而那斩向凌波的长剑，自然也被凌霄夺下。

　　这转瞬间变故陡升，形势对独眼人竟开始大大不利。

　　岂知更不利的事已然发生。

　　——只因他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

　　“忻大哥，你怎好对师父无礼？”

　　这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温雅至极，微有责怪叹息之意。

　　但听在他耳里，却犹如凶神恶煞，地狱修罗。令得他不自禁浑身一战——不妙，当真大大的不妙！

　　凌波好奇瞧去，只觉这少年生得文秀讨喜。但他却穿了一身极不配衬的黑色，令得她忍不住要为他的品位有些惋惜。

　　但更奇怪的是自从这少年出现后凌霄便未发一言，他只侧过半步，刚巧站在了她身前。

　　“见三公子一切安好，属下万分欣喜。”“独眼人”开口道，“属下奉大公子之命清理门户，还望三公子不要阻拦。”

　　——原来这才是独孤三公子吗？凌波心想，当初“独眼人”骗她凌霄才是“三公子”，两人这年纪便头一条对不上，着实也太信口开河。

　　“好一句不要阻拦。”那“三公子”笑道，“忻大哥竟要假借大公子的命令对付师父，这可怎么办？”他似是自言自语，但话音刚落，这屋内半数以上的人手，已然发难。

　　那些“独眼人”带来的属下，顷刻势颓——心一怯，便如山倒。

　　“独眼人”伤了双目，自然更处于劣势，那些对付他的人尤为阴狠，多是极缓的出招，以占他双目不能视物之便。果然不一会，他便左支右绌，三两下就被擒住。

　　这变故发生不过片刻，凌霄却依旧波澜不惊。

　　“忻大哥。”三公子见场面已控制住，便开口道，“这又是何苦？即便不是我，你也斗不过师父的。”

　　“哈。”岂知那“独眼人”不怒反笑，“大公子果然料事如神，你师徒二人果然狼狈为奸，背叛主家。”

　　“师父，”三公子对凌霄道，“忻大哥说你我二人串通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些许天真，令得凌波也要觉得他似乎是被冤枉了的。

　　然而凌霄却冷冷地瞧着他，并不搭话。

　　“你瞧。”那三公子又对“独眼人”道，“师父若是与我串通，又岂会如此待我？”微一顿，他又道，“忻大哥，你若是好声好气，我又岂会阻你，可你竟不自量力，对师父无礼，与其被师父杀了，倒不如我阻了你，还能保你性命。师父，您说是也不是？”

　　“哼。”那“独眼人”道，“既已到了这种时候，还做什么戏？你若不帮他，他哪还有还手余地？”

　　“此话何解？”三公子状似疑惑。

　　“凭他的性子，若真无碍又怎会方才试探之下只废人一只眼睛？”那“独眼人”哼道。

　　他此刻血衣蹒跚，面目上依旧血流不止，情状甚是凄惨。

　　凌波瞧见凌霄别过头，似乎闭起眼不忍相看。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那“独眼人”道，“自古成王败寇，师父取了徒儿性命去便是。”

　　他自见到凌霄伊始，便一直以“属下”自居，这是头一次自称为“徒儿”，三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

　　“师父顾念师徒之情，不好痛下杀手，我与忻大哥多年情谊，也不便动手，唯有那位姑娘，”他看向凌波，“可以给忻大哥一个痛快。”说着他取出一个瓶子，朝凌波晃了一晃，“姑娘只要将这药洒在他伤口便好。”他说得认真谦逊，仿佛他不过是请她帮个小忙。

　　凌波自然怔住了。

　　——他、他这么轻描淡写，竟是……要她去杀人么？！

　　“……她不会杀人。”凌霄终于开口。

　　于是三公子终于仿似得胜一般地笑了，“不过说笑罢了，师父何须紧张。”

　　三公子说这话便把那瓶子收好，使了个眼色，便立时有人上前举剑朝那“独眼人”刺去。

　　最后一眼，他对那“独眼人”叹道，“忻大哥，你不该回来的。”

　　然而让人在意的却是那刺杀了“独眼人”的汉子，不多时便开始全身抽搐，很快，更是连剑都拿不稳，抛掷在地。

　　周遭众人却没有一个面露惊讶，仿佛他会如此，竟是寻常。

　　再之后，那汉子突然便咬了牙中藏的毒药，竟自倒地不起。

　　“姑娘你瞧，我家的死士都是种过蛊的，若是对独孤家的人动手，蛊毒便会发作，生不如死，这是多么悲惨的事。”眼见手下身死，三公子叹了口气，竟对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凌波缓缓道，“这位忻大哥，虽不是我嫡亲兄长，却也算我独孤家人哩。”

　　他这番话虽是说给凌波听的，眼却瞧向了凌霄。

　　凌霄皱眉道，“说这些给无关紧要的人听，可是大大不妥。”

　　“哈。”三公子道，“师父现下撇清却是晚了，方才我瞧见那人要刺这位姑娘，师父为了她，不待对方招式使尽便出手，可是大大犯了忌讳，全身破绽百出，若我是那人，早一剑将师父也结果了。”

　　他这一番话，令得凌波心头猛地一颤。

　　她禁不住瞧向凌霄，却见他依旧微皱着眉，似乎不为所动，一时间竟说不清是失望，是疑惑，还是欢喜，害怕，竟五味纷杂，分辨不清。

　　“所以我请师父去我那儿作客，这位姑娘，是万万也要赏光同去的。”三公子愉快地下了结论。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这一场杀戮竟已尘埃落定，三公子若无其事，眼瞧着手下将那几人身首抬了出去，更做了个请的手势，瞧向了二人。

　　凌霄没有多话，竟是举步便走。

　　凌波急急跟上他，想要拉他，却又想到方才的情状，心生惧意，脚下一软，便只满腹心思地缓缓跟在后头。

　　那三公子不知何时踱到她身侧，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直直盖过了她的脂粉香，“姑娘，你瞧，穿黑色总还是有些好处的。”他冲她温和一笑，仿佛能看穿她似的，教她背脊一凉，仿佛冷水兜头倒下，止不住地颤栗。

　　这漆黑夜里，她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血腥气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