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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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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凡
阿凡自小便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一母同胞的姐姐美若天仙,阿凡却矮矮胖胖黑黑丑丑,见过她的人莫不暗地里怀疑她不是爹娘亲生的。
阿凡不仅丑,胆子还特别大,自小到大闯过的祸多不胜数。
这丫头就是头蛮牛子哇——认识她的人泰半有这样的感慨。
当然,最最开始的时候,阿凡的胆子也不是那么大的,然而每当她害怕的时候,她害怕的东西泰半会成真,所以她麻木了,便不再害怕。
比方说,很小很小的时候,姐姐与她玩闹,弄折了阿妈的簪子,她战战兢兢,害怕阿妈发现责骂。后来阿妈便真的将她大大责罚了一通,姐姐反倒什么事都没有。
“害怕真的没用啊。”她这样对林熙说。
林熙听了她的话,也不回答,塞了一把草药到她嘴里,继续忙东忙西。
林熙从来没有表情。
阿凡认命地开始嚼那些草药——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早已习惯了。
“放心,不会死的。”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在阿凡絮絮叨叨了那么多关于她胆子其实不那么大的言论之后,林熙出门前轻轻说道。
随即那颀长的身影就像是一阵风悠悠忽忽地自门缝里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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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朋友的嘴里,林熙有另一个名字。
——毒郎中林熙。
阿凡觉得林熙整天戴着遮去大半张脸的面具,大约就是怕人来寻仇的罢。
——但凡找林熙治病的人,都被他留下作试药之用。治好了一样病,林熙能在他身上再种上百样病来。
很多人受不了便逃走了,自此生死不知。
只有阿凡待得最久。
“都说医者父母心,怎有你这样残酷可怕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熙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而沙哑的嗓子说道,“我不过爱研究草药罢了,何时成了医者?”
“没爱心!”
林熙不置可否。
“要似你这样么?”
半晌他才反驳她。
云淡风轻,仿佛根本不是在与她说话。可那话传到阿凡耳里,犹如千钧重担,叫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狼狈不堪。
——似她这样,似她这样为了个不爱她的男人留在这儿当个试药者……
“你别误会,我真不喜欢他。”
阿凡开始争辩,可这争辩一点用处都没有。
“恩。”
“你那什么态度,我真不喜欢他啊。”
“知道了。”
“喂喂,你听进去了没?我说,我,不,喜,欢,他!”
“哦。”
于是阿凡开始追着林熙满山跑,直到他肯正过脸,停下手上的活,安安静静听她说完,再三确认他听懂了之后才算作罢。
真的不是因为喜欢他啊……
阿凡心里在哀叹。
——她才不会喜欢上谁呢,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人喜欢她。
她那么丑,从来不讨人喜欢。
爹是大官又怎样?不喜欢你的人,才不会因为这个喜欢你哩。反而是那些虚情假意看在眼里,更教人恶心难受。
——对,就是这样。
阿凡安慰自己,她不需要旁人的喜爱,自然也不会喜爱旁人,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被人给利用了,她一点也不伤心,不害怕。
——她早就知道,伤心害怕是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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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熙
那天早上林熙粥喝到一半,药庐门外就有人在喊。
——林先生,林先生。
能这么有礼貌的人,大多是找林熙看病的。
——先生先生,我有东海夜明珠,先生先生,我有西山千年芝,先生先生,我有名画古玩,黄金万两,请您瞧瞧这病吧。
一开始他们总是喜欢这样说。
可那笑脸最后总会变得狰狞。
这个人也不例外。
阿凡瞧见一顶质料顶好的轿子,瞧见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天仙也似的女人。
“内子身染沉屙,先生若是能治,在下感激不尽。”
林熙瞧了瞧那女子的脸色,点点头,“治好了她得留下试药。”
后来阿凡在门后瞧见那男人失望地带着妻子离开,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你就不能偶尔通融一下?”
“不能。”
“你见死不救,你没得救了!”
“我又不爱看病。”
林熙喝了自己剩下的半碗粥,奇怪地看着阿凡气呼呼地跑出门去。
阿凡从来不是个爱心泛滥的人。
不过,那位夫人真的很美嘛。
——美丽的女子不都是更该惹人怜爱一点的么?
然而她最终在山里逛了半天,看了看日头,还是慢慢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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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有试过那些药么?”
林熙自顾自打开自己的手札,“觉得眼睛模糊么?头疼么?”
“你先回答我。”
阿凡的倔脾气来了,就是林熙也没辙。
林熙合上笔记,“试过就不用问你了。”
——她果然问了个傻问题。
“那你根本不了解,试药的人从来不知自己吃了什么东西,身上扎了哪些穴道,之后又会不会痛,哪儿会痛,哪儿会病,天天要生活在这些担惊受怕里,该是什么感受!”
林熙不说话了,干脆坐到她身边。
“很怕么?”
须臾,他轻轻道。
“不怕。”
阿凡叹了口气,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若是怕,她早就像旁人那样逃了。
林熙拍了拍她的脑袋,合上手札,“那么,今天休息吧。”
林熙很少这么温言细语——多数时候他根本不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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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熙没有朋友,仿佛一生下来就是独自一个似的。
——至少在阿凡的眼里是这样。
林熙有一张很丑很丑的面具,他天天戴在脸上。
阿凡曾问过他,“为什么从不把面具揭下来,深山老林又没有旁人。”
林熙反问她,“山里没有人,难道你会不穿衣服满山跑么?”
后来阿凡就不问他了。
——他不爱说话,不代表他不会说话。
那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没到阿凡能随意发脾气罢工的地步。
那时候她要是不想吃药或是怎的,林熙才不会理她哩,捏着她的下巴便灌进去,仿佛他对着的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工具。
那时候阿凡吃了很多苦。
可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怕。
——她的胆子真够大的。
林熙的胆子比阿凡的还大。
林熙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很久很久。
药庐若是小点也就罢了,偏偏它很大,大到阿凡这样的人若是一个人住也会偶尔打点哆嗦的地步。
林熙是什么时候起一个人住在这里的,阿凡全然不知道。
林熙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尽管与旁人比起来,她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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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又有人来找林熙了。
那人来头很大,据说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
可惜,右手被人挑断了筋脉,握不了剑了。
阿凡原本想去瞧瞧,可最后也只在门背后偷偷地看去,只因她瞥见一个戴着面纱的窈窕身影,听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姐姐竟然也来了。
她听见姐姐笑嘻嘻地对林熙说,“你若是不治,可就太没本事啦,你学的那些医术,半点用处都没有。”
她自门缝里瞧见林熙摇了摇头,“我学那些医术,本也没指望有什么用处。”
“那好,我替他留下试药。”
姐姐的语气里自信满满。
“你在骗我。”
林熙依旧平静无波。
“……既然你死活不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啦,拆了你的药庐,砸了你的药鼎,看你还怕不怕?”
“不怕。”
“卸了你的胳膊,叫你再也行不了医,砍了你的双腿,叫你寸步难行饿死山中,你怕不怕?”
“不怕。”
“那这样,把你的面具给摘了,绑你到大街上让所有人都看个透亮,如何?”
“……我不怕。”
“这可真是难办呢!”
阿凡听见姐姐嘻嘻的笑声,突然心头一跳。
“要不这样,你替他治好了咱夫妻俩都留下替你试药如何?”
林熙摇了摇头,“你回去。”
林熙还真有魄力呢。
下意识里,阿凡觉得有些痛快。
“其实我也受了伤,你替我瞧瞧,我也算个病人,成不?”
这句话一出,阿凡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她猛力地摇着头,觉得这一刻竟是如此漫长难熬。
良久,才终于听见林熙轻轻道,“不成。”
“怎么不成?”
“我这里不收女人。”
林熙撒了个谎。
阿凡眨眨眼,莫非林熙听得见她的心里话?
然而刚要松一口气,大门突然轰地一声倒了。
——天下第一剑客虽然不能拿剑了,但他还是天下第一剑客,阿凡的所在,全然是瞒不住的。
幸好那木门不重,阿凡被压在底下哇哇直叫,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狼狈地爬出来,再无遮掩。
“哈哈,你瞧,这不是……”女子的声音雀跃而起,然而再一定睛,便愣住了,“……小妹……”
于是阿凡硬着头皮喊了声姐,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觉得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
“小妹,你不是嫁人了么?”
姐姐的目光诡异地射向林熙,阿凡的眼皮开始扑棱扑棱直跳。
“姐,说来话长……”
幸好姐姐放过了她,一把扯过一旁拍着袖子的男人。
“对了,这是我相公,快叫姐夫。”
“姐夫……”
名叫姐夫的天下第一剑客轻轻点点头,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已然见怪不怪。
阿凡偷偷瞥了眼依旧无波无澜的林熙,突然想要找一个洞把自己深深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