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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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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凌波大剌剌地闯入自己的房里,瞧见的却是依旧衣冠楚楚的云大人,以及依旧妆容齐整的妹妹。
于是凌波想要把银子扔在云大人脸上的事,一时间进退维谷,不知如何下手。
然而一直沉静的云大人,却头一次显出了凌波从未见过的神色。这神色兴许只是一闪而逝,下一刻,他便又回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
——“我赢了。”
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凌波说的。
云大人对着端坐在一侧的妹妹,笑了,“你的阿姊,看来是比你想象的,要更着紧你哩。”
也不过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凌波的妹妹,终于泣不成声。
兴许是为了自己的父母的歉疚,又或者夹杂了同样的遭遇的感怀,也许参杂了怜悯,感慨,这一切涌入她的心里,终于在这一刻,迸发而出。
——凌波不知所措。
她不知所措,自然下意识地瞧了瞧原本应在身后的凌霄。
可她一回头,“原本”应在身后的凌霄,已不知所踪。
——早已不知所踪。
这已是他第二次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悄悄弃她而去了。
反倒是云大人悠悠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我想,你们大约是有许多话要说的罢。”
经过她身侧的时候,他才又轻声道,“至于赢了之后该拿些什么彩头,容我再好好想想。”
凌波纷乱如麻。
——比起哭泣的妹妹,她竟不觉得云大人是更为可怕的存在了。
她害怕她哭的。
只因她这是在为她哭呢。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许是再没有人会为她哭的了。
这让她如何是好?
一个妓女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是有人为她哭。
若没有人为她哭,她便可为自己的麻木寻得一些理由与安慰,装作那不过理所应当,她生来便该沦落青楼,遭人践踏;她更可把这都当作是她的命,一切都是该她的,她不该抱怨,抱怨了,便是不安分,便是逾越了她的身份。
但现在竟有人为她哭了。
——仿佛她再如此安于现状,便已不是因为命了,只因她自己甘于下贱罢了。
这让人如何忍受?
如何忍受得了?
所以凌波上前毫不客气地打了她一巴掌。
“不许哭!”
这一声不许哭下去,妹妹自然一惊,一惊之后,却哭得更大声了。
这不能怪她,只因凌波若是摸一摸自己的脸,便会发现,她自个的泪也早已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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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云大人破天荒地没有找凌波的麻烦。
——云大人把妹妹带走了。
嬷嬷自然不好说什么,云大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据说是分文未出便把妹妹带走了。
——是了,她的妹妹,未有卖身,何来赎身?
凌波这样想的时候,头一次有些感激云大人。
她还记得云大人来找她告别的时候,露出的那从所未有的神情。
兴许是——落寞?
“不知令舅大人,见到令妹与我一道,会是何等有趣情状?”
凌波相信他对于将要如何戏弄那对爹娘,自然成竹在胸,唯一所担心的,不过是妹妹的归宿罢了。
“令妹入了我云家的籍,做了我的妹妹,往后替她寻个好人家,自然不在话下,倒是你……”
云大人欲言又止,却最终叹了口气,不过道,“你知我不是个心善的。”
——他自然不是个心善的!
凌波很想翻白眼,但看在他虽是一时兴起,竟也算做了件好事的份上,不想多违逆他,只得道,“大人于舍妹,恩同再造。凌波铭感五内,虽万死不足报。”
“哼。”云大人轻笑道,“你知便好……”
兴许是还有什么话,却终究没出口,不过叹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才又对她道,“我瞧你瞧得腻烦,往后当真都不想见你。”
——为了妹妹的前程,她自然是不再和云家有所瓜葛的好。
这个她当然懂,所以她点了点头,恭顺道,“凌波不敢污大人双目……”
然而话未说完,却被他一挥手打断。
“烦。”
下一刻,有什么温软的气息落在凌波的额头。
——这是云大人头一次亲她罢?
她愣住了,下一刻,只见云大人露出有些奇怪的神色,局促道,“走之前,带我去见见你捡回来的那个男人。”
凌波不明白,为什么云大人这样的人,会想要去见一见凌霄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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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后来旁敲侧击地问凌霄,却怎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兴许只是想见一见罢。”凌霄就那么无所谓地一边劈柴,一边敷衍她。
“哈,你这般人才有什么好见的。”凌波不满道。
凌霄叹了口气,“兴许是云大人中意姑娘,才想要瞧瞧在下……”
这回更好,话未完即被凌波哇哇打断,“可笑,他若中意我,为何不把我带走?我也想有个那样显赫的家世,往后没人敢欺负我。”
可他只带走了她的妹妹不是么?
“云大人当真不想带姑娘走么?”凌霄嗤笑了一声,仿佛对她的自欺欺人感到好笑。
于是凌波好像被人踩了一脚一般暴跳起来,“他跟你说了什么?”
凌霄叹了口气,“姑娘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凌霄冒犯,请问姑娘甘心留在此地,却是为何?
他话一完,凌波脸色已一片惨白。
“我,我怎么可能嫁人……”
“我怎么可能嫁人?”
云大人若带她走,自然不可能让她入籍认作妹妹。
但她,但她怎么可能嫁人?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她不能嫁人了。
这句话伴之而来的,是她深入骨髓的悲凉。
她用那眼神看着他,“我不愿嫁人只做玩物,可同样的,又有谁愿意取一个不想当玩物,却又不能生养的妓女?”
这话根本不像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说完,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力气全失,摇摇晃晃地离开,再不瞧他一眼。
是了,那些话本小说也有写,花魁从良,但花魁从良之后,便是一切的结束。
有谁知道,女人身为女人,却注定不能成为母亲的悲哀?
她是心高气傲,讨厌臭男人,从良二字,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从一个地方,辗转卖到另一个牢笼里。
但真的没有能对她付出哪怕一点点喜爱的人吗?
有的。
怎会没有?
正是因为这一点点她应要珍惜的真心,她更应真心以对,她知道自己的身子,知道自己的状况,难道能够坦然地嫁给那样的人么?
——所以她说她要挣够下半辈子足够花的银子,绝无戏言。
只因那是她将来最好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