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55、四

　　谁知凌霄这一躺，便躺了好几日。

　　除了凌波，大约还会来瞧他的，就只有那一日带回来的姑娘了。

　　这姑娘，自然是凌波的妹妹，但凌波却自那一日见面过后，再未去见过她。

　　所以两人在院子里一见面，凌波就有些尴尬。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妹妹。

　　只因这位妹妹，并不是她的亲妹妹，不仅不是她的亲妹妹，当初凌波会被卖进青楼，泰半是因为这妹妹的爹娘，将凌波卖给了人牙子的缘故——原本凌波应该恨她的。

　　所以即便那姑娘对着她欲言又止，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凌波自个儿当先便走了。

　　她迈进凌霄阴暗的小屋子，瞧见他整个人躺在阴影里。

　　“姑娘想好怎么救令妹了么？”凌霄用他那依旧很让人想抽他的语调问她。

　　“哈，笑话，我为什么要救她？”她反驳，“她自个儿跟你来了青楼，我管她死活！”况且，若不是她爹娘当初卖了她，她难道竟会流落在这里么？

　　这后半句话，她自然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人知道这么多。

　　“令妹走投无路，”凌霄叹了口气，“她与父母失散，被强人虏了去，幸有贵人相救，但再回家去，却遭父母鄙弃，故而求死……”

　　换言之，那姑娘当初必然也是破罐子破摔，才会与他回来的罢。

　　凌波自然一惊，然而也就一惊罢了。

　　“她倒是什么都对你说，你当初若是怜她，怎会就这么带了她回来，现在倒好，来问我如何救她？嬷嬷看上了她，我却怎么救法？”

　　她气势汹汹，手下却极轻，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凑到他眼前。

　　他敛目道，“当初我自然不知道她是姑娘妹妹。”

　　这话说得凌波一愣，“你这话说得倒好，她若不是我妹妹，这么个走投无路的姑娘，也便不用救了，随她去了？”

　　他却不答，只默默接过药，喝了下去。

　　对了，他当初不就是为了寻个人来让她早日“逍遥快活”去吗？又怎会来管那姑娘死活？

　　凌波想到这一层，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竟似五味陈杂，不知该做何解。

　　他药喝得很爽快，几乎令得她要以为他拿药当茶喝了。

　　“你这伤，究竟是怎么弄的？”

　　凌波头一次好奇起来。

　　“我也想知道。”凌霄苦笑，“这究竟是怎么弄的呢？”

　　然而他苦笑的时候，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令得她突然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大约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不禁有些后悔了，嘴上却仍硬声道，“哈，你当真是个傻子。”

　　“是。”这一回他倒是真笑了，“姑娘说得是。”

　　——

　　憎恨那姑娘的爹娘是一回事，任凭她被臭男人糟蹋却又是另一回事，这两件事相比较而言，凌波更憎恶后者，所以她想了想，最后还是估摸了下自己的银子，心想，和嬷嬷稍稍说点软话，估计是能成的罢。

　　但她显然低估了嬷嬷的能耐。

　　“凌波呀，这可是要让妈妈我为难了啊，你不早说，姑娘都答应去见客了，可不好推。”

　　什么样的客不好推？

　　嬷嬷眨眨眼，故作为难道，“是云大人啊。”

　　云大人？

　　云大人！

　　这一回，凌波又很想抽人了，很想抽一抽自己这位很久没见的“妹妹”。

　　“她不晓事，嬷嬷这是成心欺负她呀，不，不止欺负，这是要害她命呀。”凌波压下怒火，半嗔道。

　　“唉，凌波呀，你知道，云大人瞧上的，嬷嬷也不敢推呀。”——况且，天下也没人是要跟银子作对的呀！

　　凌波心中叹了口气，脸上却陪上了笑，“云大人一直是凌波的贵客，嬷嬷怎好随便给了别人？”

　　“唉，”嬷嬷似是一惊，“我以为女儿再不想见云大人了呢。”

　　“怎么会呢？大人出手是最大方的了。”凌波笑了——是啊，出手大方，买人命呢，怎能不大方？！她暗自腹诽。

　　“既然这样，”嬷嬷假装叹了口气，“这一回我去说说，还是让那姑娘再等等罢，可她自己心里愿意，凌波也不好坏了嬷嬷生意不是？”

　　“那是自然，多谢嬷嬷。”凌波点点头，心想，那妹妹大约真是跳河跳傻了，竟这般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是该抽她了。

　　——

　　那之后凌霄很久都没有见到凌波。

　　只因凌波要伺候云大人其人，自然没空来伺候他了。

　　云大人其人，大约是仅有的凌波听见名字浑身就开始冒冷汗的客人。

　　泰半朝中的大人们都很爱惜自己的名声，不会到凌波这楼里来，云大人却是个例外。

　　他是个疯子！

　　凌波听到他的名字，就要忍不住颤抖。

　　楼里面没见识过云大人的姑娘，泰半还有些羡慕凌波，竟有这么阔气的客人。

　　但那些见识过的，只会道，凌波是要钱不要命了，竟愿意伺候那么个魔王。

　　只因云大人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怜香惜玉”的，他是个疯的！他的脾气很差，高兴起来，他能一掷千金，可一旦不高兴了，他也能气定神闲把人腿给打折了去。云大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算是高兴的。

　　招呼完云大人，凌波发了一身冷汗，犹似脱了层皮。

　　凌霄自然也听说了，“姑娘值得么？”他问她。

　　这一日的阳光格外的好。然而那么好的阳光，却映得凌霄的脸色格外苍白。

　　“什么值不值得的。”凌波懒懒地扇了两扇，“不明白。”

　　“历来恶人恶报，不过寻常，姑娘以德抱怨，却是做得够多了。”

　　他这话一出，凌波脸色微变。

　　——他竟似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依旧装聋作哑。

　　“是，”他敛目道，“凌霄多嘴了。”

　　这事情原本也就一揭而过了，但云大人竟然又来了。

　　云大人来了，自然在凌波那儿待着，好巧不巧，妹妹却鬼使神差地进门来送茶。凌波瞧见她明显上了精致妆容，衣衫也换了一身——这当真是昏了头了！即便是其他姑娘，也从没有这样抢生意的。

　　妹妹的姿容，自然是动人的——比起凌波这样的，更且别有一番引人之处。

　　幸好，云大人不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这虽可笑，却是事实。

　　云大人皱了眉，到得妹妹不情不愿地出去了，才转而问凌波，“这楼里的姑娘都痴傻了么？我倒不记得，自己何曾这般受人欢迎了。”

　　凌波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小心翼翼地应道，“大人风姿卓绝，自然令人仰慕。”

　　“哼。”云大人不满意了，抬手捏了捏她下巴，差点把她下巴捏碎，“随口敷衍可不是好习惯。”

　　直到凌波痛得泪快要流到他手上，他才收了回去。

　　“难得有姑娘自己送上门，不解风情也不好。”他作势起身，成功令得凌波浑身一抖，赶忙虚虚地扯了扯他衣摆，柔声道，“大人便这般喜新厌旧么？”她原本已痛得流泪，此刻则正好一派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可惜云大人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凌波这般紧张，倒是有趣。”换言之，她越是紧张，他便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那天云大人破天荒点了两个姑娘。

　　凌波的妹妹，还是连正式花名都没有的姑娘。

　　岂知云大人点了妹妹来，却只是开口问道，“你瞧上我什么了？为何做此情状？”

　　“小女听闻大人出手阔气，所以前来。”

　　凌波听了这话，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哪有这样哄男人的？更何况是哄云大人？

　　“哈。”岂知云大人不怒反笑，似心情极好，对凌波道，“看来你妹妹比你实诚得多。”

　　“难道你没听过我的名声，不害怕么？”云大人瞧了一眼凌波，“你阿姊都瑟瑟发抖哩。”

　　妹妹吞了吞唾沫，有些犹豫，却还是缓缓道，“害怕，但大人出手阔气。”

　　“说得极好。”云大人抚掌道，“可你虽然实诚，却也没有说真话。”

　　说罢，他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凌波，直瞧得凌波颤颤发抖。

　　“大人……”凌波已经快哭了。

　　“我料想，你阿姊在这里，你是决计不会说实话的了。”

　　所以后来凌波就被赶出了她自己的屋子。

　　——她真的想哭。

　　她从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害怕过，即便是刚被卖到青楼的时候，即便是刚被嬷嬷逼着接客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的害怕。

　　仿佛她突然之间不再是那个巧笑倩兮长袖善舞的花魁娘子了。

　　她不过是个走投无路被家里丢弃的小姑娘。

　　——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当凌霄乍然见到失魂落魄的凌波来敲自己的门，着实惊讶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云大人在我房里……还有小妹……”

　　那呜咽的声音，竟仿佛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发出的。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一抹脸，竟一把拽了他，开始往自己的小楼里狂奔去。

　　“姑娘？”他试探地唤她。

　　却发现她昂着头，重又回复镇定，“走。”

　　——“陪我去把银子砸云大人脸上！”

　　——大约她还是害怕的罢。不然她为何硬要扯着他这个一点用都没有的人？横竖不过壮一丁点胆罢了。

　　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