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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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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条街的百花娇是凌波的死对头。
所谓的死对头,就是不论什么事两人都能暗暗使劲,一较高下。
凌波已经不记得最开始是因为什么事和对方结下梁子的了,当然,也可能什么原因都不为,不过是——同行是冤家罢了。
百花娇生得很美,这点凌波得承认,但她赚的钱没凌波多,口碑也没凌波好。只因她喜欢摆谱,是要挑客人的。
——她们楼的规矩,凡是要见百花娇的,必得先破了她设下的三个棋局,对上她出的三个对子。
还真是喜欢吊人胃口!凌波很不屑。
耍这种花样,生意怎么能好?
“姑娘莫不是因了自己没那等才华心生不忿罢。”凌霄有时候一针见血——他大约是吃准了凌波是不会对他动手的吧?
“哈,那等才华?”凌波甩甩自己的帕子,“我少说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何须嫉妒?!她那点微末伎俩,还敢炫耀?”
“瞧瞧,”凌波掏出一张帖子,“胡公子都邀我去诗会哩。”
——大抵上,也只有荒唐如胡公子的,才会邀凌波去诗会上助兴罢。
“恭喜姑娘。”凌霄依旧不咸不淡。
“哈,你尽管嘲笑。”凌波懒懒回他。
可后来凌波终是没有去参加诗会。诗会这种事,历来风雅至极,之前大家也多会互通有无。所以凡是听闻凌波要去诗会的时候,那些正统的文人学士,一般是要远远回避的。
为了不扫旁人的兴致,凌波从来是不去的。
但凌波知道,百花娇是那些诗会的常客。
与她相反,人们一听说百花娇会出席某场诗会,那必定是挤破脑袋都要讨一张帖子来的。
——也许这便是凌波永远和她不对盘的原因之一。
又或许凌霄说的是对的,她就是嫉妒罢了。
然而过不了几天,凌波竟然也遇见了一桩能让人嫉妒的事。
只因颜清远颜公子竟然点了她。
颜公子何许人,大约就是戏文里唱的名门大户人家的公子罢。
凌波不知道他身价几何,但她仅仅参加过的一次诗会上曾远远见过他一面,只觉得这个人和周围格格不入,仿佛他生来就和这小地方不相称,属于他的,该是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凌波那时候才不管不顾,先抢了一旁的酸呆子张公子再说。
但颜公子会点凌波,是谁都想不到的。
只因颜公子从未来过青楼楚馆。是啊,他那样的男人,需要来青楼找女人么?
凌波有时候百无聊赖,就会这样想。
“恭喜姑娘。”凌霄依旧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随口恭维两句。
“我倒是紧张得紧哩。”凌波似真还假,“你说他二十多岁仍不娶亲,说不准是有些隐情的罢……”
“姑娘若是担心,推了也无不可。”凌霄从善如流。
“哈,先不管我自个儿怎么想,你说我要不要推?”凌波看着他,眼睛晶亮。
仿佛是没想到凌波会突然有此一问,他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姑娘已有主意,凌霄说什么,却是不重要了。”
“重要,怎么不重要?”凌波眨眨眼,“毕竟你是我男人呀。”
——自从凌霄被遣来做苦役后,嬷嬷还借此由头硬从凌波的银钱里克扣了一部分,作为凌霄卧病期间的费用,所以严格来说,他不仅卖身给了青楼,更卖身给了凌波。
于是凌霄想了想,终于道,“姑娘不如推了……”
“哈,偏不推。”仿佛是早已想好要和他对着干,凌波干脆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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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不推的后果,是那天半夜里凌波独自一个偷偷地跑到后院里哭。
其实凌波不爱哭,哭从来也改变不了现状。所以她哭的时候,大半是不出声的。不过眼泪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却有什么办法?
凌霄不过是听见半夜里有人偷偷地打水,推了门出来,就瞧见一向骄矜的花魁娘子,正瑟缩着身子,自水桶里,偷偷地舀了一瓢水。
然而这背对着他的身影在听见声响的当口,却猛地一颤,仿佛是怕被发现什么,手里的那一瓢水,径直泼在了她自己面上。
“姑娘?”他试探地问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挺直了身子,无懈可击地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笑容,“半夜睡着糊涂,我来洗把脸。”
她的妆容早已花散了在脸上,她的声音,却终于回复平日里的懒散从容。
凌霄没有回答,不过是转身回了屋里,须臾,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她,“姑娘洗脸,忘了这个。”
他的表情依旧沉静,似往日看不出悲喜。
凌波默默地接过,胡乱擦了擦脸,“我应该听你的,真不该去见颜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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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从来没见过像颜公子这样难取悦的男人。
颜公子不过在她的屋里待了一盏茶的时间。而这一盏茶的时间,他也当真只喝了一盏茶。
他来寻凌波,不过是来羞辱凌波——拿钱羞辱凌波。
——大约一个稍许精明的人都不会想到要拿钱来羞辱一个妓女。
所以凌波初时当真惊诧了一下。
不过后来她省过来,颜公子这是为了张公子来的。
——他们既然是朋友,没道理朋友被一个妓女戏弄了,他这位大爷,不出面来出口气的。
所以凌波很配合,也很愿意地被钱羞辱了一下下。
可她既然那么配合他,他却更不高兴了。
——凌波当真不懂。
颜公子夸她,果然是个“好妓女”,但夸她的语气,却咬牙切齿。
——让她生出一种很想哭的冲动。
仿佛是她有什么不对,完全取悦不了他。
——这对一个名妓来说,真的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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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就是这么解释自己哭的原因的。
但显然听的人有些不以为然。
“姑娘莫要多想,还是早些歇息去罢。”凌霄安慰她。
“唉,怎能不多想?”凌波擦干自己的脸,“我大约是要破落了,竟连客人的心思都猜不出来,反还惹人生气……”
凌波感叹自己的生涯大约是要完结了。
“姑娘是真的猜不出来么?”凌霄也叹了口气,却取了那布巾回屋,再不看她。
“等等。”见他走到门口,凌波终于犹豫着喊出口,“你说我若是……将那二十两还给张公子,他们便能舒坦了么?”
然而她只听见一声轻笑,却见他消失在门里,不过留一个耐人寻味的背影,让她独自烦恼。
哈,凌波不禁自嘲,这自然不是钱的问题。
她怎会不懂?怎会猜不出来?
她突然有些羡慕张公子,竟有那么多人关心他,回护他,替他着想,而她反观自己身侧,却只有月华寒寒,清冷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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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原以为颜公子不会再来了。接下来的几天,他确实也未曾再来过。
可颜公子未曾出现,颜家的大管事,却走了一趟楼里,将嬷嬷叫去相谈了半晌。
于是楼里终于炸开了锅——颜家竟要替凌波赎身了。
原本那天颜公子就在凌波房里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负气离开,所有人都暗自等着看凌波的笑话,此刻情状却急转直下,怎能不叫人惊讶?
可不论旁里的姑娘们如何旁敲侧击,凌波总是回以高深莫测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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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又有喜事?”凌霄仿佛是从未听闻这件事一般,见凌波又揣着瓜子一路吐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哈,天大的喜事。”凌波努努嘴,“那个不太精明的颜公子,要赎我回家。找旁人替我改头换面一番,送做张公子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
“看姑娘似是不喜?”
“我怎会不喜?”凌波一边呸呸呸地吐着瓜子,一边高声道,“有这样的傻子,顶着往自家门楣泼粪的事,成全旁人,我欢喜还来不及。”
“我瞧姑娘倒是顶看得上这颜公子。”凌霄突然道,“不然也不会事事处处都想着这位公子的处境。”
“唉,他是天上月亮,龙凤一般的人物,我等贱民,只可仰望,哪敢奢想?”凌波笑着叹了口气,作落寞状,然而一转身,却瞧见那“不太精明的”“傻子”颜清远颜公子本人,正一脸震惊地瞧着她,神情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她嚼到一半的瓜子,也便成功呛在了喉咙里,再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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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后来不知道罪魁祸首凌霄是什么时候溜的,不过是她回神想到要瞪他,他已一早没了影子,徒留她与颜清远大眼瞪小眼。
颜清远的一张俊脸,已被不知名的神色占据,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才斟酌道,“是我想错了。原来凌姑娘执着的,不是银钱……”
——不,你想的没错,凌波很想这样回答,但不知为什么,她最后都没有开口。
也许这样一来,她歪打正着,兴许能取悦到颜公子,打消他那莫名其妙的想法了。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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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凌波忽略了一件事,颜清远这样的人若是要做什么事,一般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尽管有时候瞧见她依旧有些欲言又止,但颜公子依旧铁了心要替她赎身。
嬷嬷自然很高兴,直叹她这是上辈子积了福了,若是就这么收进颜家,看着颜公子尚未娶亲的架势,少不得能逞个几年威风,好好享福一把。
凌波却笑着回嬷嬷,“嬷嬷,我若是上辈子积了福,怎会有这荣幸这辈子能和您做母女?”
于是嬷嬷笑着回她,“还没过门,先已开始撂嬷嬷蹄子了?”
凌波瞧见嬷嬷眼里惯有的算计,不禁心下松了口气,“哪里哪里,嬷嬷这些年的教导,凌波怎么敢忘?不然凌波怎么当得起这里最值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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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自然很值钱。但凌波好像高看了自己的价钱。
当全城人都知道凌波天价一般的赎身钱后,颜公子终于放弃。
——他自然也没有为了朋友,赔上自己的大半身价,去赎一个不怎么识时务的妓女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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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惜了。” 那天知道凌波的事黄了,旁人或多或少总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凌霄许是唯一一个真心可惜的人了,“那颜公子倒也是可托良人。”
“他赎了我,少不得我也得跟了张公子那酸秀才去,有什么好的。”
“姑娘若是肯下心,要留在颜家,也非难事。”
“哈。”凌波笑了,“你倒是看得起我。”
顿了顿,才又道,“我若说,即便真要我留在颜家,我也不愿呢?”
即便富可敌国,荣华一世,我也不愿呢?
于是凌霄头一次发现自己看不懂这懒散的花魁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