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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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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讨厌男人,可凌波靠男人吃饭。
凌波是个青楼女子。
她的生意向来很好,所以她比普通的青楼女子多了个名号,人们称她名妓。
——她因此更讨厌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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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很有钱。
她准备等嬷嬷肯放了自己的时候,就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处宅子,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算了。
她从不指望男人的。
尽管赵家老爷和李家公子都上杆子地要赎她,可她清醒地很。
赎身赎身,好听点是从良,难听点,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卖到了另一个地方。
有哪个从良的名妓是好下场的?说给她听听!
更何况,赵家老爷家里已有了七房女眷,李家公子,还有个出了名的精明娘亲坐镇。
凌波遇见凌霄的时候,正被经略相公家的公子戏弄。
经略相公家的公子,是个只要好玩的败家子。
那天和别人打赌能把凌波叫到城外的乱葬岗上枯等一宿,凌波也就偶尔玩性大发,在所有人都赌他输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当真应邀在城外的小亭里等了足足一宿。
直到朝华终于悄悄绽放,凌波才慢悠悠地摘了一朵,聊作凭据,然而当她踩着微曦往回穿过那一片乱葬岗的时候,突然旁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的脚踝。
凌波应当尖叫的。可她实在不知道叫了会有什么用,或者她当时一下被吓懵了,第一反应,是伸过另一只脚,狠狠踩在了这只手上。
这一脚当然不轻——凌波可不是什么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
然而那只手却更紧地握在她的脚踝上,即连骨节,都清晰可见。
她这是走了什么运了?
当下也顾不得害怕,这一回,她蹲下身,手脚并用,开始死命掰这只手。
这只手,自然不只是单单一只手。这只手的主人,此刻正蜷缩在荒草地里,俯着身,瞧不清面目,发丝凌乱地曳在泥地里——若不是这只手,全然便是一具弃尸罢了。
然而这弃尸一样的人,此刻正卯足了劲,任凭凌波怎么撕扯,就是不松手。
于是凌波怒了。这一次,她抬起脚,狠狠地踩向这人的脑袋。
——这一脚下去,就不知他会不会真成一具弃尸了。
然而不知是否这人的背后也生了眼睛,就在凌波这一脚将要下去的当口,他终于稍微抬起了头。
——于是凌波怎么也踩不下去了。
只因这人的眼睛,直直地瞧进了凌波的眼里。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大约凌波见了大半辈子的人,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一副眼瞳。
仿佛世间的所有悲喜,在它面前具是尘埃,又仿佛世间的一切悲喜,具都蕴在了其中。凌波在这双眼里,仿似瞧见了所有,又仿似什么都没瞧见。
——这当真怪异至极。
为了这双眼睛,她似乎都应该救一救,帮一帮这个人。
——这太不像她会干的事了。
而这眼睛的主人,终于又再次闭目沉沉昏去,令得她不得不下了决心,把这人也当作自己来此一游的凭据,一并给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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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凌波第一次瞧见凌霄的场面了。
凌霄说他也姓凌,所以凌波随意给他起了个名字。凌霄原来叫什么,是什么人,于是再没人关心了。
“凌波啊,这倒贴可不是个规矩!”收留凌霄的时候,嬷嬷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嬷嬷这还是给凌波面子的。若是不给凌波面子,她全然是有权直接将他扔出楼里的。
“倒贴什么呀,”凌波吃吃地笑,“嬷嬷几时见我做过这等蠢事?”
她不过是觉得,这人不像是个普通人,若是帮了他,说不得能捞些好处。
“不过我瞧他就是个吃软饭的。”听了凌波的解释,嬷嬷瞧着凌霄的脸,依旧有些忧心忡忡。
——只因凌霄确实生了张让女人倒贴的脸。
而接下来的日子,楼里的姑娘也确然贴得很欢。
凌霄不论去了哪里,总有姑娘暗送秋波。
可他既不说自己是谁,又不说自己从哪儿来,不过是整日里深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
凌霄终于被请出了客房,搬到了后院的杂工房。
只因红杏姑娘倒贴他的时候,一不小心,发现他是不行的。
——这真是让人扫兴。
于是再没有人理他了。
可既然他已吃了楼里那么多饭,又怎么好大摇大摆地把他送出门去?
所以凌霄在被暴打了一顿之后,终于还是被扔进了最小最窄的杂役房里。
这又让人突然发现了他的一个好处——他实在很耐打。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凌波都是知道的,可她一点也没出面,似乎嬷嬷这样对待“她的人”,她一点也不介意。
——本来嘛,她不过以为能捞点油水才救他,哪知道救回来的是个废物,当真还不如让他弃尸荒野算了。
渐渐地,凌霄的那个好处也逐渐被大家所认识,他除了出苦力做工,又有了一个新的差事——出气筒。
但凡是楼里的姑娘谁受了点气或是不爽利了,只要随便抽他两下,立马心情就好了。
他的好处便是,从来不会还手,不会哭,更不会闹。凌霄很乖,他任凭人打骂,自来不会反抗。
凌波有时候便想,当初他瞧自己的那一眼,究竟跑哪儿去了呢?还是那不过因了自己一夜未眠头昏眼花所致?
她想不明白,自然也懒得去想。
“喂。”这大约是把他救回来后凌波第二次和他说话,“你过来。”
凌霄乖乖地放下水桶,走到她跟前,束手而立。
“你究竟在想什么?”
凌霄看着她,不明白这一向随心所欲的花魁娘子今天究竟是抽了什么风,偏来惹他。
“姑娘想知道?”
“哈。”她点点头,“我想知道。我觉得你很有钱,可你一点想要赎身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姑娘觉得我有钱?”
“我把你弄回来的时候,瞧见你衣服的针脚,都是极好的。”
“那是我自己缝的。”
“哈,骗人。”
凌波笑道,“你的手倒不像是会缝衣服的。”
“那像是干什么的?”
“像拿剑的。”凌波大大方方回应。
——她自然也认得几个练剑的。
“不。”凌霄回答她,“我不仅会缝衣服,还会做饭,唯独拿剑,是一点不会。”
他认真回她,凌波阅人无数,却当真吃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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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凌波有些烦,只因张公子又来了。
张公子其人,十分地爱慕凌波。更且,十分地酸腐。
他生得倒是讨喜俊俏,不过是整日里,要念叨着取凌波回家。
凌波其实很后悔,当初是为了和隔壁楼的百花娇怄气争风,才硬是赔了钱,硬勾搭来了这张公子。
但张公子竟把凌波当作了不爱钱只爱才的青楼奇女子。整日里拿那些才子佳人落难书生的话本故事往凌波的头上套。
“唉,”唉声叹气,她来找凌霄磕瓜子。
凌波的乐趣是,她一边瓜子壳吐到哪里,一边凌霄便扫到哪里。
“姑娘又有心事?”
“张呆子凑满了二十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他从善如流。
但凌波总觉得这二十两自他嘴里蹦出来的样子,却怎么也不像是一笔大数目。
当初凌波为了打发张公子,愣说嬷嬷问她要二十两做赎金,否则是即便死也要让她死在楼里头的。
——这话自然是说得够绝了。
但她哪知张公子竟真的会带了二十两,义正言辞地来向嬷嬷要人。
——笑话,二十两怎么可能放人?!
——二十两不过是能和她说会子话罢了!
“姑娘心善,自不会拿他银两。”
“哈,”凌波得意洋洋,吐出两片瓜子壳,“你猜错了,我拿了他的银两,才告诉他,这点钱只能和我说会子话,让他以后有心,再多筹点。”
凌霄依旧低头扫地,她却终于站得累了,往旁里一靠。
“张公子不好么?难得待姑娘是一片真心。”
“呸。”凌波吐得兴起,“我呸他个真心。”
“男人哪个不是看中这副皮囊?真心,有个什么真心?他若是瞧见我这副模样?我看倒还有多少真心?”
——确实,任哪个男人瞧见了花魁娘子这副模样,都要大倒胃口。
“姑娘对我倒是毫不避讳。”凌霄仿似也终于有些忍不了她——她纵然从不似旁人那般来打他骂他,却聒噪得厉害。
“哈,你怎么一样。”花魁娘子仿佛终于显出半点媚色,“你不是男人,我懂的。”
她朝他暧昧地笑笑——她自然也知道红杏那桩事,对他的嘲笑丝毫也不加掩饰。
然而意料之外,他却不恼,不过笑了回道,“姑娘说得是。”
——果然是个好出气筒。
凌波闷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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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公子被气走没多久,凌波便病了。
——许是瓜子吃得太多上火了。
她这样想。
可没想到的是,病中的她还不得清静。
那天她窗没关好,夜里便有一个小姑娘翻窗而入。
这当真好没来由,楼里养的那些打手,都可以换成狗了!
凌波心疼自己的银子,但小姑娘一把便把昏昏沉沉的她自床上拎起。
——姑娘轻点。
凌波讨饶,“奴家抱恙在身,莫要过了病气给姑娘才好。”
这话果然灵验,那姑娘微一犹豫,旋即露出嫌恶的眼神。
然而下一刻,却直接用棉被裹了她,拿根布带一捆,用剑柄一挑一带,便似个包裹似的,把她拎出了门。
她一路上昏昏沉沉,兼之又被带得东倒西歪,早分不清东南西北,到得那姑娘将她放下,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了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小而干净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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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门微敞,她听见两声咳嗽。
“阿如,是你么?”
只见一人披衣推门而出,竟是张公子。
原来张公子竟也病了。
“张公子……”
即便裹着棉被,花魁娘子的风流雅致却分毫不损。凌波微微欠了欠身,“奴家抱恙在身,唐突了。”
听到这声音,张公子整个人猛地一颤,冲着她的方向,涩声道,“凌……凌波姑娘?”
凌波这才发现,他的眼似乎是瞧不见了。
“是……奴家。”她不由得走上近前,抬手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
“夜里暗,在下有些乏,瞧不太清。”张公子却掩饰地笑了笑,顿了顿,他才想起重要的事,“你……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是那个小姑娘哩。
凌波何等的心思,隐约有些明白,但想那姑娘是悄悄走的,自然也不希望让他知道自己来过,只得咳了两声,“怎么,张公子不欢迎凌波?确是凌波讨嫌了……”
“哪里哪里……”他自然受宠若惊,“只是我……”
“……没什么可招待的……”受宠若惊之后,是一连串的手足无措。
——于是凌波那句“你的眼怎么了”终究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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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凌波才知道,张公子那二十两,是没日没夜替人抄书换来的。
——原来抄书也能挣那么多钱啊。
这是凌波最先想到的。
之后,她才觉得有点点不舒服的感觉。
他那眼,怕是就这样熬坏了的。
这也难怪那位阿如姑娘把她送回来的时候是多么的别扭嫌恶。
——若不是他病了,我才不会让你去见他!
——仿似让她这么个病人半夜三更去见他,是件多大的恩典似的。
对,她就是不舒服阿如姑娘这种态度,一定是的!
于是阿如姑娘再次来寻她的时候,她开始摆谱了。
“姑娘这样又是何必?”凌波裹了棉被,依旧妩媚地一笑,“我一介青楼女子,和张公子是不可能的。”
“废话。”那姑娘有些生气,“这不用你说。”
“既然不可能,何不断了念想?”她幽幽道,“况且他一介穷书生,我怎么瞧得上?这两日里见面,看在姑娘面上,便算二十两银子罢,可我瞧着,姑娘也不是个阔气的,却怎生是好,难道还要赊我一个青楼女子的账?”
她这话说得那姑娘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好。”只见她刷地抽出宝剑,“你瞧瞧,这柄剑可值二十两?!”
月光映在那寒铁上,自然流光婉转,动人心魄。
岂知凌波也不怕,也不恼,反笑道,“这剑我没地方用,却不知当了能得多少,究竟值不值钱,姑娘若是诓骗我,我却半点分辨也无,怎生是好?”
“你!”那姑娘怒极,仿佛从未见过这等无耻之人,“你,当真是钻在钱眼里了,枉他对你一往情深,都是……”
——都是什么,她终究是自己都不忍心说下去,不过忿忿剜了她两刀,兀自去了。
黑暗中,凌波微微舒了口气,却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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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她瞧见凌霄果然在扫地。
毕竟昨夜狂风一阵,有些枝头掉落,也属平常。
“姑娘早。”
“早。”凌波伸了个懒腰——反倒是生病的时候,她起得比较早。
“听说张公子走了。”
“这消息倒是传得快。”凌波笑笑。
“姑娘不可惜么?”
“可惜什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哈,你在唱戏么?”凌波懒懒伸了个腰,“我怎么可能嫁人?”
——她没有说“我怎么可能看上他”,或者“我怎么可能嫁给他”,她只是说“我怎么可能嫁人。”
仿佛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凌霄默默从屋里端了一盆瓜子出来。
“姑娘,请。”
——这,算是安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