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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名医的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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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交掌县来了一位名医。
——名医谢公子。
大抵上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名医,总不是善茬。
历来有云——
金银郭,月下柳,穷山恶水毒王走。
公子谢,霸王仇,藏龙卧虎玉蛟游。
这些名动江湖的名医里,不是爱钱如命,便是心思难测,不是乖戾狠辣,便是避世隐逸。
——怪得很。
唯有谢公子,口碑一向很好。
谢公子救过许多人。
但他的医术究竟是谁传的,他究竟师承何处,却没一个能说得上来。
不仅江湖人不知,即连他自己的父母兄弟,也全然蒙在鼓里。
——谁让他和家里关系不好呢?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家除了给他个谢公子的名号,就对他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最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不喜欢老爷子什么都要管。
仿佛他若是不入仕途,就决计对不起自家老祖宗似的。
他即便不入仕途又如何?老爷子必定是忘了,自他出生起,已在脚下铺了一条旁人艳羡不来的仕途之道。
他即便不入仕途,此生也早在仕途中。
旁人都道谢二公子脾气好。
只有老爷子心里清楚,他的脾气犟,犟得过十头牛。
与其说他脾气好,不如说他太淡漠,六亲不认,断情绝义。
老爷子这么训他,旁人都要忍不住劝,只有他觉得老爷子训得是对的。
——他任由他训。
但发脾气真的对身体不好。
他为了老爷子的身体,也曾这样劝过他,但这劝解从他这个罪魁祸首的嘴里吐出来,怎么看怎么滑稽。
理所应当,这劝解的结果是,老爷子越发地生气了。
所以如非必要,他很少回家。
而如今老爷子要过寿了。
于情于理,他得回去一趟。
但他若回去,只会惹老爷子生气。他若不回去,老爷子必定也要生气。
这当真难办得很。
他问他的朋友,朋友们多半是没有爷娘的,说不出什么好办法。
只有一个浪子,笑嘻嘻对他道,“去呗去呗,我也去喝杯寿酒,热闹热闹。”
——归根结底,他只想着自己喝酒。
他的脸皮很厚,必然也不怕被老爷子轰出来。
可说到底老爷子还是他亲爹。
——一个他就已经够让他生气的了,怎好再带一个浪子去气他?
所以他婉拒了浪子,独自在归家的路上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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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掌县最近走脱了许多女孩子。
不仅是交掌,即连邻县的合曲县,也一连有三户人家的姑娘不见了。
这案子急得县老爷像热锅上的蚂蚁。
坊间不断流传出类似山神老爷讨媳妇的传闻来。
不论是有多么怪力乱神,人们渐渐丧失了理智,不分清红皂白地开始拉郎配。
谢公子还好,他不过被拉到了县衙里。
县老爷一面托人去买些土产让他带给老爷子做贺礼,一面让自己的女儿跑进跑出端茶送水,到了,还终于忍不住问——贤侄,可是尚未婚约在身?
他觉得这县老爷着实有趣得紧。
他必定还不知道,自己和老爷子闹僵到了什么地步。
他刚待回答,桑小姐就打断了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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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桑小姐,还是对她客气的叫法。
不客气点,可以称为——姓桑的那家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当然,他脾气很好,从不会当面这样叫人。
他记得第一次瞧见桑小姐的时候,她不伦不类地男子服饰,举手投足也满是男子作派,说不出的怪异疯癫。
桑小姐亮了名捕的名号,那群明显是因了饥荒才落草为寇的灾民立即乖乖求饶。而她自此沉浸在自己行侠仗义的美梦中再不愿醒。
现在的桑小姐虽然换回了女装,那颐指气使却一点没变。
“李知县,你辖下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有闲心关心旁人的婚事么?”
她大口地喝了口茶,极不礼貌地打断他们。
“是是是。下官……下官知错了……”
——真不明白野丫头哪来那么好运气处处有人吃她那套?!
他想,如果桑小姐敢这么和他说话,他必定把她扔到水池子里去洗嘴巴——最见不得姑娘家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了!
可惜桑小姐对他从来还算客气。
“李知县,我一无文书二无凭据,你便信我是刑部派来的?仅凭这块刑部的‘令牌’?若我是偷,是骗,你也那么容易就让我成了座上宾?况且我不过单身女子一人,怎么看怎么都有点怪异吧?”
“还有,你这知县是怎么当地?辖下出了那么多人命案,反倒处处张灯结彩,上赶着要办喜事?!不去查案子,反倒来巴结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贤侄?……”
这一顿好骂,直骂得知县老爷的脸一会红一会绿。
到了,桑小姐终于忿而离开了县衙,仿佛这样的衙门,她一刻都待不下去。
谢公子很理解她。
这就像老爷子骂了他以后再不想见他一样。所不同的是,老爷子骂了他,他滚了,让他眼不见为净。桑小姐骂了李知县,她自己“滚”了,也是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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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知道一个姑娘家竟然脾气那么躁。
以至于他离开县衙的时候,李知县还在那默默地抹眼泪。
——他知道他也不容易的。
桑小姐住在悦来客栈。
他自然也要住在那里。
——只因这是县城里唯一的客栈。
——你来这里做什么?
桑小姐遇见他的时候,好奇的问他,她从来不会用敬称。
——访友。
——谁?长青剑应东游?
他懒得搭话,算是默认。
——那我与你一起去。
这姑娘的主意究竟是有多坚强啊!
他可没说要带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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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东游是谢公子的好朋友。
他们能成为朋友,泰半是因为应东游的妻子,卫二小姐。
当年应东游为了卫二小姐,得罪了大半个江湖的人。
这大抵上是一个复仇的少年爱上仇人之女的故事。
最后他背负着重病的她,离开了这纷纷扰扰的江湖,避世而居。
据说他寻遍了世间的名医,求过“抬眼只金银”的郭家,被游龙原的恶人捉弄,更且还访遍天下奇人异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让谢公子遇见了他。
那时候谢公子还不是名医。
他却信他,敬他。
——又或者那时的他当真已是穷途末路了。
谢公子也很敬他。
只因他一眼便瞧出卫二小姐得的病,实在是没的救了。
不止没救,她的美貌,正迅速凋残,她的生气,也渐渐淡去。
红颜薄命。
他只能尽自己的努力去吊这最后一丝希望。
说到底,他从心底里敬佩也羡慕这一双有情人,是希望他们美满的,而他也确实尽了力,卫二小姐,已比当初他见她那时衰弱得慢了。
——也仅仅是恶化得慢了而已。
离他最后一次见他们,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他不明白,何以这位朋友,竟然半年间音信全无,即连他主动去信,也不过寥寥寒暄,他以为是卫二小姐的病又再恶化,而他的这位朋友,竟知他无法可解,也心灰意冷所致。
所以他这次前来,不仅带了能寻到的最好的药材,更带了一个寻觅了许久的方子。这个方子,令得他有信心,至少,不会让这位朋友再次失望。
但他见了卫二小姐,却一下便惊住了。
他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半年之前,而这次再见,她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卫二小姐的精神,竟比半年之前,分毫不差。
不,不仅不差,更可说是好上许多了。
她的面色,已不再苍白如纸。
她的整日忧愁的面上,也终于有了淡淡的笑容。
这很不对,非常的不对。
——照道理她的病有了起色,他该高兴才是。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当真一点也不能为自己的朋友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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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高兴?”
桑小姐后来这样问他。
他有时候很怀疑她是否是装出来的那么粗犷豪放,只因她竟然连他不高兴都能瞧得出来。
——即连老爷子都说他太淡漠,断情绝义的。
但是她竟然能问一个刚见过没几面的年轻男人这种稍显唐突的问题,仿佛又说明她依旧还是那么粗犷豪放的。
“桑小姐离家也有月余了罢。”
“怎么?”
“令尊怕是要担心了罢。”
“哈,”桑小姐大笑起来,“他才不会管我哩,我在外边,又不是游手好闲,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哪里不游手好闲了?!
他很想反驳她,但更重要的是,她显然没明白,一个父亲担心女儿独自在外,大多是不担心她们会不会“游手好闲”的,他们只会担心,她是否会遇上旁的“游手好闲”的人……
“况且,”桑小姐又笑了,“应夫人倒是与我颇为投契,留我在庄上多住几日哩。”
——她有的时候,却又不是那么精明了。
他不禁这样想。
后来他常常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当机立断地把桑小姐送回京师去。
如果他那么做了,也许就不会失了一个朋友。
不不,如果他那么做了,反而说不定会更后悔……
这种思考时常困扰着他。
那时候桑小姐就会连连拍他的额头,“又想什么了?”当然,那时候她已成了谢夫人,是有权力这样做的,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我在想应东游。”
他若这样说,桑小姐必定要不理他十天半月。
“庸人自扰。”她哼哼两声,继续自己的“游手好闲”去,再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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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能怪谁呢?
应东游高兴地对他说,他的妻子已得了世外高人的良药,再不必为病痛所折磨。
然而他却一眼就瞧得出,应夫人并未得了什么良药。
——她是中蛊了。
长生蛊。
她的脉息,已渐渐消失,若隐若现。她的气色,却好了许多。
但长生蛊可怕就可怕在,它不仅逆反天道,起死回生,它的养法,更是阴毒到极点。
——长生蛊续命,须得新鲜的女孩子的心头血来喂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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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我们是不是朋友?”应东游终于开口问他。
“岂止朋友?”他苦笑。
——他们已可称得上知交好友。
“哪一天,我若不在了,你可否替我照顾湘儿?”
湘儿,自然是应夫人的闺名。
这话简直好没道理,他的身体,岂非比应夫人的要好上千万倍?!
谢公子却沉默了。
“这辈子,我欠她太多,我只希望,所有的报应,都报在我身上便罢……”他们经历了重重苦难,好不容易才相守,若要分开,实在太难太难。
谢公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半年来,都竭力地避开他了。
“那位桑小姐,恐怕已经发现了。”他话音刚落,果然听见女子的惊呼。
——原来他一早便知晓,四处游荡的桑小姐,是专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为了她,我任何事都能做!
谢公子突然想起,初见他时,走投无路的他,是何等的绝望痛苦。
——任何事么?
他闭了眼,果然再睁开眼,应东游已不见了。
只因方才的惊呼,却不是桑小姐,而是应夫人的。
两人赶到的时候,应夫人已经死了。桑小姐执着剑,戒备地瞧着他们。
“应东游,你为妻续命,竟用如此恶毒的法子,好,我便先杀了她,断了你的念想。”
——这世间还有比桑小姐更会乱来的人了吗?
谢公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谢,”应东游搂了自己的妻子,不知是哭是笑,“她全然是无辜的啊。”
——一念之差,所有的罪孽,都是他一个人的啊!
——为什么到头来,却害的仍是她?!
他瞧见桑小姐的身上,依稀戴着的是谢公子的香囊,他无力地看着他,“医者父母心,你不是名医么?”
“恶心。”桑小姐打断他,“杀人救己,没有这种名医。”
谢公子不过又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有一个妹妹。”
“某一天,她也走脱不见了……”
这实在是最不着调,却也最着调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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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小姐杀了人,自然没人为难她。
她有刑部的令牌,杀的又是走失案的凶手,更且令得这案件终于真相大白,自是没什么不让人满意的了。
但她自己却闷闷不乐。
“我不想杀她的。”
谢公子瞧着她,第一次发现,她似乎也有纤细柔和的一面。
“她求我杀她的。”顿了顿,她又问,“你信吗?”
“只因她不想继续装聋作哑了。”顿了顿,她又道,“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不知”啊。
——所以即便到死,她依然是“毫不知情”的。
这不过是微末的体贴和爱护,令得她的丈夫,不至于陷入更大的自责与内疚中去。
——但既是如此,却又何必当初呢?
那张为应夫人准备的药方,一直躺在谢公子的药箱里,静静的,带着点点遗憾。
至于再后来——
再后来,桑小姐定要跟着谢公子回家,结果老爷子当真气得很,简直的——还不如带浪子回来喝寿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