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12、七

　　林熙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已经不深了。

　　他在这个世上的亲人，早在十二岁那年，断绝殆尽。

　　他的脸上有一个林字，狰狞突兀，那是他的母亲刺下的——他不愿与人争，便只有自行消失。

　　他一点也不恨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位美丽的，聪慧的母亲。她不愿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同陷入泥泞，自相残杀，便想出这么个法子。

　　——他一直理解母亲的苦心。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默默地离开了。

　　——说到底他是个胆小鬼。

　　他若是强大一点，便能独自揽起责任，便能无畏地进入独孤家——而不是将自己的弟弟推入深渊中，独自逃开。

　　——所以他一直内疚。

　　但他终究是胆小的，也仅仅内疚而已。

　　尽管有时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但最后却仅仅是变得更令自己厌恶罢了。

　　——人道“毒郎中”性情孤僻乖戾，当真一点没错。

　　他只想自己默默的活下去，生存已是艰难，哪还顾得了其他？所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忘得很快。

　　忘了毒王谷的日子，忘了母亲和弟弟，直至终于忘了——自己是谁。

　　山中药庐的日子很艰苦，于他却很惬意。

　　他能够沉浸在草药的世界里，不闻外物，偶尔有人来寻他诊病，他便顺手瞧瞧，但他不喜与人打交道。

　　——他从来胆小。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是与一个男人一同来寻他的——他们出奔了，却并不做夫妻打扮。

　　那个男人患了病，他一瞧便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症。

　　——他不过是要抛弃这姑娘。

　　奈何这姑娘一根筋，竟还愿意替他试药。

　　常人都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她不是胆子大得出奇，便是很喜欢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个男人。

　　——他见多了在自己的苛刻要求下劳燕分飞的夫妻，自然知道他是多么幸运。

　　可男人还是抛弃了这个姑娘。

　　——看来他当真很不喜欢她。

　　那时候他突然暗暗有些欢喜——他胆子小，有个胆子大的在药庐里，他很安心。

　　——这个姑娘便是阿凡。

　　阿凡常常吹嘘她胆子很大。

　　他让她试药，她眉都不皱一下。

　　有时候误尝毒草，他瞧见她痛得冷汗直流，却也不哼一声。

　　所以后来他心软了。

　　——他从来胆小怯懦心肠软。

　　他让阿凡去十几里地外的村子里送药。

　　这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若是以前的那些人，早便逃走了——到了江湖上，再吹嘘一番他如何可恶，如何从他手下九死一生脱险的奇遇——所以他一直没有朋友，而他的药庐也一直没人。

　　但林熙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是初三，天上月如弓。

　　阿凡在一片夜色之中，行了十几里山路，摔了十几个筋斗，破衣烂衫，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她竟胆大如斯。

　　他没有问她为何不逃走——权当她忘了，又或者她愿意留在这儿锻炼她的胆子罢。

　　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那一夜，他瞧见了她的胆怯迷惘，瞧见她的无家可归，瞧见了她的落魄无依。

　　——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是怕的。

　　相处得越久，他越发地发现，阿凡和他是一样的。

　　他害怕与人接触，便装作冷漠乖戾；她害怕被人瞧出胆怯，便装作胆大无畏，硬是往折磨自己的道路上奔去。

　　——他们不仅都胆小，还都爱自虐。

　　他怕被阿凡看出自己的心思，便对她越发不假辞色。

　　但阿凡是不怕的。

　　他不敢和阿凡提及自己的过去，他怕她知道了便对他不理不睬，怕她厌恶嫌弃他，或者单单是怕把自己的过去暴露在人前这件事本身。

　　——他从没有朋友，所以他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事，若是她当真嫌弃他了，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所以有时候他害怕得厉害了，便想要赶她走，但心中又不舍。

　　——他的胆怯懦弱，更上了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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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总是避免去探究阿凡的过去，怕知道了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所以到这过去当真揭开在他眼前，他果然手足无措。

　　——阿凡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是有爹娘，有兄姊，有人爱护，有人关心的好姑娘。

　　阿凡和他是不一样的。

　　阿凡的姐姐很热情，瞧得出来，她是着紧阿凡的。

　　阿凡后悔了，他自然也瞧得出来。

　　阿凡的姊姊说，“林熙，好好照顾阿凡。”

　　那一刻，他竟还有些欢欣鼓舞。

　　他应允的时候，从未想到，如果自己的过去被揭开了，她还会笑得那么灿烂放心么？

　　——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可以伪装得对内心那些怯懦毫不在意，但当那些过去接踵而至时，他还能如此逃避伪装么？

　　独孤来寻他的时候，他已有了预感。

　　他虽装作冷漠地回绝了他，心中却惧怕得要命。

　　——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

　　他怕那些早已远离的家族纷争又再来寻他，他怕阿凡知晓，更怕阿凡也被牵扯其内。

　　可害怕有什么用呢？

　　独孤走了没多久，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那个人也来了。

　　——那张应该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神情却早已和记忆中不同。

　　他既不会帮独孤，自然也不会帮他。

　　真正的恐惧摆在面前的一瞬，他竟能坦然面对了。

　　他瞧见那张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那是他的亲弟弟，而他又一次抛弃了他！

　　——他竟只有在这件事上是胆大的！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内疚都是假的！

　　他是如此卑鄙懦弱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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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该要把一切告诉阿凡的。

　　尽管害怕她未知的反应，但他确实应该，也必须把一切告诉她。

　　可阿凡的生辰到了。

　　喝醉了的阿凡说了他一辈子都未敢奢望听到的话。

　　——林熙，你知不知道，其实我胆子很小，所以我喝醉了，才敢说喜欢你……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原来那些颠沛流离，那些避世独生，都是为了要让他遇见阿凡。

　　——可爱的，胆大的，胆小的阿凡。

　　如果他对阿凡坦诚自己的一切，阿凡还会那样说吗？

　　林熙不知道。

　　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只因他是胆怯又懦弱的林熙。

　　他是一个连自己也憎恶瞧不起的胆小鬼！

　　所以他终于下了个决定——赶走阿凡。

　　——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怯懦，也许正是他怯懦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