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夏寻花

3、决断

　　三

　　他们的合作非常愉快。

　　十方不需多少语言指导便能有温厚的眼神。站在罗汉堂白墙外，嫩绿的藤蔓，乌黑的瓦片，空气中愈来愈浓厚的花香，还有淡灰色袈衣。

　　嫣然握笔的手常常停顿，陷入他无边无际的眼中；在日出日落中，时光无尽的流逝。

　　所谓的天长地久似乎能在这样的消磨中找到一点点佐证。

　　画慢慢成型。十方和尚有一张完美的侧脸。

　　嫣然花了太多时间。从一开始说定的一天到了后来的两天，然后是三天，现在已经是五天。

　　小晓的画也已经接近完成了。

　　“你的画也差不多了呀。”小晓看到在禅房呆坐的嫣然，画已成型，只需要再添补些颜色即可。

　　“嗯。”嫣然却闷闷不乐。

　　“因为就要离开了？”小晓自然知道嫣然喜欢十方。

　　嫣然不语。

　　不是因为要离开，而是因为离开要忘记。这样的生活对于任何一个现代人来说都是世外桃源。可是生活的洪流始终会冲垮这样的理想。她太了解自己，回到了花花世界，她能否还记得心底那个纯净的十方？就算她记得，再度回来，她还能这样坦然地单纯的喜欢十方？或者说十方还会像想象中那样完美？

　　她不知道，因为未知而恐惧，因为恐惧而怕失去，因为怕失去而不敢妄动。如果她没有遇见他，也许便不会有这些顾虑。那么，如果她主动去得到呢？

　　今早画下最后一笔，十方也看到了画作接近完成，他主动提出不再做模特，嫣然已没有办法留下他。

　　他离开的时候，墙边已有喇叭花开。紫色的，渺小的，仿佛他是它们的神。

　　“我不想回去。”嫣然忽然说。

　　“大后天是最后一天交作业的日子。你明天不回去后天一定要回去，不然来不及了。”小晓以为她只是还不想回去，便提醒她交稿的日子。

　　嫣然不再回答，她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夜月色极好，寺内少灯，除了屋内，屋外尽是月色朦胧。

　　嫣然一个人坐在寺内西花园的八角亭中。夜色中远处飘摇的灯火仿佛梦境。

　　百年老龟，偶尔露头；更多地是吐着泡泡的鲤鱼，看不见却听得到他们在水中的歌唱。

　　不是夏夜没有蛐蛐，却有虫鸣。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渐渐也能分辨出假山松石，亭台楼阁的轮廓。

　　到底是什么感觉，能够让她一下子就分辨出小路而来的人。

　　“十方师傅也来晒月亮？”她笑着说，心底却悲哀，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他早晨拒绝的干脆，离开的果断。

　　十方进入亭中，月色中能看到他熠熠生辉的双眼。

　　“严施主还没有睡呢？”十方的声音永远温厚，语调轻柔而缓慢，仿佛一卷丝绸，缓缓摩擦过身体，只有舒滑。

　　“睡不着。”严嫣然望着亭外，依靠在亭内，十方的气息，“师傅也睡不着？”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是来寻施主的。”看不清面容，嫣然却知道他此时的神态。

　　“你找我？什么事？”忽听到他来找她，有些激动。

　　十方转向她，黑暗中看不出神态，他的声音却清朗依旧

　　“劝施主放下执念。施主不是方外之人，六根未净，早日回去完成心愿，不要叫人担心了。”

　　嫣然小孩子心性，却也执著万分。见十方这么说，心里噌的冒了一把火：

　　“叫人担心？谁会担心？”她站起逼向十方。“你们这些和尚一个个嘴巴上说得好，什么方外之人方内之人，把自己搞的一套套的好像百毒不侵的样子，谁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龌龊的事情？”

　　十方听到这句话，却微微笑了。

　　“是啊，和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要吃喝拉撒和常人一样，只是，”他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做了和尚，自然不能妄为了。”

　　嫣然本来是正在气头上，听到十方清明的笑声已经有些消火了，直到听到他这么说，忽然而来的悲哀盖过了愤怒。

　　是呵，和尚不能妄为，所以她虽然迷恋着他，却永远不会有结果，因为在她认识他之前，他就已经是和尚了。如果他不是和尚，也许她就不会那样迷恋他。

　　那样的矛盾，那样的折磨，真相的揭开总是血淋淋。

　　嫣然只觉胸口闷疼，爱情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却无法和很多人一样快乐的享受。

　　十方觉察出暗夜中她的情绪波动，了解却无能为力，他唯有等着她，等着她平复情绪。

　　“你怎么做了和尚的？”大喜大悲之后，嫣然无力的蜷曲着靠在护栏上。

　　“从出生起就是了。据说是被遗留在庙门外面，元觉师傅收留了我。”十方轻轻的笑，不扰虫鸣，“听起来很像一个古时候的故事吧？可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十方站在亭内的身姿挺拔，嫣然却想搂他入怀。

　　“你不想知道你的父母到底是谁么？”她问。他答。

　　“也许我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呢？”这和尚，不，这男人竟然还会幽默。嫣然不敢多想。

　　“其实佛祖就是我的父，师傅就是我的母，只能说我跟佛祖是有缘人，不然上苍也不会让我出生就承佛恩泽，去爱众生。”十方合十叹佛号。

　　“一个大男人都成了你妈。”嫣然不甘心的回了他一句，却心凉与那句爱众生。他以为他真的是佛么？

　　十方却为了那句玩笑话真心的笑。

　　嫣然心痛，回看他月色中身影，只觉那轮廓如此深切，深切到连血液都在轰鸣着投奔向他。

　　她再度站起，站在他身前，虽看不清面容，却注意到他眼神。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平时爱众生，今夜可不可以爱我一个？”双手执向他的双手，修长纤瘦却有力。

　　鱼泡泡在水面上爆开，卜，卜，一下又一下；远处虫儿轻轻嘶鸣；风过叶间沙沙作响；还有自己的心跳，嗵嗵嗵嗵。

　　嫣然觉察到十方手心的温暖，那无情绪的轻握，却也没有推开。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嫣然脸上，一动不动。

　　如果他不答应，就这么着，也满足了。嫣然呼吸深沉，撩动袈衣前襟。

　　“不可以。”十方的声音在她头顶徘徊。

　　嫣然一把抓过他紧紧靠入他怀里：“口是心非！”蛮横的不讲理的下定论。

　　那怀抱那么契合，仿佛山谷；那味道那么熟悉，仿佛早就习惯；那感觉如此澎湃，经历百转千回。

　　我和你那么那么默契，你却忍心拒绝？

　　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嫣然死死抱住十方。

　　泪眼婆娑中感觉十方的手抚过自己的长发，温柔的，一遍又一遍，似在安慰，更像心疼。

　　嫣然索性将委屈一泄千里。

　　一塌糊涂中，听到十方轻声叹息，略带困惑的自言自语声：

　　“我该认识你么？为什么我觉得你如此熟悉？你的哭，你的笑，你的拥抱，你的疼痛？你是谁？”

　　嫣然抬头，仰望他，虽然看不清面容：

　　“十方，你也这样觉得么？我也觉得我似乎该认识你，为什么看到你蹙眉我会那么心疼，看到你微笑我会那么开心，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那么开心？”

　　嫣然摩挲着摸上他的脸颊，忽然惊觉指尖一片冰凉。

　　“十方，你哭了？”

　　因为寻觅到爱情而哭，又因为不能爱而哭，却始终因为要偿还的信仰要亏欠的爱而哭。

　　嫣然在夜色迷茫中吻上了十方的唇。

　　风景再好依然只是风景，迷茫中寻找到的不会是真理。惺惺相吸的两人兜转间又回到了原点，可是再默契的亲吻再熟悉的感觉也扭转不了一开始就注定的结果。

　　十方缓缓推开嫣然，双手合十，垂下眼帘。

　　阿弥陀佛——佛号唤醒虚空，惊动林中飞鸟，夜色苍茫中贴近的心愈加飘摇，如模糊的面容，一开始就是遥不可测。

　　嫣然再度泪下。他和她之间不单只有夜色，还有佛祖，世俗，红尘。十方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完全猜测到了，只是得不到爱的回应终究是悲伤。

　　“你不愿正视你的爱情，对么？十方，你明明喜欢我？”心上已经认输，嘴上却不肯放弃。

　　“如果我有来生，一定报答施主恩情，但这一生，十方只愿青灯古佛，供奉佛祖。”

　　这样的话如此耳熟，如果有来生，嫣然心底莫名的绝望，如果有来生就一定能在一起？不珍惜眼前，去虚许一个未来的承诺就一定能遵守？

　　“都是废话。”她阻止十方的说教。“谁知道你来生轮回成一只马一只狗还是一只虫？”

　　十方终于抬眸看她，不见神色。

　　“六道轮回，无论十方变成何种牲畜，都愿随施主左右。”话语虽轻，却如毒咒，十方坚定却冰冷的叙说，仿佛与他无关。

　　嫣然只觉得万念俱空。仿佛经过长时间的跋涉和奔波，却发现世外桃源早就被毁于一旦。

　　绝望慢慢侵袭身体，好像四周更加冰冷的温度，慢慢包裹着她。

　　十方再次垂眸，轻叹佛号：“小僧去了。”

　　他转身离去，一如那日风景，云淡风清。这次披星戴月，肩上有或明或暗月色，走在渐明渐暗回廊，忽明忽暗身形。

　　嫣然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