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夏寻花

4、终曲

　　四

　　“什么，要出家？”十方噌的站起，失态的大声。

　　小和尚点头称是：“严施主已经向住持提出要求。住持规劝施主去白云庵。施主却坚持在本寺剃度。住持已经通知施主家人。”

　　十方未等小和尚说完，便奔出门外。小和尚第一次见师哥如此慌张，跌跌撞撞，也有些诧异。

　　从后院僧房跑出，沿着回廊，穿过左院罗汉堂，远远便望见中庭站立的女孩。扎成马尾的发丝随风飘荡，身材清瘦颀长，看不出表情的淡然。那本来是一个多么活泼的女孩啊！

　　十方放缓脚步，却放缓不了呼吸。起伏的胸口暴露情绪。

　　嫣然抬眸对上他，粲然而笑。

　　“傻瓜。”十方语气失了中立。

　　“这样，我既能伴着你，又能伴着你的青灯古佛了。”嫣然笑着，看着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眸染上烟火。

　　十方眼波流转，泄露心底百转千折。嫣然静静等待。

　　再开口已经调整情绪。

　　“严施主何苦呢？为了十方这个笨和尚，放弃了青春年华，放弃了红尘快乐，放弃了家族牵绊，十方何德何能？”他看着池中之鱼，面容恢复平和。

　　“这只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无关。”嫣然注视他的手缓缓握紧栏杆。如果不能红尘，那就一起出家好了。今晨被露水打湿脸颊，嫣然站在八角亭内心凉如水，那时候就有了决心。

　　十方不说话，嫣然也不说话，老松下，碧池边，暗流汹涌，痴男怨女。

　　忽听十方重重叹出一口。

　　嫣然自从认识十方以来，从来见他都是从容不迫，就连迷茫的时候依旧守礼有节，这样一种无力的叹息却是第一次听到。

　　不禁回头看他。却见他脸上两行清泪。

　　“二十年来修行，依然身形不禁，六根不清，被臭皮囊拖累，还要累计无辜他人。佛祖，我错了。不该动心，不该动情，不该做逾越的事情。”

　　松涛阵阵，白云丛树间隐现，风吹起十方浅黄僧袍。

　　嫣然看痴，却苦笑。

　　“如果佛祖只是叫你做一个缩头乌龟，那么还不如不要相信什么佛教。”

　　十方低头看她，浓眉紧锁却没有怒气，眼中波光潋滟。

　　“如果我不再是我，你还会这样执著么？”

　　嫣然不语。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情，她不会去跟十方辩驳，事实就是她在这里遇到了风轻云淡的十方和尚，然后爱上了没有结果的他，所以愿意将下半生交付佛祖，只愿陪他。

　　十方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忽然莞尔。

　　嫣然回头看他，奇怪他此时为何微笑。

　　“我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和你那么熟悉了。”他说，双手拈起莲花决，转向嫣然，粲然而笑，“因为我们都太决绝。”

　　嫣然只是迷失在他的笑容中，那笑容无尽的慈悲，无欲无求中却让人心生吸引，仿佛只要在他身边，便可度过一切苦难，超越饥荒，超越苦痛，超越生离死别，超越一切凡尘俗事。仿佛，佛祖再世。嫣然从未见过谁能够笑得如此普度众生，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十方的身体一歪，跌落下去。

　　巨大的水声打破清幽的西园寺，伴随着嫣然尖利的惊叫！

　　“不！——”嫣然趴在栏杆边，看着十方直直落入池中！

　　十方说：我们都太决绝。所以他宁可选择身灭，断了嫣然绯念，也不能舍弃对佛祖的敬奉。就像他自己所说，今生注定供奉佛祖。

　　池中之水看上去浅显，此时忽然却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紧紧拉住十方要将他生生拉入无边深渊。

　　西园寺的和尚们纷纷从各处赶来，嫣然四肢无力几乎瘫软在地，这不是她要的结局，这不是她要得结果，从头到尾她都不想毁了十方！

　　天空忽然春雷炸裂！

　　惊雷惊醒梦中人，嫣然忽然清晰地听到十方在水底依然高唱：

　　“南无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一切梦幻泡影，梦幻泡影！惊雷裂空，巨大的漩涡吞噬十方，嫣然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她看到正在垂死的爱人，看到她轮回九世苦苦追索，看到她不再记得前世冤孽今生孽缘，这一路而来，痛苦，快乐，绝望，希冀，那么多的失败，那么多次接近成功，那么多的努力，真正的如一句十方所唱：如梦幻泡影。

　　嫣然痛叫一声，第十世了，追过了九世，第十世竟是她亲手将他逼入绝境，直至阿鼻地狱！这一路来她到底追求的是什么东西？是他这个人，还是不屈服命运不想屈服于失败不承认自己失败的一颗心而已？

　　她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和命运抗争了，就让一切如露亦如电，从她生命中消逝而过吧。

　　嫣然趁和尚门不备，也一头栽进了池中。

　　四周有了更大的喧哗，和尚们纷纷想抓住她的手脚却没有成功。池水冰冷，漩涡湍急，迅速将早就冰冷的她吞没。

　　她无力抵抗却也不想抵抗，她第一次，在她轮回转世的第十世，认命了。

　　如果自己的任意妄为终究是害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么苦苦的追求又有什么意义呢？

　　水上的尘世，和尚焦急的面容，仿佛与她两个世界，渐行渐远。

　　不能呼吸的痛苦中忽然听到淳厚的嗓音。是十方的声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些痛苦忽然也真的就远离了，转身竟然是十方干净的笑脸，他伸手而来，拈花微笑。

　　嫣然痛哭。

　　“我斗不过命运，却将你都逼死了。”

　　十方握住嫣然双手，轻叹：

　　“我已经知道过往，谢谢你不离不弃痴心相对。如此十世轮回，也算了结你之心愿。这十世轮回一切天以注定，佛家虽不说宿命，却相信所行得所果。偏执让你双手空空来，空空去，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偏执，得到解脱，重新做人了。”

　　嫣然看他慈悲脸容，转化成前九世苦心追求模样，再回看自己万般狼狈，一身沧桑，了解在十方目光中的前世纠结，也算是终得一果。

　　嫣然拜下：“我愿放下。”

　　一滴珠泪划下脸颊，化解十世孽缘。十方微笑。

　　第二日，和尚们终于从池中抽干了水，打捞上了两人尸体，十方含笑，嫣然含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