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之寄》古楼子

27、请你再等一等我

　　东方微明。
　　裴绪身子坐的有些僵硬，便是从前行军打仗多个日夜不眠也不曾这么疲累过，是那种从心底深处传来的疲累。
　　可即便如此，却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出门走到廊下，掀袍坐于石阶上，对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际出神。
　　冷风掠动他的发梢衣摆，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化人像，忽然听到身后似有响动，转头，见贺英正朝自己走过来。
　　贺英停下脚步，只能看到裴绪的侧脸。
　　他的神情和平日看起来差不多，只是眼中略带了血丝，昨夜自前院回来之后，他房中烛火一直未歇，想来一夜未睡。
　　“世子歇息吧。”
　　贺英朝他恭谨地唤了一声。
　　裴绪看他一眼，自祖父去世那日起，他便下令任何人不得再唤他世子，贺英也一向记得很好。
　　拿过腰间酒囊，仰头喝了一口，辛辣入喉。
　　“快四年了，不知祖父他们在那边过的可好？可有怪我……”他语气有些喃喃。
　　贺英嗓子发干，蹲下身来，看着他。
　　“自然不会，因为只要世子还在，裴家军便不算亡，老国公和死去的将士们便有洗刷耻辱的一天。”
　　裴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如今听他这样说，只是随意的笑了笑，又灌了几口酒。
　　酒最是暖身，可贺英见他一袋酒入肚，脸色却依旧有些泛白，听着呼啸的风声，忍不住再次劝到。
　　“世子回房吧，天就要亮了。”
　　裴绪只摇摇头，眼盯着侧面紧闭的房门，说：“我只是想离她近一些。”
　　贺英鼻尖一酸，咬住牙关。
　　“世子便同郡主讲清楚吧，她定然会理解世子的。”
　　她当然会理解，裴绪心想。
　　可自己并不是想要她理解，他只想让她平安，原以为天各一方，随着时间推移她在自己心中的痕迹总会淡去，届时便是听到她已嫁作他人的消息，自己亦能泰然处之，如今想来，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这些年来，自己将她连同那些与她有关的过往裹在一起，放在心底的角落处，不许自己，更不许他人去碰及，原以为这样便是放下了。却不知它们早已偷偷扎了根，稍有机会便在他心里疯狂生长，不留半丝间隙。
　　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
　　晨光入户，赵熙元因顾及肩上的伤口，她昨晚睡觉一直都不曾翻身，只侧着肩膀睡的，如今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也不知是不是睡姿不妥的缘故。
　　阿陶为了方便照顾她便也睡在了赵熙元房里。
　　赵熙元刚一动，阿陶便醒了过来，忙掀开被子，从塌上起身。
　　“郡主醒的这样早，可是伤口疼得厉害？”
　　阿陶走到大床边，撩开了床幔。
　　赵熙元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摇摇头：“还好，我是觉得有些胸口发闷。”
　　因赵熙元怕冷，所以房里早早便点了足足的炭火，如今火盆未灭，阿陶想着多半是这炭火太足的原故。
　　“我将窗户打开透透气。”阿陶说。
　　赵熙元点头，自靠到了引囊上，将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阿陶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推开，用支架撑住，不经意间瞥见廊下有人。
　　手上一顿。
　　冷风吹了进来，赵熙元脑间清明了不少，刚想吩咐阿陶再睡一会，便见她只站在窗前，不知在往外看些什么。
　　“阿陶？”
　　阿陶突然回神，忙将窗户合上。
　　赵熙元不解，却见阿陶走了过来，语气有些犹豫。
　　“郡主，外面……”
　　赵熙元目光朝窗上探了探，神色微动，随后自床上起了身。
　　阿陶忙伸手将她扶起来，两人走到窗前，阿陶将窗户再次打开。
　　赵熙元一怔。
　　因角度问题，从窗里往外看，能看到廊下至院子里的大致景象，而东面的长廊却看不到这边的情形。
　　所以，在赵熙元的视线里，有人正坐在廊下石阶上，虽看不到面容，但从露出的衣摆和靴角也能猜出他的身份来。
　　晨起有风，他衣摆随风而动，却不知在那坐了多久……
　　裴绪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抬头看了眼西面已露头的朝阳，将酒袋塞上。
　　贺英欲伸手拉他，却被他躲开。
　　“不过这些酒而已，我还不曾醉。”
　　裴绪稳稳的站起身来，视线在那合着的门上停顿几瞬，而后转身迈上台阶。
　　刚走到廊上，便听到吱呀一声门响。
　　裴绪心猛地一动，似有所感一般偏了头。
　　果然，门开之后，那人长身而立。
　　两人四目相对。
　　仿佛没有想到突然会在这里见到她，裴绪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赵熙元轻轻垂下眼眸，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贺英忙朝她行了个礼。
　　赵熙元颔了颔首，自廊下而来，距离裴绪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昨夜一直在此处？”她问了声。
　　“是。”
　　裴绪看向她。
　　赵熙元一怔，没料到他会承认，陡然没了言语，低下头去。
　　裴绪看她一眼。
　　门前的灯笼光投了下来，她低眉敛目，只露一段额头，光洁而温柔。
　　大氅上的绒毛蹭到赵熙元颈间，有些发痒，她挪了挪脸。
　　周边一片寂静，颈间的绒毛被风吹着，越发的痒起来，赵熙元莫名有些心烦起来。
　　垂首福了福，转身回房间去了。
　　裴绪一直在等她问自己，没想到她竟直接回去了，脚下一动，便跟了上去。
　　“等一下。”
　　赵熙元脚步顿住，并非是因为裴绪的话，而是因为他的手已经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一回头，正好撞进裴绪眼里。
　　赵熙元征住。
　　裴绪转过来看她，目光炽热明亮。
　　手被他紧紧握着，热力传来，心跳也被阵阵催动，在胸中突撞。
　　那声音仍徘徊在耳边，赵熙元看着他的侧脸，竟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她吸口气，开口道：“你……松手。”
　　裴绪看着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松开。
　　赵熙元即刻抽回手。
　　指间一阵清凉，空气静谧，呼吸漾动的声音起伏可闻。
　　赵熙元望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目光深邃。
　　她突然转过身去，不看裴绪，抿了抿嘴，良久，才将心绪平复下去。
　　“你先前的问题，我欠你一个答复。”
　　裴绪突然开口道，顿了顿：“但我如今依旧不能给你一个承诺。”
　　赵熙元背对着他，眼底微动，末了，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声音出来，有些干涩。
　　“可我想同你说……”裴绪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声音低沉，身侧的手掌握紧。
　　“我想请你……请你再等一等我。”
　　说罢，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只觉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却只见她身形一动，继续抬步朝房间走了回去。
　　脚步声渐远，却似落在他心间一般，喉头只觉得泛上一丝苦涩，弥漫在唇齿之间。
　　贺英小声叫道：“世子。”
　　裴绪没动，也没出声，依旧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
　　他站立着，只觉得周身冷风刺骨，这北境的天越来越冷了……
　　赵熙元脚要迈进房门的那一瞬，到底停了下来，拢在袖中的双手松了松。
　　裴绪眼底一亮。
　　只听她说：“北境今年的初雪许是要来的晚些，我等赏过这冬日雪景再回南境，也不算白来一趟。”
　　裴绪听她说完那话，便再无迟疑的进了房门，再次轻微“吱呀”一声，她的身影已经轻巧地消失在了门后，只剩他手掌心还残留了些片刻前与她肌肤相触的温腻之感。
　　良久，唇角扬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