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10、欠条

　　气候、功能分区和行星整体设计决定了路边的绿植品种。星金三部的绿植是铜珊瑚。古铜色的树叶在微风中摇动，如游曳于浅海的鱼，树干是半透明的暗红色，当太空湍流暂且平静、“赫拉”得以散发柔和光芒的白昼和夜晚，便呈现出一种柔软的肉感。此刻，树干上的擦痕清晰可见，如同手臂撞在桌子上形成的青紫。狄原礼不知道洛彤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箱子从这个缝隙中硬生生地拉出。

　　沿着这条压根没有注意过的小路。狄原礼看到了洛彤。他被几个人松松地围着，慌乱地来回扫视着，那些人挽起衣服袖子，猫捉老鼠一般愉悦地打量着他。

　　确实，洛彤的前方有一个旅店。但是，他怎么敢朝那个旅店走？那个旅店门帘低垂，挑出的旗子上歪斜地写着名字，荧光看板时亮时不亮，已经不是安全不安全的问题，而是这家店到底在做什么的问题。

　　“他说他要住宿！”

　　一群人的笑声回荡在立交轨道下的空间。其中一个人朝洛彤踏上一步，伸手去抬他的脸，被洛彤打开。那人揉着手，半是惊讶半是起哄地提高了声音：“哟，快看，这家伙还会打人呢！”

　　那群人又无意义地哄笑起来。洛彤缩成一团，紧紧抓住巨大的箱子，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他想向后退去，一个人推了他一把，让他回到中间。

　　“你从什么地方来？再说一遍？”

　　洛彤大概没有说话，或者再次使用了蚊鸣般的说话技巧。狄原礼只能看到那人向他倾身，提高了声音，再次问道：“你说什么？喂，你该不会是用眼睛上的这个东西发声吧？”

　　这次洛彤没来得及挡住那人伸向他眼镜的手，那人举着他的眼镜，仿佛举着一只昆虫。眼镜在空中晃动着，镜片不断折射出完整的光片。洛彤慌乱地想要夺回眼镜，那人随手一抛，眼镜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那人的目光和狄原礼相会了。狄原礼看着他同伴伸出手，接住眼镜，轻轻拍一拍身上的灰，向他们走去。

　　那些人纷纷转身，用目光笼罩了狄原礼。单一色谱的路灯光在他们脸上分割出大块大块的光影。从他们的头发、到他们的装扮，再到他们手腕上统一的环绕型刺青。他们毫无疑问来自滕普拉面纱的另一边。

　　虽然来自同一个星系，有着相似的文化和母语，一正教的信徒和眼前这些人却泾渭分明。不过狄原礼不想和任何一组扯上关系，滕普拉面纱的移民有着独特的文化观，不管身在何方，居住多久，都像油浮在水面上，只对自己的母星忠诚。

　　狄原礼向他们伸出手，说：“眼镜，拿过来。”

　　那人扫视着狄原礼，瞬间便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每个人都有这种奇特的洞察力。他似乎想开点关于眼镜的玩笑。然而话语在说出口之前消失了。狄原礼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每一个眼神的闪躲和变化。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反转局势，无声的较量后，那人朝同伴使个眼神，同伴笑嘻嘻地松开手指，让眼镜落在狄原礼的掌心。

　　“他不住宿。”狄原礼说，“他并非来自你们的星系，也不会信奉混沌诸神，请你们不要继续纠缠他。”

　　那些人露出同样笑嘻嘻的神情，像是听不明白他的话。狄原礼回手将洛彤笼到身后，那些人依旧笑着，像是伺机而动的鬣狗，向后慢慢退开。狄原礼反手拉着洛彤，向小巷尽头移动，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狄原礼才转向洛彤，将眼镜还给他。

　　洛彤接过眼镜，颤抖着手戴上。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落下，落在他的连帽衫领子上，洇出一块深蓝色的圆形水渍。他哭了，尽管他立刻抬手捂住嘴，眼泪却越来越多；他咬着牙不发出声音，于是身体和肩膀都在细细地颤抖。注意到狄原礼的视线，洛彤顺着行李箱蹲下，摆出一个系鞋带的姿势，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着箱子。狄原礼迟疑片刻，也跟着蹲下，柔声问：“怎么了？”

　　洛彤摇头，将脸埋进膝盖里，从紧缩成一团的衣服里发出无法抑制的抽泣声。

　　狄原礼想拍拍他肩膀，手掌举到半空，微一迟疑，落回自己腿上。

　　是他不对，他应该对洛彤好一些。

　　他不是粗暴的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粗暴的人。他向来自认精英，在任何星球都能如鱼得水。从知名学府的顶尖专业毕业，立刻被联盟企业选拔，然后跳槽到斐南星金三部；他见过最为纸醉金迷的歌舞，见过每分钟不断变动的金钱；他自认为对待各种各样的事物，都能保持开放而包容的心态。他有过各种各样的同事，对那些人，他从来没有一次嘲笑。然而面对洛彤，他却一直急躁不安。

　　“是我对你太粗鲁了。”狄原礼说，“抱歉，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别哭了，好吗？”

　　洛彤一声不出，只是躲在箱子后面。狄原礼又问：“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回家好吗？”

　　洛彤还是一动不动。狄原礼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问：“你在斐南有朋友吗？”

　　行李箱没有分毫移动。经过短暂的相处，狄原礼已经能辨认出洛彤的一些肢体语言。当实情对他不利，而他又不愿意撒谎，就会像现在一样，泥塑木雕，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回去。”狄原礼诱哄地说，“可是你也无处可去啊。这样吧，你在我家里住一个月，我收你一半的房租。”

　　狄原礼说完，想想不对，又补上一句：“我可不是看不上你，你是Serendipity介绍给我的客户，看在缘分的面子上，给你打对折。标准价格么，就按照你刚才问的那个豪华大酒店的二分之一。再打对折，是四分之一。你看如何？”

　　洛彤终于闷闷地挤出一声：“不用打折。”

　　“我家可没有酒店那么豪华。”狄原礼指出，“或者这样，你承担清扫工作，就当是你付掉了那一半的房租。”

　　洛彤的耳朵红了，片刻后，他从膝盖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可是我没有钱。”

　　“先欠着。”狄原礼说。

　　“不。”洛彤的顽固劲儿又上来了，“我先给你一半，另一半写在欠条上。等我发了工资就全部付清。一次付不清，就付两次。两次付不清，就付三次，我在这里至少访问一年，还是付不清，我回古地球去，也要给你付清。”

　　狄原礼再次叹了口气，这么顽固地坚持分期付款的客户，在他的客户清单上可以排进第一名。

　　虽然很不想和他变成无限分期付款的关系，但是此刻应该照顾他的自尊心。狄原礼打开手环操作，时不时瞟洛彤一眼，箱子后的灯笼鱼帽子渐渐停止了抽噎的不规律起伏，也不再发出紧咬着牙的啜泣。狄原礼在个人财务分区里录入欠条，传递给洛彤。

　　洛彤没有抬头，没有动作，大概是不知道确认欠条要用手环操作，还是低着头，双手离开了箱子顶部，环抱着腿，形成婴儿般蜷曲而抵触的姿势，狄原礼想去拉他的手，但他不想形成环抱洛彤的状态。他犹豫片刻，说：“手环，你需要确认手环上的信息。”

　　洛彤抬起头，抬起右手，笨拙地操作。他的脸上有衣服留下的压痕。

　　写了欠条的洛彤吐出一口气，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看着狄原礼再次向他伸出的手，犹豫片刻，没有拒绝。而狄原礼看着自己账户里的进账，暗自苦笑。和儿子的关系变成了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如何与自己的房客和平共处，又成了一个值得学习的课题。

　　再次带着行李箱走进他家的洛彤明显放松。狄原礼吩咐家居热一下晚餐，告诉洛彤，晚餐是包括在房费里的，不必担心。当然，如果洛彤坚持要给钱，他也不会拒绝。但他十分建议一个月结束后，他们根据食物、电力等生活账单来平分。

　　在洛彤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时候，狄原礼把他的DNA信息录入到系统里，只是部分授权，并没有开放管理者权限，这样洛彤可以使用这个家的家具，不必总是让狄原礼干这干那。而狄原礼自行锁定自己房间的门锁和柜子，将客房的门锁权限开放给洛彤。

　　洛彤看着他不断调整设置，忽然问：“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客气了？”

　　狄原礼一笑，没有回答，继续编辑着智能家居的后台。洛彤看了他几眼，又低头去吃东西。

　　当然因为他是精英，不可能总和一个乡下人计较。他对乡下人有着法律规定的责任，这是他应尽的义务。

　　况且，他不是变态，不会从别人的眼泪里得到快乐。洛彤伤心难过的样子让他产生轻微的负罪感。而洛彤总是不自知地身陷危险。斐南和银河首府大学不同，并非安全乐土，而是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让洛彤自立无异于让一个还不会走的小孩独自出门，这种事，他干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