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9、旅店

　　洛彤用力向后仰脸，脱离他的紧握，揉着下巴，用满是怒意的眼神瞪着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狄原礼居高临下地敲一下他的头。“给我站起来说话。和我当然有关系，你都把这个人领到我家门口了，还说和我没关系？”

　　他抬起手，作势又要敲洛彤的头。洛彤迅速站起，双手捂着头顶，警惕地观察着他：“领到你家门口？我没有啊。”

　　“她坚持要送你回家。”狄原礼似笑非笑地指出，“你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对你温柔吧？她只是想搞清楚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换言之，也就是我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洛彤半是错愕半是尴尬地撇撇嘴，用狄原礼恰好能听清的音量说了句“自恋狂”。

　　这孩子还学会顶嘴了。狄原礼又想敲他的头，刚刚抬起手，洛彤立刻后退一步，和他拉开安全距离。狄原礼只好放下手，说：“还站在这干什么，真要在沙发上睡一晚上啊？”

　　“和你没什么关系吧。”洛彤说，“我愿意在这里睡一晚上。”

　　狄原礼举起手，朝他晃了晃。洛彤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仿佛一个猫头鹰挂钟。

　　“洛洛。”狄原礼故意拉长声音，看到洛彤恶心得轻微颤抖，更是一阵快意，“我现在要回房间。你喜欢在沙发上过夜，那也由得你。只是有一个小计划，你一定会很喜欢，从现在起，我数三个数，你要是不跟上，我就报警，告诉警察有流浪汉入侵小区。”

　　他再不看洛彤震惊的脸，转身朝电梯走去，在他右脚踩上地毯的第三步，他听到洛彤挫败地跟在后面的声音。

　　狄原礼打开公寓的门，做了一个笔直邀请的手势。洛彤拖着脚步走进公寓，在门口站定，愁眉苦脸地注视着房间。今天的湍流十分稳定，“赫拉”没有在抵抗湍流的冲击上耗费太多能量，此刻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线，这些光线来自于斐南地壳深处产生的热能，大约可以媲美古地球传颂千古的月光。

　　“喝牛奶吗？”

　　洛彤无视了狄原礼的邀请，顺着门口滑坐，再次抱紧双腿。狄原礼径直去厨房取了液压啤酒和冰牛奶，将冰冷的杯子在洛彤额头上轻轻一贴。

　　洛彤抬起头，没有特定目标地望了他片刻，说：“我不想喝。”

　　与此同时，他的胃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狄原礼维持着拿着牛奶的姿势，看着洛彤的脸颊渐渐变红，眼神下落，无法直视地看着地面，仍然顽固地抱着膝盖，不肯朝他伸手，便收起牛奶，打开液压啤酒，命令智能家居准备班尼迪克蛋配蒜茸黄油面包。

　　食物的香味渐渐蔓延，随之呼应的是饥饿的声音，简直像粗劣的大合唱一样此起彼伏。狄原礼吮着啤酒，不慌不忙地调出古地球的美食纪录节目，在落地屏幕上播放。

　　狄原礼向来喜欢纪录片，确切的说，是收集纪录片。落地屏幕下方的芯片盒子里装满了各个领域的纪录芯片。有些题材他并不感兴趣，但是看到精心制作的封面，似乎在讲述着他未来可能应当了解的领域，他便会着了魔一样买下来收藏。

　　投机向来是全领域的事，越是知道得多，越能从看似杂乱无章的痕迹里看出变化。在某些人看来，不过是一片横七竖八的杂草；但是在投机客眼中，那里必须是一片清晰无误的战场，金钱豹在这里追上了绝望奔跑的羚羊，一口咬着它的脖子，从容离开。

　　食物是投机客必须了解的领域。不管人类怎么开疆拓土，终究要吃东西，一旦吃东西，就会对美食有所要求。在外星发现的陌生物种，一旦变成一道美味佳肴，便会以光速红遍整个星际，让投机客从中赚一笔横财。此刻，不仅是冷静分析的狄原礼，就连洛彤的目光都被屏幕吸引了。

　　香肠在滚油中滋滋作响；猪蹄在卤水中闪着润泽的光；柔韧的面条在空中溅出细腻的汤水；肥嫩的海鲜夹杂着鲜红饱满的辣椒。解说的声音都浸透了油和调料，以一种垂涎欲滴的声音讲述着食物在古地球的起源。

　　“我的行李呢？”

　　如果狄原礼没有时刻斜着眼睛打量洛彤的反应，他或许会错过这句话。狄原礼将纪录片的声音调小，彬彬有礼地问：“你说什么？”

　　“我的行李呢？”洛彤稍微提高声音，“昨天搬进来的箱子，请问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狄原礼指着门口的柜子：“在柜子里。怎么了？”

　　“我想回研究所。”洛彤说，“本来要安排给我的房间里有两张床。和暂时占了房间的同事好好商量的话，我们应该可以住在一间。”

　　“……他会同意吗？”

　　洛彤抬手捂着脸，用力压了两下，毫无理由地咽了咽口水，说：“我可以试试。是同事啊。”

　　大蒜确实是非常美味的食品添加剂，此刻烘焙大蒜的香味传遍了整个客厅，尽管狄原礼压根不饿，仍然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嗅着空气。洛彤更是咕噜噜个没完，但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仿佛饥肠辘辘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房间里的隐形人。

　　“如果他不同意，你怎么办？”狄原礼问他，“再回来？那你可能会错过最后一班车。”

　　“不会的。”洛彤毫无根据地回答，“他为什么不同意？”

　　狄原礼上下打量他的蓝衣服，赞许地点了点头。

　　“有道理，谁看见一个穿着博物馆衣服的人在自己面前走路，不会害怕到投降呢？”

　　柜门发出咔哒一声，智能家居打开柜子，将洛彤的箱子拉到门口。狄原礼挤压着啤酒球，欣赏着洛彤艰难拎动箱子、向外走去的身姿。

　　“你中午吃了什么？”

　　洛彤稍微停步，侧着头想了想，说：“薄煎饼。”

　　“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洛彤刚要回答，立刻闭上了嘴。狄原礼好笑地看着他吞咽的动作。两份晚餐已经做好，被智能家居拿到餐台上并排放凉。烘烤黄油的甜香和大蒜的香味更加强烈。班尼迪克蛋的蛋黄如粘腻的水波，缓缓浸润着外层微焦的面包。洛彤的眼睛像是被磁石吸引住，几乎没有办法离开餐台。

　　“车就要进站了。”狄原礼好心提醒他，“从这里走到车站还需要时间，和你早上走过的路差不多。”

　　洛彤转过眼睛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狄原礼几乎可以预测到他终于要认输了，然而洛彤再次吞咽一次，一咬牙，用力握紧箱子的提手，毅然向他道别。

　　门在他身后合拢。狄原礼缓缓咽下嘴里旋转的啤酒。就连食物的味道都像淡了一层。

　　他关掉纪录片，收好芯片，食物的味道更加淡去。班尼迪克蛋的色泽浸入面包。狄原礼看着两份渐渐冷却的晚餐，叹了口气，又轻笑一声。

　　大门处有一样东西在闪光。

　　起初他以为是地毯织物的经纬，然而第二眼便知道不是。织物的闪光不可能如此整齐。狄原礼慢慢走过去，蹲下，将那东西捡起，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铜片。用途……

　　洛彤箱子的形状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为了塞下更多的东西，不至于在跃迁旅行中伸缩变形，箱子周围用小铜片加以固定。洛彤刚才磕磕绊绊地拉着箱子，从门口出去，发出了呯的一声。

　　狄原礼慢慢笑了，轻轻一抛小圆铜片，站起身，从公寓二度离开。路过一楼的会客空间，特地张望一眼，确定洛彤没有再次蜷缩在沙发上，才朝轨道车站走去。洛彤果然没有走远，而是拉着箱子，很茫然地站在车站口，读着站牌和下方的站点说明。

　　狄原礼顺着洛彤的视线看去，提醒他：“你坐反方向了。研究二部在另外一边。”

　　洛彤慢慢回过头，眼角看到他，又慢慢转回去。尽管有“赫拉”的保护，星金三部的夜晚仍然有一点点凉。适当的温差是对居民的善意保护，使他们的免疫系统不至于陷入睡眠。洛彤的肩膀在微凉的夜风中抖动着，双手不自觉地回抱着腰。狄原礼伸手，将小圆铜片递到他面前。

　　“别把你的东西忘在我家。”

　　洛彤低头看着他的手，仿佛不认识那样东西，片刻后，伸出手，从他手中拿起小圆铜片，指尖和狄原礼掌心接触，传来稍纵即逝的冰冷。洛彤慢慢将小圆铜片放进口袋里，重新环抱自己，继续一声不出地读着站牌。

　　“你还不去找你的同事吗？”狄原礼追问，“这个地方不允许流浪汉睡大街。你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洛彤迟缓地放下手，拉着箱子，向轨道车站内走去。狄原礼跟在洛彤身后，看着他在闸机前停下来。

　　“我还是去住旅店。”洛彤毫无特定对象地说。

　　他拉着箱子，重新朝轨道车站外走去。狄原礼继续跟在他身后。洛彤回头看了他两次，狄原礼都学他撇开脸，事不关己地欣赏着路灯上涂画的招牌。

　　他真不知道洛彤怎么敢朝那栋酒店走。那栋高楼直插入云，楼身光芒闪闪，无数灯光如烟花般向上涌起，在每层楼形成微小而美丽的渐变，在楼顶汇总，像真正的烟花一样四散炸开。楼体上的名称柔美流畅，一看就贵得吓死人。果然，片刻后，洛彤涨红着脸从酒店门口出来，看到等在门口的狄原礼，身上散发的热气比灯光烟花还要清晰。

　　狄原礼不紧不慢地跟在洛彤身后，洛彤明显慌不择路，向左边转去。狄原礼也跟着转过去，赫然看到两扇半合拢的蓝色铁门。

　　这里的小路和记忆中的不一样，蓝色铁门意味着后面在施工。狄原礼从门缝中张望一眼，后面荒草萋萋，水泥柱下停着几辆奇形怪状的施工车辆。他稍一用力，蓝色铁门向内侧打开了十几厘米。狄原礼踏进一步，站在门口环顾着工地，没有在沙子和水泥中看见洛彤。

　　他转身出来，左右看看，右边是死胡同了，被蓝色铁门和工地堵死，左边有条楼和楼形成的小路。狄原礼向左边走去，工地大门和绿植树木之间的距离仅容他侧身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