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11、家居

　　等洛彤终于吃完东西，些微不爽地喝着牛奶，狄原礼坐在他对面，调出斐南的年历，和他确认双方的时间安排。

　　洛彤凑过去看年历，或许是因为镜片的原因，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对每一个斐南的单独节日都深感好奇。狄原礼从未对理所应当的事产生求知欲，在无法回答的问题面前又轻微恼怒起来。

　　斐南的崭新不过是相对于古地球的崭新，毕竟也有近千标准年的贸易史，积累了无数难以溯源的痕迹。狄原礼只知道比较大的节日，比如独立日是纪念人类文明在斐南存活之日；着陆日是纪念地球冒险舰队舰长陆诚德找到斐南之日；奠基日似乎跟贸易有些关系，但也可能是民众自发纪念某个政^变。其他小的节日，像烟火节、回归日、十字星安息周，别说清楚他们的来源，就连听都没有听过。

　　他想偷偷搜索，然而手环切换着全息投影模式，投射出的年历稳定地浮现在两个人中间。任何搜索窗口都将无所遁形。他越是含糊其辞，洛彤越是刨根问底。狄原礼索性一挥手，赶走全息投影，说：“关心你的作息就可以了。烟火节肯定不公休。”

　　洛彤眨眨眼睛，说：“可是烟火节，你不好奇吗？烟火是古地球早已湮灭的一种庆祝工具。它的动力来源是火^药，在微型核聚变可控后很快被淘汰。我只在书上读到过烟火，可是斐南居然庆祝这么古老的东西……”

　　“别说了！”狄原礼彻底黑了脸，“你非要把日历上出现的每个东西都问一遍？蓝色是太空湍流警告，明天会频发太空湍流，让天气屏障不断运转。不少交通工具都会停运，避免发生危险。你知道这个就行。”

　　洛彤看着日历上方不断闪烁的蓝色浪花，了然地点头，把“太空湍流”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慢慢地说：“我听说，人在无知的时候会表现刻薄。你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狄原礼眯起眼睛。或者他不应该对洛彤太宽容。“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讨论一些古地球的谚语。”洛彤无辜地回答。

　　“谚语，是吗？”狄原礼不客气地反问，“我同样听说过，人在无知的时候会表现出狂妄，你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洛彤眼神一动，遏制着嘴角露出的小小笑意，说：“那就要取决于，一个人是否会同时展现出又刻薄，又狂妄的特点了。你觉得呢？”

　　狄原礼再次按捺不住，问他：“又刻薄又狂妄？你想说谁？”

　　洛彤扬起嘴角，反问：“讨论谚语，也必须设定一个固定的对象吗？”

　　“我听说，一个人吃饱了饭，就要把嘴闭上。”狄原礼恶狠狠地说，“你应该负责的家务呢？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狄原礼的休息时间并不固定，而洛彤每周末都休两天。为了让洛彤更快地熟悉智能家居，狄原礼从系统里下载了一份说明书。洛彤如获至宝，蜷缩在沙发里，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

　　全息投影照亮了他的脸，偶尔闪过翻页的短暂黑暗，他的眼镜变成两片完整的白色，偶尔露出镜片下的眼睛。狄原礼坐在餐桌边，又给自己打开一球啤酒，最近他对啤酒的消耗量似乎有所增加。

　　洛彤还真是喜欢看说明书。或许把他从中间切开，就会从中掉落一卷说明书，记载着他的使用方法：用牛奶喂养会获得一些不快；用咖啡喂养会获得稀薄奖励；用说明书喂养会获得大量快乐；稍微对他好一点，就会看到他得意洋洋的一面；如果放置不管，很快就会有苍蝇蚂蚁爬上来。

　　“真有趣。”洛彤感叹，“原来这个系统是这样运行的。你想过重新编写应用程序吗？”

　　狄原礼从啤酒的惬意幻觉中惊醒，问：“什么？”

　　“如果从开发者模块进去，就能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微调更多的改变。我注意到你刚才是在官方设定基础上进行调整，你有想过重新编写应用程序，让整个公寓的家居更符合你的喜好吗？”

　　第三方接入开发者模块需要狄原礼授权，而授权端口在沙发侧面的墙上。面对因说明书而雀跃的洛彤，狄原礼只好放弃啤酒，移开沙发，爬到地上，以一个非常考验腹肌的姿势，从端口里扯出数据线接入手环。幸而洛彤没有坐在一边观望，而是开心地坐到他身边，等他完成授权，也拉过数据线连接手环，进入控制面板，为狄原礼展示如何在开发者模块里进行微调。

　　狄原礼无聊地看他玩。他当然知道可以从这里微调，但他懒得弄，在预定家居系统的时候，狄原礼已经向工作人员说明了他的喜好，官方模式就是他的喜好模式。然而今晚洛彤受到了太多惊吓，狄原礼不介意用短暂的快乐给他补偿。

　　“你想改成什么，就改成什么好了。”狄原礼宽宏大量地表示，斜眼看到洛彤为客卧调整恒定室温。原来他喜欢稍微冷一点的房间。

　　洛彤对每一个模块都进行了一番调整，眼看再也没有可以调整的地方，恋恋不舍地退出开发者选项，并且保存设定。狄原礼眼角扫到保存界面，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问：“你是修改了权限吗？”

　　洛彤一怔，很受伤地摇头。狄原礼亲自动手检查一番，确实没有修改权限，管理者仍然是他自己。然而那个保存界面就是有不对劲的地方。狄原礼说：“你重新保存一下我看看。”

　　洛彤依言重新保存。新弹出的界面和上一个界面相比，似乎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狄原礼皱眉看了一会儿，接入开发者模块查看历史编辑痕迹。他转了几下报告概况，看上去确实没什么问题，不过是调整了水温、室温、柜子摆放等小细节。

　　仔细查看历史编辑痕迹就需要接入后台查看代码，狄原礼不想当着洛彤的面对他表现出强烈的怀疑，便关掉来历史编辑痕迹，为自己辩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洛彤低着头哦了一声，兴致不是很高。狄原礼问他：“玩得高兴吗？”

　　“还行吧，”洛彤没精打采地说，“你不用这么担心，我不会把你的东西弄坏的。”

　　狄原礼摸摸鼻子，说：“你还想玩吗？”

　　洛彤摇头，从他身边爬起，回到沙发上抱膝坐着，摆弄着手环里的一些文件。狄原礼把数据线归位，沙发也放回原处，看着他土气得可怕的蓝衣服，问他：“明天你什么安排？”

　　洛彤闷闷地回答：“上班。”

　　狄原礼本想揪着他的头发让他抬头，手到了他头顶，改成拍拍他身边的沙发靠背，说：“你这样不行，穿成这样还是会被地铁里的人缠住。明天下班在研究中心前面等我，我带你去换一身行头。”

　　洛彤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欢喜雀跃，而是静静地垂下头，摆弄着手环，说：“没钱，都交房租了。暂时管不了那么多。”

　　“……我借你好了。”狄原礼无语，“一个欠条也是欠，两个欠条也是欠。你住在研究中心当文物也就算了，我家可不是军事历史陈列馆啊。”

　　暂时解决了钱的问题，洛彤还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狄原礼本打算去洗澡睡觉，走到一半，折返回来：“又怎么了！”

　　“我对衣服没有喜好的。”洛彤说，“何必把标准币浪费在买衣服上呢？”

　　狄原礼几乎吐血，咬着牙说：“这是浪费吗？好歹学着融入一下这里？”

　　洛彤不说话，看表情还是不服气。狄原礼深吸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们古地球怎么回事，但是在斐南，至少要遵守基本的着装礼仪。穿点斐南风格的衣服。你们研究中心，也不是个个都穿成你这样子吧？”

　　半晌沉默后，洛彤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狄原礼松了口气，深感叮嘱洛彤比盯住他的客户或者标价还要麻烦。

　　——

　　他远远就看到洛彤站在研究中心前的铜珊瑚下，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还是同款蓝色衣服，只是这件衣服上有鲸鱼图案。昨晚，洛彤在洗澡，家居在分拣他的行李，狄原礼短暂地张望一眼，行李箱里基本都是这种款式的衣服。难道这是古地球的量产，或者在古地球不穿这件衣服就会被枪决？

　　狄原礼操控飞天车在研究中心前面停下，车窗缓缓下降，他透过车窗看着一脸吃惊的洛彤。

　　“上来啊。”

　　洛彤笨拙地爬到车上，在狄原礼的指点下扣好安全带，敬畏地望着窗外，等飞天车的重力栅格启动，车子以零重力慢慢飘浮，更是惊得全身僵硬，看着狄原礼推动方向，车子平稳地向前移动，小声问：“这是飞船驾驶技巧吗？”

　　一瞬间狄原礼很想骄傲地承认，但是对真相的诚实超越了虚荣。

　　“不是。”他简短地回答，想想又补上一句，“是零重力悬浮体感技巧。非常难。”

　　“噢。”洛彤小声回答，紧紧握着窗框，瞪大眼睛望着下方的斐南。

　　头顶上的“赫拉”不断发出低沉的闷响，无数繁复的气流波纹互相重叠，他们像是飞向倒扣的海浪。在“赫拉”的阻拦下，太空湍流虽然不能直接击中地表，仍然造成了复杂的气流运动，零重力对气流运动格外敏|感，车子在气流中间滑行，随着气流运动不断改变方向。

　　就连狄原礼也不得不承认，为了避免和洛彤乘坐轨道车，选择这个天气开车出来是他的失误，他必须百分之百地集中注意力，以免车子变成风中的纸鸢。

　　现在趁着洛彤不懂，他还可以用“技术很难”来骗过去，如果车子开始在风中三百六十度地大翻滚，把车里的东西全部甩到车窗外，无论有没有经验，都能确凿无疑地发现他的开车技术非常菜鸡。

　　“真厉害。”洛彤还在发表感想，“好像我去海上测绘遇见大风浪的感觉。”

　　“什么大风浪。”狄原礼短促地问。

　　洛彤想了想，说：“你知道千年之战吗？”

　　狄原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只要隶属于人类文明，接受过最基本的教育，就不会不知道千年之战。洛彤接着说：“千年之战首先在古地球爆发，以’联结者’击沉了索拉丽雅·琳公主的游艇为导^火^索，琳公主的母国以’保护海域安全’为借口，向军部宣战。之前，琳公主的游艇一直没有找到。我去测绘的就是传说中她的游艇沉没的那片海。我在海上测绘并计算了半年，遇到了大风浪，应该是叫海啸。不过你可能不懂海啸和风浪的区别。海啸卷沉了我的船。我在海上漂流了一个月才到了岸边。”

　　“噢。”

　　狄原礼发出一声，作为回应。飞天车在气流里格格作响，洛彤很怀念地眯起眼睛。

　　“我抱着救生艇，脱水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是，我的沉船得到了珍贵的数据。等我回到岸上，重新连接仪器，有了重大发现。我的一个仪器沉没之处和琳公主游艇的沉没之处重叠。”

　　沉没沉没沉没。在狄原礼耳中，洛彤反复强调着这两个词，仿佛飞天车在这么复杂的气流里还能飞在天上，让他有必要提醒这个可能的前景。商场的停车坪进入视野范围，狄原礼集中精力，谨慎地操作车子落下。

　　感到他身上传来的紧张，洛彤也不再说话，抓紧椅子，睁大眼睛观察着仪表，又通过车窗观察着地面的状况。商场工作人员打出穿透性极强的光棒，指挥狄原礼下落，车子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渐渐收拢光能平衡栅格。

　　在重力栅格停止工作的同一时刻，一阵前所未有的太空湍流重重撞击着“赫拉”，龙吟般的响声震彻天宇，飞天车瞬间恢复重力，在万向轮触底前一秒失控，划着巨大的弧线滑进停车坪旁边的露天咖啡馆，打着旋儿飞向商场的大门，一路上撞飞无数轻质桌椅，测距雷达的声音仿佛爆^炸的倒计时，和狄原礼敲击控制台的声音混合成密集的鼓点。车身渐渐偏斜。

　　“不要踩刹车。”洛彤小声说，危机状况下他居然这么镇定，“顺风，转成顺风。”

　　不踩刹车，狄原礼是知道的，避免万向轮顶风摩擦过度，直接折断。但他没想过在这种天气顺风，普通的顺风可以帮他滑入车位，这种旋风里的顺风等同于天旋地转，把自己的性命交在死神手里。虽然说起死神，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毕竟是个半吊子的无神论者，总觉得神会在重要事情上抛弃他。

　　斜风。

　　他忽然明白过来，应该是斜风。

　　先是顺风积累动能，再找到最好的脱离时机变换角度，借着天赐的角动量飞入无风的角落。狄原礼扶好方向，深呼吸，在商场航空器入口稍纵即逝时猛推拉杆，车子像是断了线的离心球，无杆入洞，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冲进室内停车坪，万向轮发出吱吱的声音，车子转了最后三圈，稳稳地停下，只要一开车门，就能径直步入步行街。

　　狄原礼望着脸色有些改变的洛彤，尽可能地微笑，尽管他的笑容也不算很灵活。

　　“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