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潘·摩菲斯特

3、第三章

　　名为晴川的年轻的强盗首领，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对剪秋平静地叙述起自己惨烈的少年往事。
　　他原本出身于江南的书香之家，自幼饱读诗书，在满腹经纶却经年不第的父亲殷切的希望中将求取功名视作自己理所当然的人生道路，直至因长姐离奇的死亡而彻底改变了既定的轨迹。温柔美貌的长姐被豪门恶少强抢为妾，姐夫被恶奴殴伤卧床，一介寒儒的父亲告状无门，郁积成疾，长姐在深宅大院中受尽凌辱，又遭主母百般虐待，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被一领草席裹尸抛于郊外的乱葬岗，满身伤痕，口鼻乌黑，腹中尚有未成形的胎儿。父亲闻此噩耗，哀怒交加，一命归西。县令被主家买通，判为暴死，与主家无干。十五岁的晴川穿着孝服，捧着状纸，到知府衙门长跪鸣冤，却被斥为刁民，赏了一顿乱棍。他带伤忍痛，收拾行囊，欲上京告状，三更里家中起火，幸亏性子警醒才逃得性命，一怒之下去当铺将父亲留下的一方古砚当了，买了一把匕首，藏于怀中，去那恶少常去的青楼门口守侯。怎奈他身单力薄，刺杀不成反被恶奴砍伤，留下了眉上那一道伤痕，在官府的追捕中仓皇逃离故乡。
　　“后来呢？”剪秋已是听得动容，无限爱怜地轻抚晴川眉上的伤痕。
　　“后来，便遇上了大哥，上了这山头，跟了大哥七年。大哥两月前被仇家用淬毒的暗箭所伤，临去前要我接了他的位置。我所想的，却不是一辈子只做这杀人越货的营生。这七尺银枪总有一天要杀出一个新的天下，还不平的世道一个公道。”晴川目光如炬，思绪已飘远。
　　“我跟着你，可好？”
　　“你？”晴川失笑，“千金之躯的你怎受得这腥风血雨的日子？便是我，刀口舔血，也不过是愿所爱之人能有平安喜乐的人生。”
　　“这傀儡般的生活，纵使锦衣玉食，又有何生趣？我的亲娘在我出生之时死去，父亲将我卖与一个半死的活尸，只为求取他顾家的荣华富贵。在那囚笼般的地方，我的心早已死了，不，是从来就没有活过，是你令它有了生气，它已经只认得你了。这颗心，你要还是不要？你若不要，便是将它剜了抛去又何妨？”剪秋阖着眼皮，静静儿说出的，却是这般决绝的话语。
　　“傻姑娘……”晴川叹息般说出一句，搂住了剪秋单薄的肩膀。落草为寇这数年，素来不若一般山贼滥杀无辜，淫人妻女，只一心苦练武艺，勤习兵法，为的是一番更为远大的志向。接了大哥之位后的第一票大生意，却仿佛命中注定的劫数，遇上了希望一生厮守的女子。
　　那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山寨已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本早有防范，滚石檑木沸油金水齐备，谁若敢轻易进攻，必杀得有去无回。那奉命剿匪的新任云州知府宁靖心狠手辣，得知山上弟兄中有附近乡民子弟，竟捉了全乡上下千余口人，放出话来，若不将顾小姐与所劫车马财物交回，便要将一乡老小均以通匪之名下狱。落到素有“活阎王”之称的宁知府手中，只怕妇孺老幼都没有活着回来的命，弟兄们已经人心惶惶，更有直接向晴川进言者，劝大哥莫要为一个女子失了威信，不可因此贻害乡人。
　　剪秋沉浸在幸福里，对一切并无知晓，直到晴川身边传话的孩子小七忍不住对她道出了真相。静静地听着他诉说心中的不安，擦干他因担忧年迈的祖父而流下的泪水，剪秋露出了大梦方醒的凄凉微笑。
　　那一夜，二人无声地相拥。未知的前路在绝望与狂热的纠缠中模糊，忘却悲伤与痛苦，仿佛要用这短暂时光的狂欢填满此后漫长一生的寂寥。
　　临别之时，晴川将一枚刻着“晴”字的小小玉佩放到剪秋手心，用力抱紧了她。
　　“我一定会去接你的。我会用一生来弥补今日对你的亏欠。”
　　剪秋凄然一笑，重新披上的大红嫁衣在山顶的凛烈的寒风中翻卷，如一朵热烈而艳丽的红花，点缀着苍白寂寞的天空。
　　马车重又上路，剪秋木然地握着那枚小小的玉佩，他的誓言如最后一点火星跳跃在逐渐冰冷的心房。
　　在她身后，黑云漫天。凶猛的火舌舔噬着枯萎的草木，借着北风一路肆虐，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