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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我一踏入屋里,就听见彦良与杨千瑞热火朝天地在叫嚷着什么,两个人的音量就足以掀翻屋顶。
      我脱下外套,先去冰箱拿了瓶可乐,呲的一声扯开拉环,灌了一大口,才返身坐到沙发上,问他们这么激动干什么。
      彦良兴冲冲地对我说:“你听说了没?陆齐济要来旁边开音乐会了!”

      “陆齐济”这个名字,不仅仅是对于我们这些学音乐的,对那些完全不了解古典乐的人来说,也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如雷贯耳。
      天才小提琴家的名号响震中外。当然,还是先在国外打响了名头,再传回国内,环境使然。15岁时在国际小提琴比赛上夺得第一,一举成名。经过岁月打磨,“天才”换成了“大师”,知名度更是水涨船高。
      这场音乐会,绝对是一票难求,抢破了头。

      哦这儿要解释彦良口中的“旁边”,指的是穿上鞋出发,掐表计时,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的波士顿交响乐大厅。我们之前也听过几场室内乐,出示伯克乐的学生卡还能打折,但估计这场是没戏了,抢不抢得到票都另说。

      我看着两张心驰神往的脸,咳了一声,即使早猜到答案还是要问:“你们去吗?”
      “当然去啊,这多难得。”彦良毋庸置疑地说。
      “要去要去要去!”杨千瑞点头点得都快把下巴戳地板上了。

      我不意外他如此夸张的反应。他本就是拉小提琴的,那如同瞻仰神明一般的崇敬,我只担心:“那能买的着票吗……”
      不及杨千瑞开口,彦良就一左一右揽过我们的肩,胸有成竹地打了包票:“放心吧,什么事交给我搞不定。”
      我望着玻璃茶几上三人紧密的倒影,忽然浮出了一种错觉:好像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彦良没有食言。但真到了音乐会那天,我们并不是三人行,还加上了他女友Alice,我们一行四个。这不是显得我和杨千瑞俩电灯泡锃亮吗?
      彦良安慰我说是double date,一下驱散了我心头的烦闷。

      “你还没和Alice分手啊?这回来真的?”这在我印象中破了记录。
      彦良调侃中带着几分认真:“你不是也还没和Randy搞上吗?你不比我认真?”
      默契大概就是,了解对方比了解自己深刻。

      转眼月份已算春季,但温度并未回升多少,仍旧冻人。依照礼仪要求,我和彦良换上了正装西裤,将落灰的皮鞋擦干净,才一同前去大厅门口与人碰面。
      杨千瑞也穿着一身黑色西服,与我或彦良混成一堆,除了发型并分不出什么差别。Alice倒是精心打扮过,一条素色点缀着浅钻的晚礼服,肩膀胳膊乃至胸前大片春色都大方敞露着。
      但我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有,只替她觉得冷。这就是纯血同性恋,脱光了在我眼里也就和商场里的假人模特没什么差别。

      Alice催促我们赶紧检票进场,室内有暖气稍微好些,但音乐厅顶高空旷,实际也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骗骗自己。
      彦良和Alice自然是连着坐的。熙来攘往中,我和杨千瑞被隔在了他们两端,我挨着彦良。
      这是直观的下意识反应。大一时我们经常各自在外狂嗨一整夜,第二天又无精打采地在教室里碰头,谁先到谁就为对方占一个空座。大概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演奏的曲目是柴小协(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也不是头一回听,但是第一次独奏一响,就瞬间起了一身鸡婆疙瘩。

      我远远眺望着台上的小提琴家。我的视力很好,两眼都是5.0,所以能清楚看见他颤动的指尖,他舒展的抬头纹,他额头流下的汗滴,他周身因空气分子震动而飘扬的尘埃颗粒,在聚光灯投射下,如梦似画。

      艺术家的长相无需多述,浑然天成的气质为他涂上了最佳妆容。他的表情是祥和的、平静的,即使有时他会蹙起眉头,即使有时他会勾起嘴角,但我总觉得他脸上并未显露任何情绪。
      所有的情绪都迸发在音符里,都流淌在旋律中,揉在弓与弦的摩擦间。

      技艺精湛的天才,是牺牲了大量时间精力心血,甚至舍弃生活,才能塑造的。
      我也听闻过一些八卦,不惑之年未婚未育,小报记者杜撰得津津有味。一说他与同性友人深夜归家,虽不点明字眼,盖章他是同性恋之心昭然若揭。二说他隐婚多年,妻子是某位著名影星,所以藏着掖着不能公开。更有离谱的说,他被行业巨鳄之女包养,成了不耻插足他人婚姻的小三。
      反正众说纷纭,真相到底如何,像我这种普通听众不得而知。

      我的心情随着乐章转换而忽明忽暗。太过投入,一时竟然忘记了呼吸,憋着一大口气呛得内伤。碍于周边环境,只能死命捂住嘴不让咳嗽漏出来,缓缓运气平复胸腔。
      如泣如诉的一曲毕,静默几秒,倏地人群掌声雷动,一个接一个自发性地起立,爆发出连绵不断的“bravo”,我终于借此机会猛地咳了出来。

      掌声经久不息,直到指挥以及表演艺术家致谢辞才停。我望着陆齐济将肩上的小提琴轻轻卸下,恍惚间联想到了其它。
      不合时宜地说,这让我想起以前看金庸时,那些江湖剑客总在追求的一种境界——“人剑合一”。
      如果真有的话,那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琴合一。他与他的小提琴融为一体。那种亲密,是最知心的爱人也望尘莫及的。

      我侧过头,越过彦良与Alice,目光锁定杨千瑞垂眸的侧脸。他没与大众一同鼓掌叫好,他落寞地望着前排的椅背。我想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这和我曾经无数次的经历如出一辙。
      仿佛有什么心电感应冥冥中将我们连在一起,他转头撞上我探究、认同、怜惜的眼神,蓦地朝我苦涩一笑。

      忽然这一刹那,我认出了他那双一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的双眼,很长一段时间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双眼。

      北京近郊有很多家马术俱乐部,我在其中一家养过一匹白马。说养也不尽然合适,是我出钱,马场帮忙照看。说我也不合适,实则是我爸妈撒在我身上的红票绿票。
      那是一匹英俊的白马,品种叫安达什么的来着,我给忘了,我忏悔。他的鬃毛茂密又油亮,从后项瀑布般披下来,比香波广告里加过特技的秀发还要好看千万倍。
      但他身上最好看的,无疑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明明是浑身上下最黝黑的一处,黑得不搀一丝杂质的眼眶与眼珠,蒙蔽它的睫毛却是白的带着点淡淡的金。
      如果你近距离亲手抚摸过那样一扇睫毛,如同刷子的刺硬整齐的睫毛,如同羽扇的柔软飘逸的睫毛,如同森林一般的睫毛。
      却带有温度的睫毛,以及一双温柔的眼睛。

      我和他的故事开始得稀松平常,我爸妈让我去学马术,我就去了。实操几节课下来,我没有喜欢上这项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颠簸自己的运动,但我喜欢上了马这种生物。
      同时替他们哀伤。

      我不精进的马术使我在一次放风训练中失足落马,摔断了腿,在医院打着石膏躺了一个月。这次小意外,教练口中算不上事的偶然事件,却让我爸妈如临大敌,小题大做。
      我被禁止再去马场,连带着那匹作为我十八岁生日礼物的白马也被转手卖人。他们虽然有钱,但一向不纵容奢侈挥霍,为无用的事物买单。

      我闹了一次。当时教练对我说,马匹是需要被人骑驭的,他们需要奔跑,需要离开栅栏呼吸自由的风,如果我不能再踩着马镫翻身跨上他的背,就应该放手让他找到新的主人。我信了这段话。

      来年春天,我偷溜去马场探望。原来的教练辞职了,新的管事听到我提起那匹漂亮的白马,他叹气说了三个字——可惜啊。
      我想象着他躺在马厩厚厚的稻草上,那样明亮的眼珠再也睁不开,永久地锁上,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转悠着眼珠盯上一眼,蝴蝶或是胡萝卜都不能,心脏便抽抽地疼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从那以后懂得,越专业的人越不会说真心话,他只选择性地挑对当下情况最有益的话说。

      杨千瑞的那双眼很像我的小马驹,但一定不能落得和那一样的下场。

      散场后,彦良提出一起去解决晚餐,杨千瑞遮遮掩掩地说有事就先走了。他总是来去如风,神秘自由。
      也好吧,这样是最好的。

      四月中,我去看了《美国精神病人》。很巧,又遇上了那个Joe,他朝我嗨了一声,未等我开口,径自坐到我旁边,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扫视他上下,还好他没有端着可乐或者爆米花,我讨厌那些声音。这也是为什么我总在夜深人静的午夜场来看电影的原因。
      但眼下,估摸着有点悬。我干笑着转头,尽量客气地对他说:“也许在观影过程中,我们不应该交谈。”
      “当然,为什么会有人在看电影时说话呢?”Joe说。

      他的回答使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在完整的静默中看完了整部电影。没有笑声,没有叹声,没有尖叫声,至于人体生存必须的微弱的呼吸声,我不能吹毛求疵。
      Joe没有起身,坐在软包座椅上,看完了滚动的片尾信息,和我一样。

      他与我攀谈起电影剧情:“你觉得这是真实发的,还是主角的臆想?”
      我说:“臆想的吧。那么大量的血迹很难被清理得不留痕迹,不被人发现。”
      Joe说:“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样这个故事就会落入俗套,索然无味。”
      我说:“也许这就是导演的意图,故弄玄虚好让你们这些美国人反思自己。”
      Joe说:“严格来说,我还是意大利人,只不过拿着美国国籍。”
      “伟大的美国国籍!”
      “有病的美国国籍!”
      我和他同时摇着头笑。

      Joe又问:“你看过《沉默的羔羊》吗?我觉得变态杀人狂是有一种模式的。”
      我不能再赞同地点头:“精致,绅士,强迫症,非常有魅力。”

      Joe眯起眼打量着我:“你注意到了吗?他们挑选的演员嘴唇都很薄,非常薄,稍微一抿就从脸上消失了。”
      我说:“在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度,有一门民间学科叫面相学,它表明薄嘴唇的人通常都很无情。”
      Joe惊讶地说:“真有如此神奇的学科?通过长相就能预言人的一生?也许哪天我也该去学一学。”

      万一他当真,也算是为推动家乡旅游经济发展做贡献,我继续忽悠:“那你有空可以去趟北京,天桥底下但凡是戴小种圆墨镜,摸着两撇小胡子捋个不停的,都可以做你的师傅。”
      “也许。也许我真的会去,谢谢你的建议。”Joe看着我说,“其实你的嘴唇也很薄。”
      “而且我也有那么一个装满护肤品的柜子,我也爱听歌,我也长相迷人。”我顺着他的话说,“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性恋。”
      Joe笑得大声且爽朗:“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句话莫名让我起了防范之心。
      “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怎么我老是能碰上你。”
      Joe耸了耸肩:“我每天都在这儿,一个月只碰上你一次,这也算跟踪的话,未免也太不勤快了些。”

      我诧异道:“你不上课?不上学?辍学来这儿打工了?”
      Joe笑道:“也许这是个好主意。我真应该不上课,不上学,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电影院里。”

      我说:“为什么?你也精神病了?”
      他说:“那你应该快跑。”
      比贫嘴,这么多年耳濡目染的地域优势可不会令我退怯,我说:“我看你也没带凶器,我可以再等一会儿。”
      Joe表情一变,认真地表述起心迹:“我的毕生志愿是成为一名导演。我并不想学医,只是我家里人都是医生,我无法违背他们的意愿。”

      看来“望子成龙”是世界范围的通病。我说不出什么安慰或者给他支招的话,我同样深陷其中,最后只能用轻松的口吻打发:“我想我该跑了,医生太擅长肢解了。”
      Joe压低嗓音,模仿恐怖片里嘶哑渗人的腔调,带着怪笑说:“你最好跑快点,我门门功课都是A。临床试验,药物研发,人体解剖。”他故意把最后一个词念得又重又响。

      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只是涌上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绪。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怪人,日日夜夜把时间精力消耗在他处,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苦心钻研的同门甩在身后。我不想再与他多聊,敷衍两句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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