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明珠》洛阳花未晚

2、第二章

　　元嘉十二年，时值七月，遍地金黄，月桂飘香。
　　残阳西斜，一行车队在夕阳橘红色的余晖里缓慢前进。
　　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双丫髻的容欢颜扒拉着镂金雕花的车窗，神色平静地眺望着南飞的大雁。待大雁消失在她的视线了，她仍旧盯着天空一处，兀自出神。

　　她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在吃下掺了毒的糕点后，腹痛难忍，口吐鲜血不止，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再度睁眼，她便在回转家乡兰溪的马车上，发着高烧，身边照顾她的是近九年未见的爹娘。

　　经过了两天的休养，容欢颜的身体才有所好转。高烧带来的不适逐渐褪去，脑中的混沌渐渐清明。

　　她重生了，在她五岁的那一年活了过来。爹娘还在身畔，她亦不曾深陷泥潭污了容家和谢家的门楣。

　　暖和的狐裘披在了身上，耳畔响起父亲谢璨温和的声音，“欢欢看什么这么入迷？”随后将她抱下关上了小窗。
　　容欢颜乖乖地坐在谢璨的腿上，仰着头，眼里满是孺慕，“爹爹，树叶红红的，很漂亮。”

　　这是容欢颜自重生以来少有的开口，这两天里，她虽有意识，但是高烧初退身体孱弱，半点力气也无，除了吃饭喝药，她基本上都是在睡梦中养精神。现在精神不错，正好跟爹娘说说话，以解归途之路的寂寞。

　　凝神听女孩要说什么的谢璨再听到那一声“爹爹”后，微微一怔，他以为自己耳鸣了，困惑地问：“你叫我什么？”
　　“爹爹呀。”容欢颜在谢璨怀里蹭了蹭，要是她现在还是前世那般快二十岁，这般亲昵便着实不妥，但她与爹爹已有九年未曾得见，万般思念难以言说。何况此际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女童，可以不用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容欢颜凝望着面如冠玉的谢璨，心中发苦。她的爹爹谢璨因着商人身份，一直被外祖母温氏轻视。每次谢璨带着妻女回娘家，总会遭到温氏的冷嘲热讽。
　　言语上的羞辱忍忍就过，然而谁都没想到，温氏竟丧心病狂地将自己十一岁的亲外孙女，也就是容欢颜，卖给了人伢子。人伢子见容欢颜长得水灵，便把她卖给了京城有名的销金窟春意坊。

　　一想到春意坊，容欢颜就忍不住发抖。

　　谢璨察觉到容欢颜的不适，按下心中的疑惑，关切地问：“欢欢，可是冷了？”说着将她身上的狐裘拢得更紧。
　　“不冷，只是想到之前做的噩梦，还有些怕。”容欢颜半真半假地回答。
　　前生的遭遇对此世而言，可不就是噩梦。

　　“不怕，有三……有爹爹在。”谢璨中途改口，轻轻地拍着容欢颜的后背，“离桓城还有好一会儿，你再睡会，到了我再喊醒你和你……娘亲。”

　　不知是不是听岔了，容欢颜觉得谢璨哪里怪怪的。但这副身子容易乏累，困意袭来，容欢颜满足地再看看一边熟睡的娘亲，合上眼，缓缓进入梦乡。

　　谢璨调整了一下怀中女童的姿势，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好令她睡得舒服些。单手拿起一件厚实的披风，盖在眼下乌青熬不住睡过去的妻子身上。头倚着车壁，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不一会儿也约见了周公。

　　两日好眠的容欢颜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前世不足二十载的经历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
　　有在爹娘膝下承欢的她，笑容灿烂如骄阳。
　　有在春意坊颓丧的她，身陷泥沼却依旧不肯放弃一线希望。
　　还有陪着孩子玩耍满眼都是母爱的她，身边俊朗的青年看着他们母子嬉戏。

　　“墨筠……”原本只是看客的容欢颜，头忽然如针刺般痛了起来。她抱着头慢慢地蹲下·身，她不解，明明这只是梦啊，为什么还会感觉到痛呢？

　　待疼痛褪去，强烈的失重感猛然袭来，容欢颜惊呼一声。周围的人和物消失不见，一片漆黑。不断下坠的容欢颜，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芒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强光撕开黑暗，容欢颜不适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周遭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而不远处正在商讨什么事情的两人，其中之一，是叶墨筠。
　　容欢颜欣喜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她的手透过叶墨筠的手，整个人穿到了叶墨筠身后。

　　难道在梦里，他们也不能有片刻的相拥吗？
　　悲伤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只一会儿，悲伤便被震惊所取代，一股凉意在周边散开。

　　她听到梦中的叶墨筠发誓，要将贺府连根拔起，为他的嫣嫣报仇。
　　嫣嫣，可不就是她。
　　也就是说这是她死后发生的了，死去的人在彼世活了过来，还能梦到上辈子死后别人的反应吗？
　　这个梦，太诡异了。

　　容欢颜收敛情绪，冷静地旁观。她倒要看看，这个梦还能离奇到什么地步。

　　梦境中的叶墨筠发泄完情绪，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盯着御桌上摊开的的赐婚圣旨。
　　长兴帝叹了口气，屈尊亲自动手将圣旨卷起放在一边，满含愧疚地说道：“朕是动过给你和贺清姝赐婚的念头，这个想法被阿湘知悉后，朕就被他臭骂了一顿。作为君主，朕的确可以不顾你的感受下旨。但作为朋友、兄弟，朕却不能因一己之私，毁你幸福。奈何天不遂人愿，这份圣旨终究没发出去。”

　　“所以贺家才会抢在圣旨颁布之前害死嫣嫣，”叶墨筠自嘲一笑，“我叶墨筠何德何能，让权倾一时的贺家认为我有价值，不惜对我的妻儿下手给他们贺氏女挪位？”

　　眼前的场景逐渐开始模糊，容欢颜无措地左右张望。在这个世界重新化成虚无前，她听到叶墨筠阴狠地说着——
　　“既然他们这么看重权势，就不能怪别人用更大的权势将他们打入尘埃！”

　　本以为会像之前一样要在黑暗中滞留许久，然而，当场景虚化粉碎后，立刻就换上了新的场景。
　　容欢颜站在一处高宅大院的门口，黑底金字的牌匾上写着“贺府”两个大字。

　　没记错的话，当初贺三姑娘心仪叶墨筠，想嫁他为妻来着，上辈子的死也是贺府造成。
　　叶墨筠狠厉决绝的话语犹在耳畔，容欢颜很想知道，贺府之人的下场。

　　她犹豫着要不要进贺府一看究竟，左右这里的人也看不见她。脚下步伐还没迈开，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披着甲胄的士兵冲进了贺府。

　　容欢颜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不经意间对上了在队伍最后的叶墨筠的冰冷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容欢颜以为叶墨筠看到了她。目光下移，停留在他右脸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上。

　　虽然叶墨筠一直说他自己相貌一般，可容欢颜从未见过哪个相貌一般的人面容精致的如美玉一般，五官似是上天精心雕琢，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眉眼温润，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但现在，一道斜长的疤破坏了这幅容颜，那双含笑的眸子褪去了所有的温度，只余冰凉，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与之对视让人不寒而栗。

　　容欢颜跟在叶墨筠身后，穿过垂花门，贺府奴仆争相抢夺钱财，纷纷逃窜。叶墨筠并不理会贺府下人情状，他沿着石径穿过九曲回廊，踏进了贺府的内宅。

　　叶墨筠的副将指着其中一个院落回禀，“大人，蒋夫人就在这间屋子。还好末将快一步找到她，不然她就要自寻短见了。”

　　“想死？她也配痛快地死吗？”叶墨筠厌恶地冷哼了一声。
　　容欢颜好奇他们口中的“蒋夫人”是谁，好在叶墨筠没多做耽搁，直向关押着蒋夫人的院落而去。

　　不见光亮的屋子里，各种瓶子的碎片散在地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端坐在黄花梨椅子上，即便走到了绝境，依然不失大家千金的风采。随着门打开，光亮照进来，让适应了黑暗的贺清姝难受地闭上了眼。

　　“蒋夫人，贺三姑娘，当初你仗着贺家权势逼我吞下失去妻子的苦痛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叶墨筠居高临下，神色嘲讽。

　　贺三姑娘？容欢颜立即就想起来，毕竟在她的意识和认知中，她才去世不足七日，前世的人和事历历在目。
　　贺三姑娘贺清姝是景月国丞相之女，姑母是扶持当今皇帝长兴帝景行止登基的太后，出身尊贵，自幼饱读诗书是盛京第一才女，加上容貌倾城，不少世家公子都想聘她为妻。而她却在一次百花宴后，公开对叶墨筠示爱，扬言非他不嫁。一时间流言漫天，让容欢颜都忍不住醋了一顿。

　　听到“妻子”二字，贺清妍不置可否。她沉默了一会儿，轻笑出声，“叶墨筠，就算我落得如此境地，旁人提到我，不过是一句曾经的贺家三女，蒋家夫人。而宋嫣，即便陛下追封她为御妹，一提她，不还是最先想到她是春意坊的暗女昌，一点朱唇万人尝。”

　　容欢颜心刺痛了一下，在春意坊的经历并非她所愿，即便她跟着叶墨筠时是清白之身，旁人却总觉得，她来自那么脏污的地方，就是不洁。即使她努力地做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本分，她的出身很快就将她之前的努力抹杀。比如，叶墨筠的父亲忠顺伯不肯承认她成为叶墨筠的妻子，从来不是因为她的品行，而是不堪的出身。

　　叶墨筠并未生气，想激怒他寻得一死的贺清妍失落不已，她被灌下了软筋散，连拿起瓷片的力气都没有。

　　“你错了，人们提起嫣嫣只会记得她是当朝太尉已逝的夫人。至于你，自有你的去处。”叶墨筠面带笑容，在丑陋疤痕的映衬下，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我知道，你当初的目标是阿言，还为嫣嫣准备了一份绝嗣汤，打的是让嫣嫣丧子不孕，好被我厌弃吗？”思及容欢颜，叶墨筠眼中染上些许温柔，“不，就算当年阿言没躲过你的算计，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进叶家门。我喜爱阿言，并不是因他是我的儿子而喜爱。而是，他是我，跟我所爱之人的骨血的融合。”

　　言外之意，哪怕容欢颜真被贺清妍害的终生不孕，叶墨筠也绝不相弃。
　　叶墨筠不再与贺清妍多费唇舌，他只是来替容欢颜来看看害她之人的下场。

　　叶墨筠走出贺府，仰望着天，满目悲怆，却没有泪。也许，在容欢颜离去的时候，他的泪就已经流干了。

　　容欢颜哭得梨花带雨，她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去牵叶墨筠的手，一次一次地穿透而过。
　　她想要告诉叶墨筠，她在他的身边。

　　她绝望地看着那个孤寂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周围的场景再度碎裂，重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