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中月》原野古刀

66、空城旧梦8

　　失去方向的小懒猫找不到了家的归路，也丢了要一起归家的人。小谢池月如同迷茫懵懂的傻猫似的在原地打转，试图在某一个精心打算的眼神中瞥见自己等候已久的人。

　　谢池月眼神空洞地看着儿时的自己慌乱着急的小可怜样，心里一阵阵泛酸，原本紧抿的唇线也颤抖不止。

　　小谢池月在稀疏的人流中跑着跑着忽然毫无征兆地刹住了步伐，顿在了原地。稚嫩的嗓音染了悲哀，有些哽咽：“我哥哥呢…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找不到…”

　　这小鬼逼着自己沉稳下来，狠狠地咬住下唇，决不让自己不发出任何一个呜咽的音节。他埋头恶狠狠地抹了把泛红的眼睛，再抬起头时，已经没那么慌乱悲伤了，那凌厉坚定的眼神分明一点都不像十一岁的孩子。

　　小谢池月深吸了几口气，颇有礼貌地叫住一位同是停战归来的弟子，“请…请问所有参战的弟子都回来了么？”

　　那弟子闻声回望，也颇有礼节，眸中却闪过一丝悲凉，“都回来了。除了…战死的弟子。”

　　小谢池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那表情都快要嚎嚎大哭了。

　　那弟子赶忙弯腰半蹲下来，温柔地抓着他的双手，道：“怎么了…你有亲人还没回家是么？”

　　小谢池月眼圈通红，身子颤抖着点头。那弟子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声，随即摸着他的头抚慰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他有事耽搁了，没那么快回家罢了。”半响过后，那弟子迟疑着开口，“你…家中是谁参战了？”

　　小谢池月依旧低落地垂着头，音调颤抖，浸着心酸染着悲凉，“我哥哥，谢谭阳。”说出这几个字已经花了他很大的勇气。

　　那弟子双眸微亮，抓着小谢池月两手臂的双手紧了紧，声调有些不可察觉的激动，“谢师兄么？”他用力地抚摸着眼前这小孩的软发，企图把他的担惊受怕悲凉慌张给驱个烟消云散。“谢师兄这么厉害，自然不会战死沙场。”

　　深扎在心头肉的小火苗仿佛借着骄阳猛然间一蹿万丈高，小谢池月仿佛在吞人的死夜里窥见了万家灯火十里扬州。“真的！？那他在哪？”他十分激动。

　　那弟子真诚实意地直视他，眸中有些不忍，“但他应该暂时回不来。”

　　“为什么？！”

　　那弟子脑中思绪奔腾，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因人界大乱，征战三年。鬼界也受到了一定的波动，导致部分恶鬼出世，游荡在阴阳两界交界处，危害四方。所以战争结束，各族都派了部分弟子去镇压，谢师兄就在其中。”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急切地问着。

　　那弟子言辞中尽是安慰，“总归是很快的。人与人厮杀比镇压恶鬼可怕多了。你看，谢师兄都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全身而退了，这次也定能平安归来。况且，谢师兄能被派去处理这个任务，说明他受器重，这是立功的一桩好事。”

　　小谢池月强自镇定，佯装冷静自持，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镇压恶鬼的地方在哪？”

　　那弟子一愣，犹豫地看着他。

　　“我要去巫庙中给他们祈福，自然是要对地点方向明了的。”小谢池月用恳切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渴望从他嘴里套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那弟子原本还举棋不定，怕这小孩没分寸，一时冲动跑去那种地方可如何是好？闻言便尘埃落定，道：“镜幸湾，木歧和萍水的边界处。”

　　“多谢师兄告知。”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了，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在家中乖乖等着哈，一有消息我便通知你行嘛？天色已晚，先回去吧。”他苦口婆心孜孜不倦地劝这小家伙。

　　小谢池月失神地僵在原地好一会，才微微动作，清秀的眉目有些黯淡。他弱弱地点了点头，“好。”说罢便一步一脚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那弟子望着那孤冷的小身影，无奈又悲催，低眸深叹，定定地注视着那小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直至烟消云散。

　　那弟子自然是不知道这小家伙是要去干什么，又是往何处去，他只以为这小孩会乖乖地归家，也会虔诚地去求福。只有同样木讷僵硬在原地的十八岁的谢池月才知道，儿时的自己是形单影只地奔赴不远处的边界，奔赴那场已知又未知的悲痛。

　　黑夜酝酿着罪恶与丑陋，撒播在浓雾之中。乌云掺杂着暴雷卷着苍穹，连几不可察的星光点点也被扼杀在了死夜。

　　飓风催得千层浪，猛烈凶狠地撞击着崎岖不平的岩石，这里似乎只有暴戾和血腥，不存半点人情。

　　数不胜数的冤魂恶鬼从死夜中的天幕里劈开了条不可忽视的天缝，妄图将那肮脏的东西撒播到人间，往来于阴阳两界。

　　恶鬼的灵魂渡了层肮脏龌蹉的血，他们企图混淆阴阳，颠倒黑白。这些发烂发臭的死物此刻正说着难懂的呓语，同修真界的弟子厮杀，仿佛是想重回人间，又仿佛是想给人间添几分热闹。不论如何，都显得滑稽可笑。

　　海水孕育着暴怒，潮来潮去，如宣战般。而海岸旁的死夜中，是英勇善战的修真界弟子，他们同恶鬼厮杀在一起，哭喊声大叫声同海浪拍岸声交杂在一起，仿佛要杀个你死我亡，来个一较高下。

　　前夜落的雨还意犹未尽地浸在泥潭中，小谢池月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狂奔，尽管小孩的步伐并不能比成人快，却也快的相当惊人。泥湿路滑，让他步子不稳，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次，却没止步，依旧不顾一切地往镜幸湾奔去。

　　谢谭阳俊秀的脸颊添了几道血痕，血渍未干，依旧淌着血。添了瑕疵，却也不减风韵，反而柔中带刚，多了几分凌厉的强硬。他眼神清明，提着配剑往恶鬼劈去。莫恩和明一光就立于他的身后不远处，他们分别把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对方，赌的就是那份情和信任。

　　谢池月看着自己儿时匆忙又急切地奔出去的背影，麻木僵硬地在原地停留了半响。

　　他在逃避。他心如明镜，自然是都知道的。去了镜幸湾会发生什么，会看到什么，他也是知的。

　　谢池月薄唇紧抿，略显苍白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裳，意识仿佛早已离他而去，他如同一个死人一般。须臾，他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来：“我不想去…”喃喃自语里染了恳求。

　　他眼圈红的可怕，泪花艰难地在眼眶里打转，那双眼眸固得住眼泪，却耐不住心脏碎裂般的绞痛。

　　谢池月仿佛听到有个恶毒的嗓音在自己耳边狠狠地说道：“你不去？”

　　“你敢不去？”

　　“你怎么舍得不去？嗯？”

　　那嗓音如蛇吐信子般，毒辣又一针见血，直接打穿了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你怎么越来越胆小了呢？你看，七年前的你都敢奋不顾身地奔去镜幸湾，怎么？七年后你却不敢了？你要当懦夫不成？！”

　　“快去啊…说不定你还能见到你最亲爱的兄长呢。你若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他肯定是要怨你的。你想要让他憎恨你么？”这个无由来的嗓音在谢池月耳际低语，时而温柔，时而暴躁恶毒，无时无刻都在循循善诱，妄想把谢池月引向一个不可控的深渊。

　　“我不去…”谢池月痛苦地捂着脑袋，企图把那个恶毒的嗓音甩去，他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露出太多的懦弱。

　　“不去？你会后悔的！”那个嗓音换了一种无比温柔的语调回荡在他的耳际，直接浸入脑海中。

　　明明四周无人，可那嗓音就像是嵌入他的脑海中一样，不断地挖苦嘲讽刺激谢池月。

　　脑海中那神秘话音一落，谢池月便胸腔剧烈发颤，撕扯般的疼痛如钉锤般敲打着五脏六腑。深红的鲜血从合不拢的嘴唇狠狠地喷出，谢池月赶忙紧抿唇线，强行运行灵力，防止吐血而亡。他痛苦不已地掐住自己的喉咙，企图将那只无形的手驱逐。

　　最后在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后，便如提线人偶般，被强行地催动起来。着魔般地往镜幸湾赶去，尽管他脸上的神情是十分不愿的。

　　再次见证镜幸湾之变，便是施术者此次的目的。这个念头在谢池月脑海中疯狂涌现。

　　谢池月在冥冥之中被操纵着，鬼使神差地奔去那个本不愿再临的海岸，任凭树枝荆棘勾破了脸颊和手臂，却不住前行。

　　他知道，他逃不掉了。

　　总该要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