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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相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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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当中常常出现一个桥段,女扮男装的小姐出门游玩,若遇山匪强盗打家劫舍,花容失色,手足无措,便有翩然贵公子或者俊秀书生从天而降,道“姑娘受苦了。”
转头将一众宵小打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小姐感念仗义,以身相许,自此缘定三生,成就鸳盟。
乐仪让拂柳少看一点儿话本,天天看得有的没的胡诌瞎扯。
“正头夫妻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屁都不会就指望陌生人危难时舍身相救,还不如求坏人快点儿动手给个痛快,这等害人的故事就该都烧了,省得坏了心性。”
拂柳当时嘴撅老高,不情不愿帮乐仪挽好袖子,在乐仪双手举起时退后一步,避免她砍猪肉时候被溅一身血。
乐仪出发之前半个月,乐家经常吃饺子包子肉丸子,饺子馅从最开始颗粒分明,再到后来细腻肉糜,全是她剁的。两头猪的肉连肥带瘦练出来一点儿底气。
匕首藏在袖子里,刀贴在车座底下,就预备着如眼下的万一之时和凶徒决一死战,肉身搏斗。
乐仪双手握紧刀背,后背拱起弧度,林郎林郎魔音贯耳,她紧盯树间缥缈的一抹艳色。
忽而,林郎两个字断了。
断在嗓子里,鱼刺一样卡住。
雾气叠压不住,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
红色衣摆荡开雾气,水波流动般纤尘不染。
“兰公子……”
“站远点儿。”
疾风过,乐仪身体一轻,被人胡乱折成一团,叽里咕噜扔回马车,粗布帘子倏地撂下。
“咳……!林郎!你不记得阿芷了吗?”
车帘震动,印出过分细瘦的枯手轮廓。
“什么阿止阿停,说多少遍了我不认识你。”乐仪怒喝一声,反手从座位下抽出一柄刀,左手持刀右手撩帘,刺向掌印,“我来。”
“别添乱。”
马车外兰永一抬手,乐仪仰栽进座位歪在拂柳身上,刀倒是没撒手,划破了苎麻的车座套子。
女子顺掌风后撤,连退三步,足尖蹬树腾起,簌簌满绿摇落如鬼诉,她借势翻身瞬移至马车顶,五指成爪抓起车顶,“林郎,随我走!”
“什么眼神儿啊。”兰永啧地挥袖,一手按住马车,一手探出捞来长刀直砍女子左臂,两色红一深一浅十字相汇,交汇之处又一新红迸溅。
女子左臂一闪,险失半腕,偏头盯住兰永,恨声道:“小子猖狂。”
狂字未落地,长刀刺破重雾,女子诡异一笑侧腰躲过,下一瞬被红纱扼住咽喉。
“林……!”
嘶哑尖利的吼叫夹成母鸡打鸣,再之后便彻底没有声息。
大雾终于散去。
“……小姐,那女人是不是走了?”
乐仪咽了一口口水,挑起车帘一角,蹭半只眼往外瞧。
“行了,出来吧。”
雨后道路泥泞,兰永从不远处槐树后转出来,闲庭信步般踏过一片野草,对乐仪笑道:“你胆子还挺大的,不错。”
“兰公子!”拂柳和小七喜极而泣,撒手一蹬车辕,见到老母鸡的小鸡崽子,热泪盈眶地乳燕投林。
被兰永挥袖挡住了。
乐仪手脚并用爬下车辕,振袖拱手,“多谢,多谢兄台,若不是您施以援手,我们恐怕要被困在此处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兰永赞同地点点头,“怎么每回遇见你都凶多吉少?”
“……”
兰永捡起来刀,两指弹了弹刀刃,斜睨了乐仪一眼,“不用谢我,一点拙劣障眼法而已,凭你刚才挥刀的气势,自己单枪匹马也能闯出去。”
“不过你们也太倒霉点儿,黄历一本也不贵,买一本出门之前看看。”
“兰兄莫要取笑在下了,多亏有您。”乐仪苦笑摇头,手腕后知后觉痉挛抽痛,“出门确实没挑好日子,接二连三遇见匪夷所思之事。”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权作教训。喏,刀不错,给你。”兰永将刀递到乐仪手边,乐仪刚要接,兰永闪过去,他扬扬下巴示意,“你手。”
“哎呀,小姐,您流了好多血!”
小七赶紧接过刀,拂柳如临大敌,大呼小叫给乐仪上药包扎。
乐仪的虎口裂了,她第一次拿这把刀,刚才挥刀的时候姿势荒腔走板又太紧张用力,虎口迸裂,指甲也印出血,现在血顺着手流下来,满手红遍,她自己都没发现。
乐仪这次没有纠正拂柳该管她叫公子少爷而不是小姐,看着两手的鲜红,乐仪后知后觉腿软,当时拿刀站出去完全是凭着自己走投无路心横一把,现在想想毛骨悚然。
浓雾窒息,敌手狡猾,一力降十会,她肉体凡胎抗不住那女人几回合。
如果今天不遇见兰永的话,明年的今日说不定就是她的忌日。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兰永瞥见她脸色青青白白变幻,慢条斯理出声。
紧接着又问:“兰公子,她是不是妖精啊?世上真有妖精吗?”
拂柳剁脚,“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不信有妖精,她这狂风暴雨的,怎么可能不是妖精?”
兰永笑,“当然是妖精了。”
乐仪眼睛瞪大,声音都变了,“兰公子你别吓我。”
“这就能吓着你?刚才劈刀挥砍的人是谁?那时候都不怕,现在怕妖精?”
“这不一样。”
兰永笑意淡去,“怎么不一样?她是妖如何,是人又如何?”
“当然不一样,兰公子,如果,”乐仪舔舔嘴唇,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如果世上有妖精的话,他是不是想吃掉我就吃掉我。人作恶还能拼死一搏,要是妖精做坏事,我连提刀自保都没用,只有等死的份儿。
这些草木生灵都可能是妖,我长这么大,吃了多少有灵智的东西啊,是不是里面就有小妖精。”
“兰公子,你逗我的对不对?她不是妖精就是个人,没有妖精吧。”
乐仪几乎要哭。
兰永打量她一遍,噗嗤笑了,“我当然是逗你的。”
“世上妖精都是编出来吓唬孩子的,这疯婆子如果是妖,怎么会这样不禁打?
你自己想想,你我之间交情几何?到了我为你和妖精打架的地步吗?”
乐仪松了一口气,“兰公子,您吓死我了。”
“吓你让你长长记性。”
“大雨之后,你们第一个出林耀镇。人生地不熟,无人结伴而行,全凭你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身板儿瞎闯。
你们这是遇见了一个势单力薄的疯子,又恰好我路过,勉强保住平安,倘若碰见山匪,人多势众,我也打不过他们,那就岂不是遭了殃了。”
“兰兄有所不知,林耀镇太多古怪诡异之处,在下实在不敢多做停留,一时心急想着速速离开此处,不料撞见这位姑娘的套子里。这姑娘武功实在高强,幸好遇见兰兄,否则……”
“如果否则”这种设想越想越怕,她环顾周遭,槐树叶子稀稀落落,她打了个寒颤,说,“此地不宜久留,倘若兰兄不嫌弃,与我们一起离开如何?”
“哎,先别急着走。”
“兰兄还有什么指教?不如咱们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吧,隘口离这里不远,马上就上官道。”
“不用怕,寻常道路,现在已经清楚了。”兰永一哂,“你就不想处置刚才装神弄鬼吓唬你的元凶?”
“……啊?”
“砰!”
好大一声响,一位发危齿颓的老人被摔到泥地上。
老人蜷缩在地,稀疏的头发沾了许多泥土,她已经老的看不出男女了。身上绣金的□□凤嫁衣,虽然颜色暗淡,也能看出做工精致花费了大心思,此时套在她身上空荡荡不合身。
嫁衣随她一起摔在泥地里,暗红铺展,像是摊开的尚未晒干的血渍。
此时她双手捂着喉咙,脖颈青筋鼓起,想咳咳不出来,眼睛一直盯着乐仪,亮得骇人,和她枯皱如故纸的面皮极不相称。
乐仪躲远了两步。
兰永说:“就是她装神弄鬼吓唬你,冤有头债有主,要由你来决定怎么处置。”
老人的目光太专注炽烈,乐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兰永,“她掐着喉咙会不会憋死啊?”
“……”兰永说:“婆婆妈妈的,事儿多。”
他打了个响指,老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然后对乐仪喊林郎,是我啊林郎。
耄耋老人声音却是少女一般柔美娇柔,她看着乐仪的目光无限深情,重重皱纹不掩娇羞。令人毛骨悚然。
“林郎,你不记得阿芷了吗?我等你好久了,你说了你考了状元就回来接我的。”
“您为何认为我是林郎呢?”
“你就是啊,你就是林郎啊,你说过要凭着茱萸香囊回来找我的,你就是啊。”
乐仪问:“兰兄可知这位,这位大姐的根底。”
兰永看着地上哀嚎蜷缩的女人摇头笑了下。“没什么根底,痴情女子负心郎,一朝失心疯,从傻子变成疯子。”
乐仪略一思忖,站出半步,“兰兄,在下有一事想请您相助。”
兰永看她一眼。
“像是这位老人的事情并不少见,想来民间也有许多有大本事的人,是不是他们专门有个什么类似官府商会的地方共同商议如何处置呢?”
兰永皱眉,“她差点弄死你,你就这样轻轻放过?不管了?”
“不是不管。她害我,肯定也害过别人,我一个人决定她生死不公平,普通人约束有官府,像她这样,武林盟主或者别的什么道场,总该有地方升堂的,我自问见识浅薄,没本事断案做主一条性命。何况……”
乐仪余光扫过地上痴痴地盯着她的老人,顿了一下,“何况这位阿芷姑娘应该也有冤情。她确实害过我,但是处置的时候,她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沦落至此,至少也该让人知道才是。”
还有一点,兰永救了她于她有大恩,她和兰永的交情——如果有的话,远远不到能让她安心请兰永帮忙杀人的地步。
兰永上下打量她一遍,瞧西洋景儿似的,“你说的地方有是有,可是交由旁人裁定说不准结果怎么样。倘若她给什么当官作宰送送礼,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你能忍?
现在我要你处置,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有我在,你也大可不必担心什么打蛇不死的后患。她有什么冤屈是她和别人的事儿,和你没关系。”
乐仪拱手道:“多谢兰兄美意,但还是烦请兰兄告诉我如何‘报官’,把他交给‘衙门’。”
“错过现在的机会,日后即使你想报仇也没用了。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多谢您提醒。”
兰永点点头,“行了,你不用管了。我来安排就是。”
他让乐仪三人回去马车等待,乐仪不仅坐回马车,还撂下帘子什么都不看,非常识趣。
拂柳偷偷掀开车帘一角,低呼,“兰公子一挥手那妖怪就站起来了!兰公子都没碰她……小姐。”
一回头对上乐仪的视线,拂柳摸摸后脑勺,讪讪地放下车帘。
“别看了,先帮我找东西,翻翻哪儿有香囊。”
“香囊不是都扔了吗?”拂柳嘟嘟囔囔地跟乐仪一起翻查马车,“小姐,你还护着那个妖精,不是,疯女人,干什么呀?照我说就该打死才是。兰公子都肯这么帮你了,他肯定也想打死妖精的。”
“元凶不是这个女人。”乐仪说。
“那是谁?”
“你可记得她一直喊的是什么?”
拂柳:“她满嘴除了什么林郎林郎没别的了。”
乐仪随口应过去,座椅垫子都拎起来摸一遍,找那个该死的香囊放在哪儿。
拂柳还是气不过,“林耀镇信神求佛这么虔诚,林国师也没护佑他们。咱们走这么多路头一回走遇见装神弄鬼的。”
“谁知道林耀镇里是人是鬼呢?”
拂柳大白天被吓出一身冷汗。
不消多久,兰永回到他们眼前,车帘被掀起的时候,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走吧。”兰永施施然撩袍上了马车,很自然坐到了乐仪对面,拂柳视线来回打量,她怕兰永,但为了小姐还是咬咬牙溜边儿坐马车门口。
小七正要扬缰绳,乐仪拦着让他等一下,小七不解,乐仪对兰永说:“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兰永眼皮都不抬,“知道是不情之请就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