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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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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观的后院里,种了一株凌苕。
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上官婉儿便注意到了它。
它已经有些年岁了,砚石色的老藤交错着缠绕在几棵高大的柏木之间,新抽出的幼嫩枝条在半空中延展着、向上着,几乎要伸出高墙之外。
正值初夏花期,朱砂般的花朵沉甸甸地坠在随风摇动的枝条上,格外有种纤弱而柔韧的美。
这个后院,也是他们的公主在整个道观里最喜欢的地方——
她总会攀爬到柏木粗壮的枝桠上,身上套着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过于宽大的道袍,在树上一呆便是一两个时辰。
随侍的宫人们不敢靠近,也不能离得太远,各个神情紧张地守在院内四周。
上官婉儿某次前来,正是遇上了这样一幅场景。
宫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举止温婉的少女卷了衣袖,走到树下。
她并不擅长爬树这样的活动,但何妨一试。
坐在树枝上的公主就这样看着她不甚熟练、手脚并用地爬上来,露出笑容。
等少女在她身边坐稳,公主将折在手中的一枝凌苕花朵,别在了上官婉儿的鬓边,像是一种奖赏。
“好看。”
上官婉儿抬手理了鬓发,手指触到了幼嫩的花朵:“公主千金之躯,不该如此以身犯险。”
难得被说教的公主略歪了头看着她,言语之间还是带着笑:“这里并不是宫内,婉儿是不是忘了什么?”
不等上官婉儿回答,她接着道:“也难怪你会忘。”
话没说完,她将自己脚尖上勾着的一只鞋甩了下去。鞋子掉落在地面,发出啪嗒一声响。
四周的宫人们犹如受到惊吓扑棱翅膀的鸟雀,好一会儿才重新安静下来。
“喏,我被看护得很好,这还算不上犯险。”公主索性将另一只鞋子也甩了出去,“更何况犯险于我而言,并不被允许。”
初见时那个坐在阑干上晃荡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上官婉儿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而是转了话头道:“这里的风景很好。”
她知道,太平喜欢待在高处。
这里有舒爽拂面的轻风,还能望见宫城内层叠的檐脊,那里有许多地方,即使贵为公主也未曾踏足。
在上官婉儿的指点和描述之下,太平第一次知道了掖庭的具体位置,知道了在那里面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她看到了公主脸上由衷漾出的开怀,为皇后的慧眼识珠,也为眼前之人能被命运垂青。
而她没有提醒公主——她原本有可能不必在掖庭出生和长大。
直到暮色晕染了天空,落日在宫城背后渐渐隐没,公主才意犹未尽地拉着她从树上下来。
有宫人将公主的一双鞋子捧了过来,上官婉儿伸手接了,只见另一人步履匆匆向这里走来。
“公主。”那人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才转向一边的上官婉儿,“二圣刚降了旨意,请上官才人即刻回宫。”
“才人……?”李晼有些疑惑地看着身边的少女,见她面色如常,像是早已知晓。
拉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
上官婉儿自然地收回自己的手,在李晼面前俯下了身,帮她将鞋子穿好。
随后她起身向公主行了一礼,算作辞别。
低头的瞬间,几片凌苕花瓣从上官婉儿的发鬓上掉落下来,飘在地面上。
就像凝了的鲜血。
上官婉儿来太平观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了。
才人的身份于她而言,自然是天后为她解除奴婢身份,留她在禁宫的权宜之计。
可当年那位太宗后宫里年仅十四的武才人,如今临朝辅政的武皇后,偏偏给了她这样一个位次,未尝不是要她将此作为一个全新的起点。
天后的所图再明显不过——她需要一个可靠的心腹,政治上的或者生活上的。
而外廷大臣们,还是像祖父的更多一些。
为此上官婉儿需要尽快熟悉朝堂的运作,而积累经验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便是旁听。
躲在二圣议事的地方旁听。
与书案之下狭小的空间相对,她在这逼仄之中,听到的是一个和她之前的认知完全迥异的世界。
属于上位者的世界。
这里面没有冲动的行事,没有可讲的情谊。只剩下了纯粹的利益交换和代价计算。
博弈时而在二圣和外朝之间展开,时而是皇帝和皇后的单独较量。
而这所有的一切,最终杀死了她的祖父、摧毁了她的家族。
更遑论公主的婚姻大事——他们唯一嫡亲的女儿,是一枚贵重的筹码,需要反复核算她的最大价值。
上官婉儿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太平观里的凌苕,那些在高枝上摇曳生姿的红色花朵,终究不能逃开被攀折的命运。
皇帝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强硬——其实皇帝一直都是强势的,只是这样的强势并不如皇后那样外显。
就如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可这样的无视并不意味着默许,而会成为他握在手中的一张底牌。
总有需要他亮出这张牌的时机。
只是上官婉儿没想到皇帝亮牌的方式会如此直接——
他将随身的短刃径直地扎在了书案上。
刀锋穿透了案面,从她左额上重重划过。还未及感到疼痛,恐惧先将她包围起来,严丝合缝。
之前在这书案之下年复一年体味到的生杀予夺此刻全部化为了雪亮的锐利,向她侵袭而来。
而面对这样压迫的她,是那么渺小和无力。
细碎的木渣混在鲜红的血滴中,落在她素色的襦裙上,漾开朱砂般的花。
一朵,两朵,三四朵。
在这片刻的、令人不安的静默之后,天后才再度出声。
“婉儿,出来吧。”
上官婉儿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和呼吸,从书案下钻了出来。
她没有去擦拭脸上的血迹,而是行了两次礼,低了头跪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鲜血凝成的花朵随着她的动作,开到了膝边的地面上。
揭开了这张底牌,皇帝的注意力在她左额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挥手让她离开。
上官婉儿半压着身体,用轻而碎的步伐退到了殿外,抬手将殿门关上。
直到大殿内明亮如白昼的灯火连同天后看向她的目光都在眼前被挤压得消失不见,她方才直起上身,拒绝了殿外掌灯的宦者为她提供的光亮。
前路只余下了回廊里昏暗而苍白的月色,带了不近人间的寒凉。
上官婉儿甚至有一霎恍惚,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尽管十多年时间里她都生活在这里,对这座宫城理应再熟悉不过。
无意中迈开的依然是被自小规训的、轻得抹杀自身存在痕迹的步子,回廊中只有她和自己被拉扯得扁平的暗淡灰影,寸步不离。
额头上的疼痛感此时才明晰起来,愈演愈烈。淌下的血液有些模糊了她的视线,甚至遮蔽了向她而来的那一点光。
“婉儿?”
有人来到了她的面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上官婉儿猛地抬起头,一双黑亮的眸子撞入了她的视野。
“太平……”
她不禁喃喃出声,随后才回过神来,退了一步就要行礼。
手臂被人拉住,身体也被拽了起来。
“怎么回事?”
上官婉儿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坚持将仪礼尽了周全。
“见过公主殿下。”
李晼的手没有松开,依然抓着她细瘦的手腕。
触感还是冰凉。
她压下了眼前之人无声的挣扎和对抗,把她往自己在宫里的居所带去。
进了内殿,李晼挥手将宫人全都遣了出去,拿来了伤药。
而后用自己的绢帕,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血迹。
一直不发一语的上官婉儿此时伸了双手,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腰身。
把她小心地圈进了自己的怀中。
有个念头在李晼的心头一闪而过。
原来这人的血和怀抱,总归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