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朱红的大门在眼前被徐徐拉开之时，这个对李晼而言分外重要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半。
浓重的墨色覆压着整个宫城，来自火把的亮光像是撕开了这片黑蓝色的一角。视野所及之处，明亮和混沌兀自角力，却又糅合在一起，分不清边界。
绣着金线繁花的裙摆从夯实的路面上逦迆而过，执锐的士兵和持灯的宫人如同雨后的尘埃一般跪伏于地，凌乱而服帖。
她的步伐未曾停滞，径直穿过了几道宫禁，将所有不安或者急切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张她常年戴着的、看不见的面具之下。
——和这宫城里的、每一个面目模糊的躯壳一样。
到了最后那一道门前，李晼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了一瞬。
这里是她亲生兄长的內闱，大行皇帝的后宫。
她本无权擅入。
而唐帝国身份尊贵且唯一的嫡长公主，其实并不忌惮这些繁文缛节。
她只是莫名地在自己的心里捕捉到了一丝恐惧，尽管对她即将看到的一切早已做好准备——
殿前的地上侧躺着一个人。
周围流动的血迹边缘已有些干涸，蜿蜿蜒蜒地在地面上画出了暗红的花纹。
让她想起那些开着朱砂般花朵的凌苕，在空中伸展柔弱不堪的枝条、试图去攀援它所能及的高枝。
和眼前这人的容貌、言行、处事……一切的一切，都如出一辙。
李晼俯下身，解了自己肩上的披风，随后单膝跪在那人身旁。身后的侍卫也随着公主的动作整齐划一地下跪，铁甲撞击向石质的地面，发出分外扎耳的响声。
原本殿内的宫女们瑟缩地抟在一边，见她进来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李晼觉得自己该向她们质问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因为这里显然是一起重大命案的现场，而死者的身份足够尊贵——是大行皇帝的后妃，亦是帝国的智囊。
可是今夜发生了太多或突发或出自预谋的杀戮，甚至她自己便是这诸多血案的策划者之一，她也知晓是何人在此行凶。
只不过，总归是她棋差一招。
李晼将尚还温热的披风轻轻地盖在那人身上，遮去了对方身上单薄的、白得刺眼的中衣，也掩去了那一地的血迹。
还有被抱在怀中的浸渍了鲜红血液的文书。
她握了那人夜风般冰冷的手指，抵在自己的眉心之间。
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来得温柔。
李晼还记得第一次握这双手时，对方的指尖也是冰凉的。
大唐唯一的嫡公主尚不及及笄之年，周身还洋溢着和年龄相衬的烂漫天真。而在她身上，父母和兄长们也加诸了天家难得的放纵和宠爱。
为了不让这掌上明珠远嫁吐蕃，皇帝和皇后为她在离宫城不远的地方修了一座颇具气势的道观。
道观随了她的道号，就叫做太平。
虽然观内对这位名义上在此修行的公主约束相当有限，但相比宫中钟鸣鼎食的生活，还是寡淡了不少。
十三岁的李晼是喜欢热闹的。
还不曾体味过愁是什么滋味的天之骄女，总能在热闹的场合享受到如天边圆月般被众星环绕的感觉。
即使是在年岁渐长之后，她依然喜欢热闹的地方。
人声鼎沸的宫市，丝竹喧闹的饮宴——
鲜活的，有生气的。
让她能够暂且走出层层禁制的冰冷，体味到人间温热的真实。
而现在的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道观里的生活有些过于无聊罢了。
小女儿娇嗔似的抱怨很快传入了皇后的耳朵，隔三差五便会有宫娥送些吃食和宫里的新玩意儿过来。
于是掰着指头计算日子，猜想着母后会准备什么样的东西给她，便成了李晼每日新的乐趣。
而来送东西的宫娥也时常能看到她们的小公主侧坐在阑干上，宽大的道袍被风吹得胖鼓鼓的，两条腿在底下晃晃荡荡。
日复一日，直到这样的新奇也开始变得无趣起来。
李晼远远地看着马车又一次在道观门前停下，有些兴致缺缺。
却见踏进门来的，并不是之前常见到的那几位宫娥。
为首的少女在阶前恭恭敬敬地跪伏于地，颜色素雅的襦裙贴着身体的曲线，显得她整个人娇小而玲珑。
“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李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少女的身份。
她知道母后从掖廷里召见了一位罪臣之后——隐约听说是因为她的祖父犯下了某些不可饶恕的过错——传闻中的少女才思敏捷文不加点，颇得母后欣赏，便被有意地留在了身边。
略一思忖，李晼从阑干上轻盈跃下。
“我听母后说起过你。”她快步走下石阶，弯腰牵了那少女的手，将她扶起，“你的名字……是上官婉儿吧？”
被她握着的手指纤细而修长，触感凉得像一块冰。贴在她的手心里，仿佛再用力一些就会碎。
让李晼莫名地不愿松开。
从她的角度看去，对方低敛的眉目之间自有一种温婉和柔。
真是人如其名。
“在这里就不要叫我殿下了，被道师听见了又要说我的不是。”李晼也略低了头，贴近了些道，“我们的名字听起来很相似，不如……你就叫我太平吧。”
少女抬起了自己只得巴掌大的小脸，一双善睐的明眸里有华光流转。
停了好一会儿，如莺歌般的声音才轻声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太平。”
李晼又开始期待起来自宫城的马车了。
上官婉儿在太平观里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盛夏的傍晚，等太阳西沉，将胡床相对置于中庭檐下，铺上光软香净的紫茭席，放上黄杨木做成的双陆局，便可消磨大半的时光。
玩到尽兴，李晼就将双陆局丢在一边，拉着上官婉儿的手闲聊。
她们都不曾有过同龄的玩伴，何况年少的女孩之间，不知为何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话题也是跳跃的，时而是花子的颜色裙子的图样，时而是据说传自胡儿的香方。
偶尔亦会提及各自的母亲。
上官婉儿描述的郑夫人温柔娴静博学多闻，而李晼总在抱怨武皇后对她的各种约束。
薄绡制成的宫扇拿在两人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
微凉的夜风渐起，公主的说话声也慢慢低了下去。
上官婉儿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依然被公主拖着的手臂，伸了另一只手帮她掖了掖轻暖的衾被，在她身边和衣而卧。
被扰了甜梦的公主索性放开了她的手臂，环上了她细瘦的腰。
悬着的手犹疑片刻，在公主黑缎般的长发间顺了顺，最终是极轻地放在了对方的肩背上。
就这样枕着月光和清风，相拥入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