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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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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豆蔻初发到及笄待字,在她和她相遇相识后接近三年的时光里,李晼从未见上官婉儿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哪怕只有一刻。
眼前将她拥着的女孩在李晼的印象中一直都是沉静的、和柔的。
也是模糊的,如迷雾和风一般捉摸不定。
而今这个拥抱如同从未关紧的窗缝中透出的一点光,让她得以窥见某些之前被藏得很好的情感——
上官婉儿并非是在示弱或者寻求她的安慰,而更像怜惜。
对她的怜惜。
这样的感觉于李晼而言应该是陌生的,因为这听上去的确十分荒谬。
她没有开口去问上官婉儿刚才发生了些什么。
前段时间活跃于宫廷的术士明崇俨被强盗杀死一事还未有清晰的眉目,东宫里又搜出了数百具铠甲。
而不久前刚以太子身份监国的二哥面对这些,纵然清楚所有指控皆是捕风捉影,却也百口莫辩。
四哥送往太平观的书信简短地叙述了事情的大概面貌,语气急迫又笨拙地让他这颇得宠爱的幼妹回宫,期望她能在帝后面前转圜一二。
李晼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份量——棋盘上棋子的权重,只取决于执棋之人将其摆放在哪个位置。
即便是那样疼爱着她的阿耶和阿娘,需要她这枚棋子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半点怜惜。
——有谁会对深宫之中锦衣玉食的公主有所怜惜呢?
李晼拨开上官婉儿额前垂下的碎发,手指蘸了药膏沿着伤处细致涂抹。茶褐色的痕迹一点一点接续,盖在尚未干透的血痂上,像是梅树蜷劲的枝干。
她的动作放得极轻,亦是极慢。
等药膏将那道伤痕尽数覆盖,上官婉儿也松开了拥着她的手。
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温热和柔软随之散去,仿若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上官婉儿被李晼在身边留了数日。
公主知道自己这个举动会得到母亲的默许。
时值三月,春花初绽,暖风微醺,正适宜踏青出游。
李晼执意给上官婉儿套上了衿袖窄小的绛红短衫,为她搭配了颜色鲜艳的襦裙,又拉着她一起站到铜镜前。
这是与她平日截然不同的一身装扮,上官婉儿正透过眼前的镜面,看着映照于其上的、那个有些陌生的自己。
还有额上的那道几近愈合却无法抚平的伤疤。
它不仅仅记述了一次政治角力的失败,更再一次将她放上了铜秤,准确地称量了自己的价值——
还不够,远远不够。
轻而薄的纱忽而自帷帽上覆下,遮去了她的大半面容。
她回过头去,见李晼也拿了同样的帷帽戴在了自己头上,一双眼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接着用手拨开了那层轻纱。
公主的容色和笑颜此时恰落在她眼里,比她们身上的衣裙还要明艳,如同那枝头正盛放的凌苕。
这样的艳丽,几乎要灼伤她了。
上官婉儿小小地退了半步,却被李晼拉住了手臂。
“别动。”
对方的指尖不知何时沾了些许酡色的胭脂,轻轻地印在她的额头上。
和那个夜晚一样,一下一下小心地点在正愈合的伤口周围,接着贴上了剪好的、小小的金色花钿。
就像从初绽的花苞之中吐露出来的嫩黄花蕊。
李晼显然对自己的巧思颇为满意,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称赞道:“好看。”
尽管清楚地知道公主称赞的对象并不仅仅只有、甚至多半不是自己——上官婉儿依然感到了莫名的紧张和慌乱。
她得花费一些时间,将这些不应有的小情绪都埋藏好。
而李晼显然没有在意这些,她帮上官婉儿把帷帽上的纱理好,便拉起她一双手,踏出了殿门。
庭中有宦者牵着一匹枣色的、备了马具的西域贡马,正等在那里。
“我的印象中,婉儿没说自己骑过马。”李晼走到那匹马身边,伸手理了理它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我们正好共乘。”
太掖池北面有一小片开阔的土地,被平整为了跑马场,供皇家游乐。
说是骑马,李晼也不过于侍者的层层保护之下,在这片小小的跑马场里转上几圈罢了。
“我还小的时候,经常随二哥和四哥来马场,二哥他们打马球,我和四哥就在那边的楼台上看。”李晼双手拉着缰绳,将上官婉儿娇小的身躯整个圈在怀中,在她耳边说着,“还有听这里的老宫人讲高祖之女平阳昭公主的故事。”
昭公主以过人的胆识和智慧助高祖起兵,严勒军纪,威振关中,亲率士卒立下赫赫战功,为唐帝国奠下了极其重要的一块基石。
及至她去世之时,高祖皇帝以军乐为她送葬,传为美谈。
大唐立国以来,上至历代以降,算来都是绝无仅有。
“那老宫人幼时见过昭公主策马入宫门的样子。”李晼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婉儿你要是看到她那时候的表情,必定会心生向往。”
怎么会不心生向往呢。
久在樊笼之中的鸟,即使忘记了飞翔,也会望向头顶的天空。
上官婉儿没有偏头去看身后的公主,而是伸手抚过对方握着缰绳的手背。
那晚隐隐体味过的、被怜惜的感觉仿若借由冰凉的触感传递而来,李晼松了缰绳,却是空出一只手,揽住了上官婉儿纤瘦的腰。
继而她用脚跟轻轻地叩击马肚,枣色的贡马得到了明确的信号,忽地加快了速度向前奔去。
公主在上马之前将两人的帷帽都丢给了随行的宦者,还带些寒意的风刮过脸颊,和鬓边的碎发纠缠着,竟是从未体会过的一番畅快。
马儿径直冲向了马场的边缘,眼看正要撞上用于划定边界的藩篱,李晼抓紧了手中的缰绳,想要拉住疾驰的坐骑。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一直未发一言的上官婉儿伸了双手,一只覆在她的手上,另一只控住了缰绳。
缰绳随着她施加的力道紧了紧,那马儿嘶鸣一声,竟是高高跃起,越过了近在咫尺的藩篱,一路向着更远的地方飞奔而去。
身后传来了宦者慌乱的叫喊,李晼先是一愣,随后回过神来。
她索性完全松开了缰绳,把头靠在上官婉儿的肩窝上,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
直到马儿跑到了自雨亭后的一片高地上时,上官婉儿才拉住了马儿。
李晼先跳下马来,看了一眼远远跟在她们后边的侍从们,向还坐在马上的上官婉儿伸了自己的手。
上官婉儿搭着公主的手腕跃了下来,手在收回之前被牵住了。
撞入视野的,依然是那明艳如盛放的凌苕花一般的笑容,上官婉儿却没有再退,由着公主将她就这么牵着,来到自雨亭中。
亭边遍植花草,有数只蝴蝶蹁跹在花丛中飞舞,亭上引的泉水沿着亭檐淅淅沥沥流下,像是将她们和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一样。
李晼拉着上官婉儿在亭中坐下,随手摘了一朵不知名的白花,花的香气更加浓烈地散发出来,似最后的狂欢。
“那日,我阿耶和阿娘讨论的,是我的婚事吧?”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上官婉儿暂时选择了沉默,而这沉默近乎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李晼似是全然不在意一般,接上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听宫里一直有传闻,二哥……非母后亲生。”
比起其他兄弟,她这二哥出生的时间可以说相当不凑巧。
他生在皇后谒先帝陵的路上。
尽管有猜测说这是他一直不得皇后宠爱的主要原因,但流传得更广的版本总会是更加离奇的那一个——
他极有可能是皇帝和韩国夫人的孩子。
这样的流言都能被在道观里修行的公主听闻,可见已是甚嚣尘上。
而他们的公主,实在太过于聪慧。
上官婉儿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出口的,却是最苍白无力的一句:
“公主……难道不相信自己的母亲吗?”
李晼的指尖挼碎了花瓣,沾染了馥郁的馨香,有只蝴蝶扇动着一对蓝色的翅膀,轻轻落在公主白皙的手指上。
“我猜,阿娘想把我嫁给武家人,而阿耶并不同意她这么做。他们……都想在己方的人里,选我的驸马。”
她看向上官婉儿,露出笑容。
而这一次,不再是明艳或者清朗的笑。
“我是愿意相信他们的,只是我……不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