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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疯人院 ...


  •   ——她快哭了。

      薄将山眼神淡凉地觑着她,像是孤狼垂视爪下的黄羊。步练师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这番仓皇狼狈,也照样是妩媚天成,丽色无畴。

      步练师紧绷着唇角,强忍着情绪,像是有一朵雪地红梅,簪红了她的眼角。

      薄将山惯会拿捏人心。他看透了步练师,她出身高贵,养尊处优,骄傲得又冷又硬,受不了这等轻慢。

      步练师也看透了薄将山的心思,所以她偏不要如他的意,强撑着也要摆出凛冽坚硬的姿态来。

      薄将山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步大人,”他笑得放肆,笑得开怀,笑得疯癫,“您怎地这般惹人怜爱?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冷冷地抿着唇,用眼神无声地鄙夷他:

      薄将山,你有病?

      “对,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个……”

      薄将山眼神暗沉,笑容恍惚,他明明是俯视着步练师,神情却像是从坟冢里爬出的枯骸,抬头膜拜着天边高悬的冷月:

      “——你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真是……美极了。”

      我的檐边月;我的巅上雪;我的颈中刀。

      失而复得,谢主隆恩。

      薄将山朗声大笑起来。

      ·

      ·

      唰!

      步练师趁他神色恍惚,劈手夺过了长乐三年造,黑洞洞的铳口倏然对准了他:

      “——别动!”

      “啊……”薄将山静了一静,恍然大悟道,“步大人,对不住,我这般失态,吓到你了?”

      他的语气温柔,眼神宠溺,右手慢悠悠地抬起来,露出了手指上夹着的铳机:

      “嗯?”

      步练师呼吸一窒,她这时才发现,手中的长乐三年造,关键的铳机居然不翼而飞——没了铳机的火神铳,连根擀面杖都不如。

      薄将山状如疯魔,却神志清明,他是世上最清醒的疯子,在人间寻找着能够取乐他的玩具。

      薄将山朝步练师弯了弯眉眼,笑容倒是有几分宠溺的意思,只是病气森然,气质阴郁,叫人心生寒意:

      “……不好意思,步大人,明天定赔你一支更好的。”

      ·

      ·

      吱——。

      幼娘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直棱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令公,幼娘进来了。”

      沈逾卿虽然吼得挺凶,倒是真没为难她。

      这厢幼娘听说步练师被捉,心中担忧至极,不肯独自离开;沈逾卿会错了幼娘的意,以为她是步练师的贴身婢女,便大大方方地一挥手:

      “来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赶紧进屋伺候着去吧。”

      幼娘感激地道了个万福:“多谢老爷!”

      沈逾卿记仇得很,哼哼唧唧的:“谢个铲铲,还扒不扒我裤子了?”

      幼娘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理解沈逾卿的意思:“……呃,呃呜,是扒还是不扒?”

      沈逾卿咆哮道:“你这瓜娃儿!当然是不扒!!我都不干净了——!!!”

      沈大人吼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一个亲兵憋着笑,走过来把哆哆嗦嗦的幼娘领走了。

      幼娘小声问道:“老爷是不是恨我了啊?”

      亲兵忍笑道:“姑娘,沈大人喜欢你呢。”

      ……

      喜、喜欢我?

      幼娘双手捏了捏耳朵,在房间门口狠劲甩了甩脑袋,这才提着裳摆迈进了门槛。

      宝月卿云瞻阙度,奇文妙墨炳其华。厢房内摆设高雅,华贵非常,却又不落俗意,显然是上过心的。

      薄将山就是个捉摸不透的疯子,前脚还在鱼鳞瓦上伤了步练师的手,后脚居然差人特地布置了最上等的厢房:二人争锋相对多年,早就成了彼此的知己,步练师挑剔地环视一周,居然挑不出半点不合心意的地方。

      ——大有赔不是的意思。

      如今步练师被缴了械,横竖翻不起什么浪来,只能坐在这拔步床边,冷冷地觑着周遭摆设:

      一记耳光再加一颗甜枣,这薄止还真是会玩弄人心。

      先前薄将山又不知抽了哪门子羊角风,又是叫人伺候她洗漱,又是命人给她看伤,不认识的还以为薄相国体恤自家媳妇——步练师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那些丫鬟婆子对她的态度,恭敬殷切得仿佛是在伺候薄家的当家主母。

      “姑娘是哪里人?”伺候步练师洗浴的婆子乐呵呵地,她虽然不认识步练师,但嗅到了薄将山的八卦,“老爷对您,可是十二分的上心呢。”

      步练师一扬眉毛:“我素闻薄止对手下人不薄。”

      见她竟敢直呼薄将山名讳,婆子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

      “老爷对人好,和用心地对人好,那可是大不同啊。”

      ——薄将山?用心?对我好?

      步练师快笑出声了,他图我什么?

      图我年龄大,图我勤洗澡,图我一枪能爆他头?

      荒谬!

      步练师冷嗤一声:

      薄将山只不过是找到了趁手的玩具,戏耍她罢了!

      ·

      ·

      话说回来。

      步练师错愕道:“你要跟着我?”

      “幼娘的命是令公救的,自然愿意随侍令公左右!”幼娘双膝跪地,深深一拜,“幼娘出身低,但手脚勤快,还请令公收留我!”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幼娘这个年纪,遭此大难,无依无靠,跟着她步练师首尾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但是——

      步练师抬手让她起来:“你随了我,那可要听我的话。”

      幼娘眼神亮晶晶的,点头如捣蒜。

      步练师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书:“那就别和沈逾卿来往。”

      幼娘一愕:“诶?”

      “你方才脸色这么红,”步练师淡淡地翻了一页,“别说是在想我。”

      幼娘被说中的心事,嗫嚅道:“幼、幼娘……”

      “他是上京沈氏大公子。上京沈氏祖上出过三任宰相、一位皇后、两位将军,沈逾卿就是个足金足量的膏梁纨绔。这厮将来要娶谁,那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步练师心里叹息,生怕幼娘听不明白,把话挑明了讲:“你别对他有任何想法,好感也好爱慕也罢,通通不要有。若是他来招你,你就告诉我,我让薄止去好好治他——”

      说到这里,步练师一顿,话锋突转,直切命脉:

      “——这贱籍出身的姨娘,在沈府这种高门大户,可连个贴身丫鬟都不如,谁都能踩上一脚。”

      幼娘脸色一白,彻底没了念想,连连摇头道:“不,不敢,幼娘不敢动歪心思,能一辈子伺候令公就心满意足了!……”

      她越说越自卑,越想越难过,又怕步练师嫌她聒噪,只能铆足了劲憋着,悄悄用手背擦干净了眼角。

      “以后唤我声小姐就行,令公令公把人都叫老了。”步练师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在幼娘手背上拍了拍,“别哭。天下男人千千万万,我给你寻个更衬心合意的。”

      幼娘悬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嗫嚅着小声问道:

      “……小姐,你,你喜欢过人么?”

      步练师被问得一愕:

      “——我?”

      ·

      ·

      薄将山平日里穿得随意。圆领袍,九环带,六合靴,一身寻常公子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清贵显赫来。

      他倒提着一把崭新的长乐三年造,抬手屏退了走廊外的侍卫,本想屈指在那直棂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上叩一叩,就听得厢房内的步练师笑了一声:

      “我喜欢过我青梅竹马,你敢不敢信?”

      薄将山动作一僵。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嫁给他,但还是疯了一样地喜欢他,蠢得无药可救……他被封到关西做王爷,我还哭了整整一晚上,你说傻不傻?”

      薄将山默然片刻,扭头便走,随手把长乐三年造挂在了走廊阑干上。

      蔻红豆在回廊拐角处静静侯着,侍女形貌古艳,气质幽诡,好似一剪纸人,悬在沉沉阴影里:“老爷不进去?”

      ——亲自送过来的长乐三年造,就搁在房门外边么?

      薄将山面沉如水:“她爱要不要。”

      蔻红豆低头应和:“相国英明。”

      “……”薄将山无言半晌,“红豆,恭维我也要看场合。”

      蔻红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薄将山:“……”

      “乖。”薄将山伸手挠了挠红豆的下巴,动作像是主人逗弄自己的爱犬,“——滚。”

      蔻红豆低头退下:“相国英明。”

      ·

      ·

      半盏茶后,英明的薄相国改变了主意:“红豆。”

      蔻红豆悄无声息地从薄将山身后的阴影中冒出:“相国英明。”

      薄将山揉着眉心:“请步大人来我书房一趟。”

      蔻红豆低头遵命:“相国英明。”

      ·

      ·

      “相——国——!!!”

      步练师甫一走进书房,便看见两排大白牙,如饥似渴地朝着薄将山飞扑过去:

      “相国!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

      薄将山习以为常,表情和蔼可亲,摸了摸沈逾卿的猴头:“我们晚饭还见过。”

      沈逾卿猴头被摸,激动万分,猴叫一声窜上了房梁。

      步练师:“……”

      她之所以执意要掐了幼娘的初开情窦,就是因为这沈逾卿也不是什么正常的猴儿。

      事实上,薄将山的左膀右臂集合,就是一整个疯人院。他的心腹属下,个个都神经,绝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沈逾卿以薄将山为准绳,以薄将山为标尺,就是花果山上最迷恋薄将山的那只猴儿;

      蔻红豆,貌美如花的复读鸡一只,张口是“相国英明”,闭口是“相国有令”,紫微城里那只司职打更的鸡都没她专业;

      而面前这个耄耋老者,白发鹤髯,慈眉善目,他便是整个薄家疯人院里,疯得最有层次、病得最为严重的——

      一头三朝老黄牛。

      饶是她步练师,也要面容一肃,恭谨拱手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三朝老臣表情沉痛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

      三朝老臣深沉道:“老朽懂了。”

      “……”步练师莫名其妙,只能请教,“……老师意下何如?”

      三朝老臣神神秘秘道:“其实,你是我爸!”

      步练师:“……”

  • 作者有话要说:  猴儿讲的是四川话,“相国,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翻译过来就是:“相国,我好想你,吃饭都吃不下。”
    猴儿是很可爱一直男,只不过是薄将山唯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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