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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对王 ...


  •   幼娘可没造谣,此人确实是黑。

      这暗风苦雨下,煌煌灯笼一映,居然只能看见两排白牙飘进船屋;那两排白牙一张,劈头盖脸地训起了士卒:

      “一个个昏戳戳,脑壳不甩,锤子不摆!莫把她惹毛了,她猫家伙,两爪爪把你们个个整成猫脸!——爬开爬开。”

      看来这两排白牙的官阶儿确实大,吴江精锐们被骂得抬头都不敢,前后有序地滚出了船屋。

      两排白牙飘到近前,幼娘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居然是个相貌不俗的公子哥。

      来人眉眼周正,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若不是肤色实在是黑得出奇,仿佛一块黑炭成了精,那肯定是个翩翩美少年。

      两排白牙一理袍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微臣,见过令公;令公,千秋无期。”

      ·

      ·

      沈逾卿,字钧,尚书省右丞,薄相国心腹,算是忠心耿耿一只猴。

      步练师可没在骂人,沈逾卿这厮就是只猴——一眨眼的功夫,沈逾卿就绕着步练师转了五六圈,活像一只过于活泼好动的陀螺;顺带着把旁人都屏退后,沈逾卿一闪身便蹿上了船楼顶端,利索地蹲在了房梁上:

      “喔嚯,步大人,你是人是鬼噻?”

      步练师冷冷地一撩眼皮:“你说呢?”

      一旁的幼娘惊得目瞪口呆,这沈逾卿真像杂技团的猴儿,居然从房梁上倒吊了下来,险伶伶地悬在半空中:

      “铲铲,但你明明……”

      明明在钟雀门掉了脑袋!

      沈逾卿在半空中沉思:这是哪门子的医学奇迹?

      ——她的脑袋居然缝上去就能用,这未免太绿色环保了些!

      步练师坐如针毡,默默换了个姿势。

      沈逾卿这问题问得好。她也非常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有一命。

      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大朔医疗水平的时候。

      要说从前的步练师,权柄煊赫,地位超卓,就算和五柱国之一的薄将山碰一碰,后者就算被她气得不孕不育,首尾也不敢把步练师怎么样。

      ——但现在不同了。

      如今步练师神秘复活,尚且不知道个中缘由,那么她就是大朔的孤魂野鬼:

      无权无势,无依无靠。

      就算从前再怎么不可一世,如今也只是个弱质女流。步练师不曾与沈逾卿交恶,但这猴肯定知会了薄将山。

      她和薄将山结下的梁子,那可比宣政殿上的蟠龙柱要粗实多了,花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说得完。

      眼下她孤零零地落在薄将山的手里,那还有活路吗?

      步练师性子杀伐果断,纠结不过几眨眼的功夫,当即拿定了注意:

      “沈大人,——那是什么?”

      ·

      ·

      “啥子哟?”沈逾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沈逾卿耳聪目明,反应绝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听觉里灵敏地捕捉到一声“喀”——

      有诈!!!

      沈逾卿一蹬房梁,身法倒真像只猴儿,从房梁上扑向地面;于此同时一声轰然巨响,“长乐三年造”一发轰断了房梁,朱漆、木屑、灰尘簌簌而落!

      沈逾卿心惊肉跳,扬声大骂:“步薇容,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薇容是步练师的字。沈逾卿跟随薄相国多年,知道这两人积怨颇深,要让这步练师老实落在相国手里,这女人必然是不肯的;但如今吴江精锐盈船,四面皆是相国的人,要说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她居然还敢出手反抗!

      ——这是哪来的疯婆娘?!

      步练师杀心未起,下手极有分寸,这枪瞄准的就是房梁:要是沈逾卿闪避不及时,顶多和红木梁一起摔个狗啃泥,在床上躺几天后照样是只活泼好动的猴。

      但沈逾卿身手太好了,简直就是猴里的孙悟空。

      步练师眼皮一跳,说来也是咄咄怪事,明明大家都是文官,但以薄将山为中心的文官集团,个个身手都好得能上山打虎——

      沈逾卿这番跃下房梁,头朝下、脚向上;他落地之前,抬脚便勾住了旁侧墙上搁着的火神铳;沈逾卿抬手在地板上一撑,双脚居然已然拉开了火神铳的枪栓,等他整个人翻身跃起,火神铳已然端在了手上:

      “别动!”

      幼娘见势不对,连忙从斜侧蹿出来,抱住了沈逾卿的脚:

      “令公快走!!!”

      步练师大惊失色,心道不可,一民女耳,他要杀你何其简单!

      但沈逾卿倒也没步练师想的如此穷凶极恶。猴儿虽然身手不凡,但内心还是个纯/情/少年:

      “你莫扯我裤子!我要清白的!”

      幼娘大哭:“你要打令公,我就扯你裤子!”

      沈逾卿猴叫:“你这是耍流/氓!我要将你治罪!”

      步练师:“……”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多姿多彩。

      步练师放下此心,扭头就跑。

      ·

      ·

      砰!

      步练师肩头撞破朱漆纱牖,踩着窗棂蹬上楼船外侧,在一片水师精锐的呼喊中窜上桅杆。

      她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讨来一条命,可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在薄将山手里!

      步练师身形一顿,登高望眺,天风挟暗雨,明火映流霞。这艘艨艟已然靠近了主楼船,薄将山离这已经不远了。

      飒!

      步练师突然听得一声鹰唳——

      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步练师闪身一让,一道疾影疾弹迭卷而来,步练师一截鬓发被齐齐削断!

      ——这是一头鹰。

      羽似新雪,爪如白璧,目同远星,品相非凡,威风凛凛。

      此鹰名为“昆山雪”,乃是薄将山的爱宠。

      昆山雪一击未成,倒也没再发难。它知道步练师那把长乐三年造的厉害,只是落在不远处的桅杆之上,冷冷地偏头觑着她。

      这薄将山身边又是猴子又是老鹰的,没想到薄相国还有开动物园的志趣。

      步练师倒没正眼瞧它。昆山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头畜/生;它的饲主“蔻红豆”,才是真正要忌讳的人物。

      一道诡媚幽艳的身影,从主楼船边冒了出来。

      .

      .

      灯火飘摇,寒雨连江。

      女人肤若白纸,发似松墨,眉如蚕豆,唇同朱丹,嘴角两边各点一颗红痣,古意雍容,诡艳无双。她像是一尊过于精致的纸人,没有半点活气;又好比一道血朱砂,浓墨重彩地画在这楼船之上。

      按这等容貌,这等衣装,说是薄将山的宠妾也不为过。

      可惜不是。

      薄将山身份特殊,按大朔律法,是不准有妻妾,也不许有子嗣的。薄将山似乎乐得绝户,薄府里也从来不养姨娘。

      眼前这位红裳丽人,便是薄将山唯一的侍女,“蔻红豆”。

      蔻红豆抬手一招,昆山雪扑棱棱地掠来,稳稳地立在她的肩头。她身段宛曼,款款一福时,千般妩媚,万种妖娆:

      “令公这是要去何处?”

      “啧,”步练师静静地看着她,眉毛都没动,“你算什么东西?”

      蔻红豆一窒。

      “一府婢耳,”步练师轻笑一声,笑意未及眼角,又冷又傲慢,“怎敢与我说话?”

      蔻红豆连忙低头,正想找补,一恍神间,远在桅杆上的步练师,居然不见了!

      蔻红豆:“……”

      她脸上掠过几息空白,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般说辞,为的就是刺痛她自尊,扰乱她心神——

      步、薇、容!

      蔻红豆脸色陡地一沉,向全船官兵喝令道:

      “相国有令,找!”

      一道男声悠悠渡来,懒洋洋的,醇厚中正里,捎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不用了,人在我这。”

      ·

      ·

      蔻红豆倏然一凛,认出了这道声音,全船人等齐齐下拜,异口同声:

      “相国千秋无期!”

      .

      .

      少顷之前。

      且说这厢步练师趁蔻红豆心神一分,从桅杆上猱身一掠,整个人仿佛一道翻飞的紫燕,翩翩然落在了楼船的鱼鳞瓦上——

      “步大人,你是真能闹。”

      步练师头皮一炸,心道不妙!

      ——晚了。

      一道刀尖寒光遍隐,凛凛生锋,精准地贯越了长乐三年造的扳机,擦着步练师的食指凉凉扫过!

      步练师浑身一僵,她心知自己再动一分,自己的食指便会齐根而断。

      这把刀为环首刀制式,曾为天衡军的常用军备,一度是大朔最凶悍的冷兵器。刀身纤长挺直,厚脊单刃,环首内龙飞雀舞,精美绝伦,华贵非常。

      这便是薄将山的佩刀,“永安八年造”。

      薄将山反手握着永安八年造,神情倒是淡淡的,他悠悠地倾过上身,佩刀仍架在步练师的扳机之上,脸上倒是笑得谦和恭敬:

      “——步大人,这么怕啊?”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

      ·

      步练师被他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薄将山出身于河西地带,母亲是身份卑/贱的胡姬军/妓——彼时的关西天衡军,几乎日夜都在与胡人厮杀;幼时的薄将山在沙场上讨生活,神魂早就泡在了血与火的战争里:

      此人心智,异于常人。

      步练师从未见过此人流露出什么悲悯的情绪,也从未得知他可怜过、疼爱过、悲痛过谁。细细想来,薄将山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在上京倒像是只孤魂野鬼。

      薄将山最像人的时候,竟然还是在步练师临刑前夜,他们在那间小小天牢里,如孩童一般幼稚的纠缠。

      ——当时难道是她快死了,薄将山特地过来戏耍她?

      步练师不否认这个可能,毕竟薄将山这个疯子,就是这么无聊的人。

      步练师眉尖一蹙,刚想说什么,薄将山一指立于唇边:“嘘。步大人不说话的时候,更可爱些。”

      步练师听不得这等轻浮言语,登即斥道:“放肆!”

      嚓!

      薄将山手腕轻轻一抖,刀刃切进了步练师的食指!

      十指连心,剧痛蛰来,步练师眼前一黑,人倒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薄将山是绝顶的高手,力道十分巧妙,永安八年造只是在她食指留下一道口子,到没有真正伤及筋骨。

      但就是这么一道小小血口,疼痛竟甚过了之前弩/箭穿臂!

      步练师早就听闻过薄将山是刑讯高手,今才得见,名不虚传。

      步练师额上见汗,嘴角绷直,不肯令自己露出一丝怯相来:“薄、止!”

      “哎,在呢。”薄将山从容地接过她握不住的长乐三年造,“你爱念我名字,我也爱听。”

      步练师听出了其中的轻侮意,脸色犹如深秋寒霜。

      薄将山悠悠撩起眼皮,对上了她发红的眼睛。

      “薄止,”步练师冷冷地觑着他,“侮/辱我,真有这么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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