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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祭司 18 ...

  •   20

      仿如提线人偶一般,一点一点地,伊西斯向前倾倒的身体重新站回了原位。
      他低垂着头,喉间是一道巨大狰狞的创口,那里汩汩流淌着鲜血,破损的伤痕泛着狰狞的白。黑发遮掩了他的神情,毫无起伏的胸膛让他像一具站立的死尸,他木然站在那里,好像仍是之前那个精疲力竭的微尘祭司。
      可谁都知道,那个祭司不可能还活着,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创伤下苟活。
      从伊西斯生命消逝的那一刻起,占据了这具身体的就只可能是“祂”。
      祂是无限世界一切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的归处,祂是无法逃避又永恒存在的死亡本身。
      几乎就在祂降临此处的一瞬间,凋零与消逝便相伴而来。
      精巧强大的防护罩无声地破碎,精雕细琢的柱石在呼吸间风化消弭。没有人能够阻挡一位降临于此神明,哪怕那些神殿中也存留着其他神明的遗意。一切声音归于寂静,来不及逃离此地的祭司们凝固在恐惧与绝望并存的表情,又在下一个瞬间化为飞灰。
      死去吧!
      消逝吧。
      没有什么能够抗拒死亡的到来。
      就在瞬息之间,在这具身体身周数百米之内,几乎便已没有了任何生灵的存在。而这仅仅是神明降临的余波而已。直到此时,降临此地的神明才刚刚操控着这具身体抬起头来,祂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便足以覆灭覆盖神殿上千年的阵法。
      抵抗是无用的,没有人生得出抵抗之心。
      思考也被免除,绝对的威权之下,只有生灵的本能在瑟瑟发抖。
      鲜血浸湿了死亡祭司的额发,漆黑的衣摆染透了血液的红。而神明目之所及之处,一切生灵都被碾为尘屑。无论是微尘还是辉光,在死亡面前他们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平等。当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于瞬息间倒向死亡时,他们凝固的思维甚至来不及升起一丝怨怼。
      如果说还有例外的话,那便只有远在深渊之下、裂缝之中的裁判庭。身处万族神殿的另一侧,原先歪躺在软垫之上的裁法者已经端肃地站起了身来,她恭敬地垂下头去,透过面前的空间裂隙向神明致礼,而在她脚下,被牢牢踩着头的中年男人早已恐惧得无法喘息。
      仅仅是片刻的凝神,而后,神明移开了视线。
      就在那恐怖压力移开的一瞬,裁法者迅速关闭了面前的空间裂隙,她重新挺直了弯曲的脊背,若有所思地将挪开了一直踩着下属的脚。
      “哇哦。”
      裁法者甚至发出了一声不那么体面的赞叹。她又惊又讶地叹息着,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她把自己重新扔进了斑斓的软垫之中,神情里充满了莫名的匪夷所思。她喃喃自问:“这么疯的小疯子,居然做不了黑巫师吗?”
      然而,一直以来都会适时回应的下属这一次却没能及时回应。即便刚刚裁法者替他挡去了一部分余波,使他不曾直视神明的威严,可神明那仿佛无远弗界的威权依然波及到了他。男人哭泣着、呜咽着、浑身颤抖,而裁法者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厌恶地用软垫的一角蹭了蹭刚刚触碰了他的脚心。
      “够了!”裁法者低声斥道,她看着下属被恐惧击倒地模样,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与那些祭司厮混久了,真以为法则是什么值得敬畏的东西了?”
      “只不过是工具而已!”
      裁法者断然道:“神灵是法则的化身,祭司是法则的奴仆,而我们乃是裁判法则之人!有用则存,无用则罪,一切由心,你怕什么怕?生灵与法则之中,我们独站正中,并非法则吞噬我们,乃是我们判罪法则!没有这样的志向,你还做什么执器者!”
      蕴含了规则的声音一字字敲入下属的内心,痛苦终于唤醒了几乎被摧毁了神智的执器者。中年男人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恰看到裁法者绷紧的下颌。纵然被黑布阻隔,可那冰冷的视线依然有如实质般穿透了皮肉,执器者浑身一个激灵,忽然冷静下来。
      “是属下失态了。”执器者干涩地说。他知道当代这位裁法者最烦不能好好交流的存在,故而强令自己恢复冷静,他迅速摆正了跪姿,试图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执器者颤抖着嘴唇,接着裁法者的话问:“您之前说要多关注这位祭司,可是神降的容器几乎没有存活的先例。既然如此,那之前的那些安排……是否还要继续?”
      裁法者面无表情地看了面色紧绷的执器者,像是在判断是否还有宽恕他的理由。执器者便在这样的视线里竭尽全力挺直了腰板,度日如年地等来了一声轻嗤。
      “没有下次,弗朗利家的小子。”这样说着,裁法者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死亡与消逝是万物的终点,任何有灵生物都无法抵挡。看在你阶位尚低的份上我饶你一次,好好感谢你那个馆长姐姐吧,她真是倒透了霉才有你这么个没用的弟弟。”
      顿了顿,她又有些不耐烦地道:“之前的安排当然作数,别再问这种蠢问题。”
      见下属仍是满目茫然,裁法者有些烦躁起来,她的指尖揉弄着匕首沾了血的刃尖,压着嗓音提示道:“大神祭,这可是大神祭。”
      “一个让神明都满意得降下法身的大型祭祀,又怎么会让作为主祭的祭司死亡?”
      说到这里,就连裁法者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佩服。
      “倒是个敢于赌命的小家伙。”她评价道,“若是他真的从了那些巫族的愿,灰溜溜地结束这一切,一直注视着此地的神明定会不满地降下匆匆结尾的惩罚;但他偏偏敢豁出命来,故而哪怕割开了喉管神明也愿赐他一命。”
      “哈,若是心情好,神明大人说不定还愿意实现他的愿望呢!”
      执器者怔了怔,下意识低声反驳道:“但他之前是真的死了……”
      “那又怎么样?光暗相生的道理还要我再教你一遍吗?掌管死亡的神灵自然能倒转死亡,为取悦神明者赐下祝福又有哪一点违背了法则?我们的死亡祭司早就算好了,他早知道这是他能够解决一切的唯一办法。”
      这样说着,裁法者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似的,声音里漾着浓浓的笑意。“哦不,还是有人会不满意的。”女人的红唇间吐着甜蜜的毒,“我们可怜的辉光祭司,这场大神祭的另一位主祭,你要怎么面对其他祭司与主神的责难呢?”
      “——毕竟,你才是一切的开端啊。”
      “神灵降临,死伤无数。所有敢于直视神灵的人都将受到法则与律法的双重惩罚,而我们的小祭司又恰恰在神降前吸引了无数祭司的目光。”
      裁法者状若惋惜地叹息道:“他们可不仅仅是那些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微尘了……堂堂的神殿基石,浸暗祭司,没啦!珍贵的镇殿支柱,辉光祭司,至少也要重伤。就连维持着神殿尊严的防护与雕像,也全都在神灵真身降临的威势下破碎。”
      “——人员伤亡惨重,底蕴消耗一空,我亲爱的因塞尔,你要怎么应对那些失去了一切的、疯狂的信徒呢?”
      像是已经看到了辉光祭司被满是恨意的人们一口口吞食的模样,裁法者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扭过头去,对低着头恨不得不在此地的下属吩咐道:“我们的死亡祭司之后是要去小世界躲风头是吧?他的追随者已经开始准备物资了?”
      “……是的,大人。”
      “那就让他们去!可不能让那疯女人找到推脱责任的对象。”
      “若是神殿不允许,就让他们通过我们的通道走。记得给我好好看住那些不长脑子的祭司,别让他们稀里糊涂就杀了我看好的人。”
      “属下明白。”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裁法者惬意地哼起了不着调的歌。她才哼唱了几句,便又兴致勃勃地停了下来。
      “哦,那位神明大人离去了?”裁法者自言自语道,她顺手又拉开一道空间裂缝,透过其中泄露而出的光影窥探起万族神殿的另一面。
      而在欢愉神殿之前,那股神明降临的、压倒性的气息果然已经离去了。可木然僵立原地的死亡祭司身前却也没了任何人的身影。敌人化为飞灰散去,窥视者重伤或是死亡,阻挡着他的巫族被无垠的水面吞没,而伊西斯身前只有破碎得只剩残垣断壁的神殿们。
      而一如裁法者所料,在这吞噬了一切的静寂里,伊西斯依然存活。
      ……但也只是活着了。
      复原的只有那本该杀死他的伤口。哪怕隔着层叠空间,裁法者也依旧看得清楚,他喉咙处扭曲的皮肉如时光倒流般倒卷回原处,可身体的其他伤处却依旧狰狞得一如往昔。不仅如此,他身体内部似乎也出了问题,无法承受的神威让他的脏腑溃烂融化,眼耳口鼻处都流出了混了淡黄粘液的鲜血。
      伊西斯的意识也像是刚从无穷远处回归似的,僵硬地看不出一丝灵动,他呆立在那里,就连胸膛的起伏都微乎其微。
      但裁法者已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了。
      跪在一旁的执器者察言观色,问:“是否要属下……”
      “嗯,去吧,”裁法者随口道,“去得快的话,小家伙还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能活下来呢。”
      这样说着,裁法者就要派人施救。可她忽然又停下了动作,感兴趣地注目着伊西斯的神情。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小家伙枯井似的眼珠竟动了动。
      “不是吧,居然到现在还有意识吗?斯莱特因他们造出了什么样的怪物啊。”
      因为这个发现,裁法者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她含笑顺着伊西斯的目光看去,空间裂隙里的画面便随着她的心意扩大了视角。
      ——在欢愉神殿的角落,出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身影。
      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刻,竟有人敢向这吞噬了无数强者的死地进发。他甚至是一路疾奔过来的,湛蓝的双眼里翻涌着的只有无可更改的坚定。
      是格洛乌斯。
      这一刻,隔着重重雾气,伊西斯深黑的眼眸里映出了格洛乌斯平静至极的神色。
      明明神明的余威仍在此地,只是踏入便足以造成肌肉风蚀、骨骼碎断的后果;明明死亡的领域还未退去,足以致死的法则余威仍在无差别攻击着踏入的每一个生灵,可格洛乌斯还是来了。
      他不该来的,伊西斯从未想过要他来,他本可以有千百种理由不来的。
      可他还是来了。
      昏昧之气粘稠如浆,侵蚀消融的力度逼得人满脸是血,格洛乌斯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似的,硬是靠身体挤出一条血路。鲜血从他身上每个角落渗透出来,可格洛乌斯脸上甚至找不出一丝后悔。他像是愤怒至极,又像是冷静至极,他湛蓝的眼中像是翻滚着一团炽烈的火焰,他不依不饶地向着祭司僵立的身影行去,向前的步伐没有一丝停顿。
      但一切从不会那么顺利。
      越靠近祭司的地方,雾气也就更具腐蚀性,格洛乌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在距离他的祭司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停住了脚,仅在短暂的思考后就伸出了自己空余的左手——他的右手仍警惕地按在剑上,那才是他的惯用手。
      但他本不必这么警惕的。
      神明刚刚离去,在祂曾经驻足的地方,任何法器都会被蚀去、所有咒法都会被蚕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任何一个高阶祭司敢于踏足这里。在死亡的威压下,又有谁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雾气粘稠如浆,骑士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向伊西斯伸出手来,指尖在致命又沉重的雾气里一寸寸艰难前行。皮肉腐烂、骨骼衰朽,伊西斯空洞的眼眸里,映出了骑士随着时间一根根掉落的手指。
      更多的血从伊西斯的口鼻处涌了出来,而骑士也开口说了唯一一句话。
      格洛乌斯喝道:“别动!”
      伊西斯被鲜血浸透的长睫颤了颤,混沌的思绪让他无法思考,可这句话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拼命驱动身体的尝试。说来也怪,明明他们之间的心灵连通早就在神明降临的瞬间就被伊西斯单方面切断,明明伊西斯现在已经破碎得根本谈不上清醒,可就像格洛乌斯可以不假思索地猜到伊西斯的想法一样,伊西斯近乎本能地明白了格洛乌斯的意思。
      ——格洛乌斯在说:“我会救你。”
      格洛乌斯没有说谎。
      在他的手臂腐烂殆尽前,他终于触到了伊西斯的衣摆。
      而就在下一瞬,金色光线从格洛乌斯凋零的手掌边缘爆发出来,仿如五指般握住了伊西斯的腰。雾气舔舐着金线,细细的腐蚀声随之响起,格洛乌斯额上也渗出了密密的血汗,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在金线彻底消失前将伊西斯扯到了自己的怀里。
      从小在万族神殿生长的格洛乌斯难道会不知道这雾气的恐怖吗?
      当他看着自己赖以维生的一部分肢体一点点烂掉的时候,难道他不痛、不怕吗?
      格洛乌斯当然知道。
      他只是更加知道,这里对于伊西斯有多么危险。
      他要将伊西斯带离死地,他会将伊西斯带离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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