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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献礼 ...

  •   在士师哈努为吉耶尔留下的绝大部分记忆中,他都是族母哲娜的一个影子,有时甚至无法分辨这影子是属于族母铺设着羚羊角、煤玉和豹猫皮的座位,还是她本人。他高大的躯体总是微微前倾,垂着手站在族母身侧,看起来比她饱受痛风和肺热折磨的病体还要佝偻。他在任的时候,没有半件彰显自身勇武的事迹,没有与强敌打过一场辉赫的战役,没有建立丝毫让人敬佩的功勋,而战争议会是辆用麦秆包覆轮子的马车,一声不响,却按照族母的意志飞速前进着,碾过夜庭敌人的鲜血,载来数以千计的头颅向他以冷酷和虔诚著称的妻子奉上。
      通常来说,茹丹人就算深爱彼此也极少结为一妻一夫的婚姻,但那些身负重任者除外。部族的军事领袖必然是族母的丈夫。吉耶尔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自己和以莎的生父,这无所谓。他从不唤父亲,都是和大家一起叫他士师,或者直呼其名,哈努。
      然而有一次征伐结束的方式和往常稍微不同。被夷平的部族很小,才几十户人,所有成年男女都化成了战火里的焦炭,只剩七八个孩子瑟缩团抱在一起等候处置。向来惟命是从的士师当着白蜜泉众人的面,以战士的礼节,单膝跪在族母脚下。一条恭顺的公鬣狗。
      “求您宽恕他们,”声音很低,“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跟谋乱毫无关系。”
      “他们的母亲背叛了夜庭,他们的父亲竟敢拿起刀和我们战斗。一帮目光短浅的蠢货明知会牵累孩子,还要投靠深月茹丹那群和苏佞人混血的杂种,受她们的钱财恩惠。都是自找的。黑夜王庭才是诸城国的至尊。辉月城的乌谱莎,那个曾沦为阶下之囚的贱婢,也胆敢自称妃主!”族母摩挲着碎嵌孔雀石的黄铜手杖头,“哪怕襁褓里的婴儿,我也不会放过。哈努,站起来,将他们的尸体钉在驿道两边,让每一个从深金河西面来的人都瞧清楚他们的下场。”
      士师另一只屈起的膝盖也跪了下去。
      “哈努!”族母喝道,“站起来!”
      “你过去是那么温柔,哲娜……”他唤自己的妻子,眼睛移向人群,一个男孩拉着妹妹正奋力挤到前面,那是她的亲生骨血。“自从吉耶尔和以莎一天天长大,我就越来越疲倦,再也做不到某些事情……你看看他们。那些孩子就跟他俩年纪差不多……”
      一道细长而转折分明的符咒在族母额头正中亮起,如同贯穿惨灰面庞的闪电,将坚不可摧的炽热注入了她双瞳。那个名字带着谁也不能摹仿的发音、不能理解的意义、不能驾驭的权柄,像世界的法则一样无可颠覆,凭空响起在每一个旁听之人的耳朵、颅脑和心里。
      “蹒跚者亚兹末尔。”
      哈努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面朝族人、儿女和瑟瑟发抖的年幼俘虏,神情一览无余,包含无尽的痛苦、绝望和难以置信,却又还有几分凡人等待命运将自己吞噬时的了然。
      那是他的真名。
      “蹒跚者亚兹末尔,给我杀光这群祸种,”族母命令道,“一个不留!”
      吉耶尔率先喊叫出声,血光就在那一刻突兀地溅入视野。弯刀攥在哈努手上,从一名和以莎差不多大的女孩胸椎里抽出,斩断了旁边她哥哥的哀求,又劈开婴儿柔软的头骨。他以前全然不知道士师的刀术竟精湛如斯。利刃裹挟着赤红翻飞,幼弱肢体犹如柴薪被伐倒,散落遍地。他想冲上前去,奈利亚却拉住了他。士师二十三岁的副手用一双滚烫发抖的胳膊紧紧抱着吉耶尔,将整个人群的颤栗和惊惧压在男孩身上。他甚至无法替以莎遮住眼睛。
      他们对士师最后的记忆,是他用那屠杀所有孩童的弯刀,割断了自己喉咙。罪孽之血与懦弱之血交融一处,不分彼此。

      “……无闻者。”
      赛涅斯重复了一遍。他眼睛像炙热闷烧的木炭,现在这个词扒开炭堆,向里面吹了一口风。而每个听见它的、被捆绑着的女人,乃至阿敏,面孔仿佛都让死灰盖过。
      “吉耶尔。”图雅喃喃地翕着唇。
      “我从未见过哪个有真名的大君后嗣谎称自己是无闻者。把锁链当项链戴的奴隶不知道这个比奴隶还污秽的词真正意味着什么,而我又为它付出了什么。你说我们都在圣窟里为自己拼命地战斗,没错,这种斗志骗不了人。”赛涅斯猝然大笑,“我信你。”
      他猛地顺手揪起一名妇女,趟过群起的惊呼,拖到谷仓中间。“这些就是把我们当牛做马的婆娘!以为施舍点装模作样的温存,摆布我去杀了巫妪,鹅泉的战士就都会转头反抗夜庭?不,男人可不是她们想的那样。确实有些奴隶在镣铐破碎以后还留恋它的冰冷,但更多人会站起来。”女子骇恐扭曲的脸被他慢慢扳动,朝向白蜜泉的少年。“——你仔细瞧过母鬣狗么?”
      吉耶尔暗自又挣动了一下绳索。之前为了避免猜疑,他特意嘱咐绑紧一些。现在他发现赛涅斯并没有给他解开的意思。
      “我对观察那种肮脏歹毒的东西毫无兴趣。”
      “鬣狗和咱们茹丹人其实半点也不像。你猜母鬣狗靠什么统御部族?是因为她们比公鬣狗个头更大,更强壮,而且□□还长着把儿*。这就是世界的法则,它永远是由体格更强的一方来主宰的,万物之中只有茹丹人在违逆它!”
      喀啦一声,女子的裹衣当胸撕裂,布满淤青的上半身裸露无遗。无闻者带着狞笑,如玩偶般摆弄她颤抖的躯体。人群一阵躁乱,但紧缚的四肢已做不出蠕动以外的抗争,眼泪被吞进咽喉里,偶有昏睡药效过了的孩童气若游丝地哭。连日来的饥饿与折磨早已剥夺了她们的意志,只有少数和图雅一样的女人眼里还烧着怒火。“你的抱负就只有这么点吗?管这种无聊的暴虐与发泄叫做复仇?”吉耶尔大喊, “光杀了几个巫妪族母就满足了,不想把诸城国都从大妃们手里夺过来,自己统治吗?”
      “无聊?每一件事可都有意义啊,朋友。我们的事业远比统治诸城国还要伟大。我根本没想拿这群女人当人质,她们比那宝贵得多——是‘献礼’。”赛涅斯展开双臂,怀中女子像根木桩似地倒了下去。“她们的痛苦、屈辱、泪水、惨叫,都是我给大君的献礼。祭司和巫妪名义上服侍大君,其实是在捆束驱役他,强令他赐予力量。等接受了足够多的献礼,我们的神就能从黑夜律法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恢复他真正的面目!”
      “我们都奉上了献礼。”一名叛党接话。他与同伴对望,目光炙红而亢奋,“凡向大君进献的人,都能和茹丹至高无上的父神一同摧毁真名,获得自由。”
      “连星灵不灭的光辉都要在我们面前黯淡!”
      他们疯了。吉耶尔想。这群困兽看起来根本不想突围求生,每个人表情都诡谲而迷离,五官仿佛深陷泥潭,被奇诡师下了咒、或者投身某个邪教的狂信徒才会是这副模样。他原以为叛党只是穷凶极恶,不料自己竟沦落到和一帮疯子谈判。毕竟杀了巫妪,就表示与信奉大君的整个教派为敌,这群鹅泉的反乱者在诸城国间无可投靠,无处安身。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最容易向一些歪理邪说屈服,但正是靠着这些歪理,拉拢更多手上沾血的男人抱着抹除真名的幻想加入行列。
      “——你们好像忘了一件事吧?”
      沉浸在描绘理想当中的男人们看着吉耶尔。
      “白蜜泉的战力远胜你们,已经把谷仓围住,之所以没一劳永逸地放火烧屋,全是因为我在这。该求我的应该是你们。我受圣窟试炼还没几天,别的族人都不知道这秘密,而我母亲向来爱惜脸面,生怕自己养了个孽种的事被捅出去,所以我暂时也没有像你们先前那样被监视着,还在战争议会里任职。他们每一道计划,每一处部署,我都了如指掌。活下来慢慢筹划你的献祭,去收集更多的供物,不比白白送死强么?放开我,然后为刚才那几下给我赔罪,我就不计前嫌地帮你们逃出去,并且带给你献礼,”吉耶尔歪着头,笑得大声,“我母亲的性命。”
      离他最近的人一脚踹在他胸口上。这一下快且狠,吉耶尔只觉胸椎剧痛,气息骤然窒住,整个身子跌出好几步远,阿敏赶紧将他搀扶在自己膝盖上。“想清楚些,赛涅斯,”木匠用那比刨花还单薄的声音喊,“咱们没别的指望了——”
      赛涅斯示意同伴像拎一只瘦骨嶙峋的猫似的把阿敏拎开去。
      “真不敢相信,竟有儿子放言要弑杀自己的母亲。”他在断续咳血不止的少年身边蹲下,压低嗓门,“我听说……族母还有个小女儿,伶俐得很。”
      吉耶尔一怔。但很快,鲜红的嘴唇又恢复了笑意。“如果你指的是我妹妹以莎,”他说,“没问题。她的头就算砍下来也会咬人,只要你不害怕,我可以一并奉送。”
      “她活着可比一颗脑袋用处大得多。”无闻者拍着吉耶尔的肩膀,转身走向人群,“那都是后话,我需要你现在就证明对我们的忠诚。此时此地你送上献礼,便是我们中的一员,我将腰上这把佩刀双手赠与你,所有人轮番为你斟酒,向你道歉,听你差遣。你要么在这里站起来,做真正为自由而战的大君之子,要么跪着做一具尸体。”
      这就是他们给那些男人的选择。
      吉耶尔抬起脸。气窗投下的光炽热发白,已近晌午了。
      “哦,”他满不在乎地说,“这会儿我能有什么给你呢?”
      一副瘫软得像被抽去骨头的细弱躯体抛了过来,正撞进他怀里。吉耶尔吃了一惊。女子三十来岁,嘴勒着布条,双眼惊恐失神,而这都无损于她显而易见的美貌。“干她。”首领说。
      他听得懂这个简短的命令。但当女人们再次沸腾起来,在含混不清的呼喊、叫骂与哭咽中,叛党们阴暗而雀跃的戏谑笑容才让他切实理解它的意义。
      “我叫你干她,”赛涅斯说,“就在这里,把她给办了。怎么?你看起来可不像未经人事的雏儿。跟你相好的那些娘们没教过你‘□□’这词该怎么写吗?”

      胸前滚烫的面孔竭力想逃开,那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却逃不走。吉耶尔在身后攥紧了拳。
      “周围人太多,”他冷冷地回答,“而且小崽子们都快醒了。”
      “正好提前让他们看看自己将来要经历些什么。”守卫用矛柄戳他腰杆,“不习惯大伙儿替你喝彩吗?”
      赛涅斯的同伴都挤弄着眉眼。在大君的黑夜律法中,□□之罪位列第一等。弑君谋反尚能从敌人那里得到宽赦,对女性的暴行在诸城国任何一寸疆土上都罪无可恕,纵使贵为大妃之子,□□最卑贱的平民,也将失去一切尊荣,流刑至死。吉耶尔现在明白无闻者是怎样确保变节投向他们的人死心塌地的。
      “行啊,”他很干脆地笑了,“但我总得先松了绑,才好办事吧?”
      “吉耶尔——”图雅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唤他。她方才一直瞠目结舌地听着他每个字,从未打断,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你这混账——”
      赛涅斯用脚碾住她喉咙。“那没关系。他们会帮你。”
      “不把我松开,怎么证明我是自愿的?我为自由的伟业而来,却跪在这里受你们逼迫,哪能体现真心诚意的效忠?我给你一个得到我尊敬的机会,赛涅斯。你亲自走过来,解开绳子,我就做给你们看。当着这么多同党和妇孺的面,你竟会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吉耶尔紧盯着悍如岩石的魁梧男子,拥有那种体格的战士,定然也拥有相同程度的高傲,“倘若你是个孬种,我宁愿为今天看走了眼而付出代价!”
      谁也没接腔,讪笑和讥哂似乎都噎了下去,飓风从男人们脸上擦过,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音——但也就是那瞬间,赛涅斯重新露出正午的沙漠一般严酷的笑容。
      “白蜜泉的吉耶尔,”无闻者说,“你太年轻了。把自己看得太高,并且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我不会犯这种错的。”
      他朝站在俘虏身后大门旁边的两名守卫挥手。“去帮他一把。”
      就在吉耶尔肩膀被按住的前一刻,反缚的双臂乍然挣开了。不到半掌宽的寒芒全无预兆地吐出,戳进正要压制他的那人髋骨。那是阿敏刚才搀扶时,借机塞给他的一把木工雕花刀。
      他借力起身,顺手割开对方喉管,将躯体踹向另一名冲过来的守卫,夺过死者的长矛把两人同时搠穿。其他叛党动作快的这才刚提起刀柄,人群里甚至还来不及响起惊呼。
      赛涅斯的反应早他们一步,揪起图雅当做盾牌挡在身前。他毫不讶异,局面就像这女孩的脖颈一样在他掌控之中。“真可惜,”他对吉耶尔狞笑,“你根本没意识到——”
      这句话没有说完,取代它脱口而出的是鲜血。
      一支斜刺里射来的箭贯入他左颊,从右边颌骨底下冒尖。赛涅斯睁大眼睛,光线透过横梁上方的通风口,就在抬头刹那掠进瞳孔。不对,那儿明明——
      吉耶尔快步上前,拉开图雅,攥着赛涅斯持刀的手腕将刃尖送进他颈窝,与喉咙里的箭杆交汇。“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接道,“要不是为了让我的人找机会解决屋顶那帮眼线,我才懒得陪你们说这么长时间废话!”
      谷仓里翻腾着喊叫声,但混乱只持续了顷刻。女人孩童都蜷缩倒卧,对于训练有素的白蜜泉战士,从气窗和房梁上射杀她们中间站着的那些叛党轻而易举。一切犹如沙暴骤然过境,快得不容人捂住眼。图雅倚在吉耶尔肩头,“你比以前更加混账了。”她呲着牙笑,看起来就像要用啮咬代替吻,作为重逢的赠礼。
      吉耶尔替她松开绳索。“是靠我的混账你才得救的。”隔着无限接近于吻的距离,他说。
      喉间忽地一颤,血在胸腔深处急涌,先前被拳打脚踢的那几下委实不轻,他趁少女还没觉察异状赶紧转过身去。残局差不多收拾完了,战士们跳下房梁,为还有气息却不愿束手就缚的敌人补上致命一击。更多的血流过吉耶尔脚边,一个胸口中箭的叛党倒在立柱旁瞥着他,死亡正从咧开的嘴里淌出来。
      “你就这样跪着……像条狗似的在妇人裙底下,乞求活命吧。”那人说,“白昼之神的儿子就要来了。那群黄皮肤……细长眼睛的魔鬼……会烧光你们……”
      吉耶尔蹙紧眉。“什么?”
      那人似乎在为他的追问发笑。
      “我主阿扎梅茨……终夜,亦是终灭……”他呢喃道,“万象之中唯黑暗与死不朽……”
      “你们这帮邪教徒!到底想说什么?!”
      声音被沉寂带走,再也抵达不到耳中。吉耶尔突然发觉这个无闻者,和包括赛涅斯在内的其他人都很年轻。年轻是真名未知的男人被族群收容的唯一理由。这是个还有价值,还有寻求救赎的机会,还能把青春的柴薪添入部族的篝火,还能像他与图雅那样,和赠送他们无花果的少女尽情欢爱的年龄。
      女人慢慢都站了起来。图雅和另外几个姑娘忙着解开她们,查看伤势。刚才的混乱让她们一些人磕破了皮肉,更重的伤则是被关押时留下的。吉耶尔叫同伴在谷仓里找些吃的,只有生麦和面粉,就着有限的清水很难下咽,但她们实在饥不择食。孩子在哭,比以莎年纪还小的少女低声抽泣,而大部分人的眼泪早已干涸,绷在血垢累累的脸上。
      吉耶尔的副手从大门进来。“你母亲来了。”他说,“带她们过去吧。她会满意的。”
      这是吉耶尔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出去。”他抬高音量对同伴说。“把小孩都带出去,保护他们安全。门关上,你们在外边守着,别让任何人闯进来。”扫了眼角落里一声不吭的阿敏,“你留下。”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亲手选出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战友从不对他持有疑问。除了还在吸吮母亲□□的婴儿,别的孩子都被拉走了,女人们没做太多抵抗,她们都听见了吉耶尔的话,更何况谁也没有反抗和抱怨的力气。
      叛党的血在脚底凝结成块,而她们无动于衷。她们十分虚弱,并且麻木,眼里毫无喜悦和希望,却也无所谓绝望。
      这群甚至显露不出恐惧的女人和刚刚救了她们的少年对视着。
      “把主谋交出来。”
      吉耶尔说。
      她们听懂了。就像他听懂了赛涅斯一开始说的话一样。“有人想利用无闻者,跟他们里应外合,杀了族母和巫妪。把她——或者她们交出来,剩下的人可以活命。我母亲的行事风格你们应当清楚,不这么做,连襁褓里三个月大的小孩都得死。”吉耶尔冷冷环视着人群,“策划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就在你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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