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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鬣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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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牵着十二岁的以莎,走过可容八驾辇车齐头并进的殿前步道,去觐见夜庭的主人。
她们走得很慢。总有祭司的行列像穿错在白昼当中的一个个夜晚那样经过她们,有时这夜很短,有时则漫长无眠。每当这时候,母亲都拉着以莎低头肃立,倾听步伐,如同细数黑夜的时辰。在祭司面前发出一丁点比她们脚步声还要重的声音都会招致灭顶之灾。当然,她们的脚步声永远不会让凡人听见。这些远比巫妪强大、离大君最为贴近的女人走在现世的静穆或熙攘之中,镶银边的黑袍片尘不沾,同一切血肉之躯的声息殊无关联。
祭司不染指任何权力。她们哺育权力。这些女人是权力的乳母。
权力的掌控者坐在祭司为她建造的王座上。夜庭的贝娜齐尔妃主——人们这么称呼“大妃中的大妃”——即位才十天的女童,比血滴还红的碎宝石妆点她稚嫩的眉眼,披帏挂在头冠伸出的角上遮住细弱双肩,够不到地面的双足刚好被金叶层缀的长裙摆盖过。一个娃娃,以莎想。她有很多类似的娃娃,只不过穿着打扮远没有这么漂亮。
她和母亲一起跪在步道旁边,偷偷抬眼朝黑花岗岩的阶梯上望。宰相是个四十来岁的贵妇,繁缛臃肿的高领长袍像口大钟罩住她;而妃主现世的丈夫,慕雅德戎主,那个代替大君来爱她的凡人,戴着用白狐尾装饰的面幕在王座后的纱帘里端坐。当看到这两个人时,以莎突然不再羡慕那个妆容华贵的小女孩了,或者说,她自己是半点也不羡慕她的,仅仅因为自己的玩偶得不到那样美的衣裳而嫉妒。
供她们跪伏朝拜的席位只在诸城国的使臣之下。母亲深为骄傲,这是“荒民”能得到的最高恩赏。尽管几乎每个城国最早都是从蛮勇的部族繁衍而来,城国人还是瞧不起在城垣外筑起泥晒砖屋甚至草屋、脖子上系着兽牙和彩陶、靠打猎耕种为生的部族人,称他们为“荒民”;但只有夜庭这么称呼他们,是理所应当、绝无失据的。茹丹的所有血系不论贵贱都从它发源,以它为祖先,奉它为尊母。当现世还被无穷无尽的烈日肆虐,白昼之神从金海驾临奴役整个茹丹,还未被大君驯服时,这座城就矗立于此;当群星之主为了抵抗苏佞人的入侵,舍弃凡人的肉身升为星灵时,这座城依然见证于此。
这就是黑夜王庭,大君亲手筑起来的城市。
大妃们依次来到王座前献贡。除了深金河西边那些另立妃主的深月茹丹人(“愿大君永远撇弃她们!”母亲说),诸城国的君王纷纷向夜庭纳上万代忠诚的物证。库辛的泽璐丝大妃,一个美得让水钟都忘记流动的女人,献给妃主十六面用整块紫翠玉雕嵌的叙事画屏,它们随时辰与光线变换颜色,述说大君与白昼之神的交战。她的远房表亲,库珀的大妃,献上三十秤*黄金。远在密林的乌麝城,泰娑大妃命她的王女带来十头大象,每头牙齿都精艺雕刻,熏过奇楠香,背上铺着番红花染色的捻金线织毯。群鸟之城欢世送来一百只训练好的蓝孔雀,在睡莲花叶上腾身起舞,让对冗长仪式颇有些不耐的妃主勉强露出笑容。
在大妃们展示过敬意后,就很少有人对荒民的贡品抱有期待了。母亲早料到这点,准备得格外充分,深怕人瞧出寒碜来。白蜜泉的贡物是二十匹纯血骏马,九匹白如云母,九匹黑如煤玉;还有两匹同胎双生,是炽亮的火骝色,额头正中有星形白纹,这种难得一见的“星额”据说是星灵在夜空驰行时的友伴,只有以莎知道吉耶尔为了驯养它们花了多大功夫。孪生的马驹极难存活,他亲手把它们接生出来,在马棚里睡了三个月,悉心照料好几年,听说要拿去进献,他十分生气,哪怕以莎为此说尽了软话,每天变着法子做蜜豆泥、碎坚果和酸奶馅的糕饼给他吃,也仍不肯罢休。
但妃主瞧都没瞧它们一眼,让内侍牵到鹅泉、羊泉等近百个部族奉上的乡俗土产旁边,一并领走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即将结束时,一名使节走上步道,在阶梯前单膝跪下。
大妃的教养不允许她们发出惊诧声,底下荒民却着实掀起一波低沉的骚动。“男人,”妃主身边的宰相挑了挑眉,“你应该等显贵的女士们离场后,再单独谒见我们戎主,向他禀报战场上的事情,而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个男人修长健硕,镔铁打造的鳞甲裹覆全身,丝毫无碍他的敏捷。除了没佩戴武器,不论从哪看他都是个真正的战士,即便跪拜也是战士专属的礼节。他的面幕由无数个细小铁环缀成,当面幕拉开,跪在不远处的以莎看见了一张她从未敢想象的英俊的脸,那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被血管牵绊着踉跄了一下,等它重新跳起来,周围的时间才开始流转。
“我叫阿克希尔·吉欣·德苏娜。”男人说,“受我母亲,虔敬的德苏娜大妃之命,为妃主的即位献上贺礼。”
“廉价的养子。”宰相哼了一声,“听说吉欣的德苏娜大妃为了讨平民欢心,从他们中间收养儿子,数量足足能组成一队近卫军。罢了,白昙花之城的殿下姗姗来迟,想必是备好了让诸城国都艳羡的珍宝吧?”
与大妃养子随行的官员捧过一只错银木盒,里面只有最前排的人能看清楚,织锦软垫上铺着一层雪白细砂,那些拇指大的剔透晶块就堆在细砂中间。以莎本以为是水晶,岩盐,某种她不认识的宝石,或者冰。诸城国除了北边的雪国玛贡,很少能看到不消融的冰块。
“那是什么?”年幼的妃主问。她有些困倦了。
德苏娜之子笑起来。“是送给您的糖果。”
王座上雕像般端庄的幼小身体拧动了一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想要糖果。何况朝贡已持续数个小时,金碧辉煌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的疲乏与饥饿。内侍女官将礼盒端上前,妃主想伸手,宰相用眼神制止了她。妃主不安地转过头去,望向帘帐后年纪能做她父亲的丈夫,似乎在寻求他的意见,而戎主始终一言不发。
宰相拈起一枚晶块。她朝阶下瞥去,那群卑贱的荒民中最显眼的位置,一个比妃主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跪着,两只眸子格外有精神,目光不安分地偷偷乱窜。
“赏给她。”
她指着以莎说。
母亲霎时如遭电击似的颤栗,肩膀剧烈耸动,却将头伏得更低了些,极力藏起她煞白的脸。“夫人……”她恳求道,但最终只是唯唯诺诺,“……感谢……妃主恩典。”
以莎不关心母亲的反应,只知道那冰石般的晶体毫无寒意。它刚在嘴里融化,此前尝过的任何甜味立刻都不足挂齿了:既没有蜂蜜的烧喉苦涩,也没有麦芽饴糖的黏牙回酸,唯有一种径直而干脆的甜,炉膛里烧了整晚的铁扦红得多么赤诚,它的甜就有多么纯粹——这是以莎第一次尝到砂糖的味道。“这东西能抵什么用?”当她在唇舌间试图挽留那行将告别的甘香,听见宰相不屑一顾地问道。
“没什么用,尊贵的夫人。它只能带来瞬息愉悦,不能让死者复活,不能让活人永生。但我想向至高无上的妃主和您说说它的来历。吉欣最早是因为发现了银矿而富有起来的,储量虽比不上夜庭的宝藏,也足够我们细水长流地开采八十年。在我母亲德苏娜大妃还是嗣位王女时,她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集中物力在十年间把银矿挖空,用这笔钱从乌麝城的莽林里购买甘蔗,研究怎样让它在深金河中下游的淤田扎根,并向苏佞的富商学习榨浆和精炼技术。最后,我们掌握了制糖。
“我母亲说服了金海西南边的红榛地和牡荆地,盐河边的河荫地、姜棕地、青金石地和终夏之地,劝二十多个刀耕火种的部族拔掉稀稀零零的麦子,放弃狩猎营生,许诺带给他们丰饶。他们那儿土壤旷阔,日照充足,尤其适合甘蔗生长。我们给他们挖了数百条坎儿井,让农田在干旱下也能实现自流灌溉,然后在村落间修了供驼队通行的驿道,用砂糖从骄奢纵欲、眼光短浅的深月茹丹人手里换来成堆的黄金。我们就这样掠夺敌人的财富,并向那些原本质疑妃主尊权的荒民展示我们能赐予他们的一切,而最重要的是,我母亲是以夜庭的名义做这些。现在,从金海到盐河,没有一个部族不交口称赞夜庭至高无上的妃主慷慨而英明。”
德苏娜之子深深行了一礼。“这就是吉欣呈上的礼物,”他用诸城国的大妃和荒民们清晰在耳的声音说,“不是砂糖,而是夜庭在二十多个部族中的声望,和他们永世的效忠。”
他谦卑地站起来,不等宰相发话,就躬身退了下去。
以莎忘了典礼怎么收尾的。她只记得人群开始涌动的时候,自己挣脱母亲的手,拼命地穿过她们。宽广的步道仿佛突然缩成羊肠小径,祭司们像缓缓移动的碑林掠过她身边,而她视若无睹。她们是死物,和这座茹丹最古老的城国一同弥漫着僵冷的气息,但那个来自吉欣城的男人所描述的事,那从未敢想象一个蛮荒部族可以拥有的世界,敞开最鲜活的阳光和沃土扑向她。
她看到德苏娜之子跨上同样披挂鳞甲的战马。他远远瞥见荒民的女儿,铁面幕瞬即遮住了微笑。
甘甜还在以莎舌尖逗留着。
那是野心的甜味。
正值白昙花的盛期。
“你真的这么在乎主使者是谁?”一个容色枯槁的妇人问吉耶尔。她紧紧搂住身边几名年轻姑娘,她们揽抱着更多人,簇拥的影子和混浊呼吸在谷仓里黏结,像头蜷伏的野兽。
“对,”吉耶尔说,“只有我在乎。我母亲是不会在乎的。”目光扫视每一张僵硬、麻木和茫然的脸,“她会挨个儿杀掉你们,先从最小的孩子开始,把年纪最大看起来最倔强的留到最后。真相到底是什么,谁又清白无辜,对她都无所谓。”
深心里闪过一丝冷颤,他很清楚,这些年母亲早就不满足只向大君和夜庭进献几匹马了,堆积如山的尸体才能体现虔敬。士师哈努和他弯刀下那些孩童的血汩汩漫了上来,但吉耶尔的呼喊和诘问仿佛落入暗井中,人群用沉默的僵持阻碍他传达自己的战栗。
“是我干的。”
图雅直截了当地说。
吉耶尔愕然望向她,旋即转为嗤笑。“别犯傻了,小沙棘。我知道你有多少能耐。”
“你?”少女嚷起来,“你不过跟我睡了一觉,能比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姐妹更了解我?那天夜里无星无月,没有一丝光,正是巫妪静坐服侍大君的时候,是我给赛涅斯报的信,招呼他们动手。是我在亚麻田里放火把人引开。砍掉我的脑袋,扔到你妈脚底下去呀。我要狠狠地咬烂她的脚趾头。”她瞪着吉耶尔,眼里有股轻蔑,“你不会舍不得吧?”
“和他说实话吧,图雅。”一条身影分开人群,是那个被赛涅斯强行推到吉耶尔怀里作为“献礼”的女子,此刻她昳丽的脸上已经没有惧色了,摇摇欲坠的镇静在支撑着她的疲态。“我和无闻者……中间的几个人,相好有一阵子了。主意是我打的。巫妪和族母的起居,村子里日常的巡逻路径,守卫的布置,我花了二十天探听清楚。想要把鹅泉夺过来,只能靠无闻者,部族每个男人都被巫妪用真名牢牢控制着,但他们除外。”
“我们女人也除外。”一个肩膀比吉耶尔还宽的壮妇说。她之前被绑得最严实,四肢甚至脖子都勒出了几匝深深淤痕。“别把事光揽在自己身上,萨芙娅,这儿人人都有份!我帮着那些无闻者解决了监视他们的家伙,一铁锹就撂倒一个。谁知道女人也会战斗!”
“赛涅斯背叛了我们……”
“他说带我们穿过金海逃到东边去,没有赋税,没有城国的掠夺,无论男女都能自由过活。——那帮杂种!”
女人们挨得更紧了。刚刚还束手待毙的她们恢复了一丝气力,像荒漠里耷拉着头的刺芦荟稍沾上点雨露,便展现出顽强的韧性。“他们杀光了我们的男人和儿子,把剩下的人变成怪物。是我们自己看走了眼,那就去陪枉死的亲人,没什么好说的。”最开始向吉耶尔问话的枯槁妇人掖了掖臂弯间的少女,“但这几个女孩还小,一点也不知情——”
最年轻的姑娘在她怀抱里吸着鼻子。“我……”她打断道,说一个词便噎一下,“我把无花果……送给圣窟的守卫……拖延他们……”
数十个声音纷乱地碰撞,又一并膨胀起来。吉耶尔没料到自己面对的是整个蜂群。他手脚有些发冷。“——你们不想想后果吗?”
“谁在意后果啊,小伙子。”角落边一名瘦骨崚嶒的中年女人乜斜着眼睛,“我们只知道,如果不干,后果就是死路一条。你们白蜜泉是金海以南最勇武的部族,替夜庭平息过无数匪患和祸端,妃主才不会急着宰掉你们这只下金蛋的鸡。但鹅泉没有剽悍的战士骏马,只有人、牲畜和农田。我们的税不像你们按几分之一这么算,而是强令每顷田必须上纳多少秤的收成,每季度必须交多少捆羊毛和布匹。牲口越来越瘦,土地越来越薄。村子附近本来有些铁矿,不到半年就被挖干净了,要满足标准,只能熔化耕犁。”
“这是要杀了我们!什么妃主,那是强盗!”
“红榛地和盐河那一带的部族富得流油,他们给吉欣种甘蔗。”名叫萨芙娅的美貌女子说,“吉欣才是暗血茹丹最强大的城国,明面上向夜庭称臣进贡,但夜庭根本不敢招惹她,只拼命地压榨直属于自己的荒民。我们的耕地太零碎了,种不了甘蔗,对吉欣没有任何价值,要是往那边逃一定会被抓住,打上奴隶的烙印重新交还给夜庭。在大妃们的盟约与争斗之间我们一文不值。” 她语声很轻,虽然颤抖,却具有力量。大地在撕开裂口之前也曾是这么轻微地颤抖着。
“夜庭索求无度,又给过咱们什么?向来放任各部族自生自灭,没为哪儿修一条路、一座水渠,干旱饥荒从不管,贡品照拿不误。就连这次事情闹出来,夜庭的军队也不屑于出面,知道你们白蜜泉会主动揽下这脏活。他们知道诸城国的墙垣外有的是你母亲那种人,自发地卖力卖命,只为挣得一点虚无缥缈的荣光和对大君的虔诚——”
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猛地站起来,撕开衣服,毫不避忌地向少年袒露自己干瘪的□□。吉耶尔这才发觉她怀中抱着个婴儿。这么久过去,蒙汗药的药效早该消退,而婴儿竟没哭一声。当阿敏默然走上前,挡住那母狮般的妇人,轻轻把婴儿抱过来时,吉耶尔终于意识到孩子已经死了。苍蝇叮着他再也张不开的眼皮打转。
他握紧拳。寒意从指甲缝钻进手心里,钻进血管里,钻进心腔窸窣作响的风里。
那不是因为死亡。是因为另一些死亡也带不走的,真实存在的东西。
木匠平静地注视着吉耶尔。“我们是夜庭的农奴。”他说,“你们是夜庭的狗。”
鲜血翻涌上了少年咽喉。背后紧闭的谷仓大门急促叩响,他转过身,把咳嗽和冰凉的腥物咽了下去。“吉耶尔!”喊声沉闷而模糊,“族母叫你赶紧——”
吉耶尔回头看着女人们。他眼睛里重新扬起了冷冽的刀锋。
“谁也不许出声。”他像条勒住她们脖子的绳索那样命令道,“你们都是我的俘虏,是我的战利品。明白吗?在我将你们献给族母,决定你们的归属之前,没人能把任何一条性命从我手中夺走。牢记这一点,就可以多活一小会儿时间,至于剩下的,交给群星之主来裁断。”
当孩子向自己扑过来的时候,她们重新变得软弱了。在那之前,她们一缓过气,就尽可以放声訾骂死亡,和无闻者对死的信仰不同,死除了灰堆什么也没给她们留下。但现在,她们用枯黑的手从灰烬中勉强扒拉出尚未烧焦的残物,便又开始畏惧死亡了。于是谁也不敢出声,七八十个女人牵扯搂抱着二三十个小孩,乖乖走在白蜜泉的男人前面。
阿敏儿子也被吉耶尔的副手带了过来,木刀还拴在他纤细的腰带上。阿敏趁他不备,忽地抽出他珍而重之的那把武器,父子俩边走边逗弄玩乐。小家伙似乎填饱了肚子,精神多了,至少有气力向吉耶尔扮出鬼脸。
“你应该去当一名战士,”吉耶尔对年轻的木匠说,“远比某些以此自居的人都够格。”
“那我就根本活不到现在。”阿敏将儿子的头按在胸口上,“我只是不想再有孩子失去母亲而已。”
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先前在谷仓里,说自己也是……无闻者?”
吉耶尔倒有些意外。鹅泉的女人和自己部族的战友,听见这话的人都拿它当一阵风,他明白不会有谁放在心上,那只是随口编造的权宜之计。阿敏却还在乎。“不,当然不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敏抿紧了唇,没有再说话。
一列行伍正迎面撞过来,领头的青年骑在马上,向吉耶尔展示腰间缠挂的一长串耳朵。“这边也收获不小啊,”扎凯笑着说,“需要我恭喜你的计策大获全胜吗?”
“她们是我的俘虏。每一个妇人、孩童乃至包婴儿的裹布现在都归我所有。你胆敢朝她们看一眼,我就把你眼珠挖出来,塞到你的马嚼子里面。”
“你好像没长多少记性。算了,乖乖去向族母讨赏吧,我总不能碍着你们母子重修旧好,况且也根本不稀罕。”扎凯扬了扬手里的长绳,绳索另一头绑着几个鹅泉叛党,伤痕累累的脸布满恐惧,“你身后这谷仓里没人了吧?借用一下,我要做些事情。”
吉耶尔不理他,招呼同伴脚步加快。扎凯拷问人的手段他清楚得很,那些投身邪教的无闻者或许能挺久一点,单纯被拉拢过去的鹅泉人则未必。母亲不多时就会知道真相。必须赶在那之前决定这群妇孺的命运,否则她们就全完了。
他想过许多种对策,包括悄悄地放走她们——但这是最行不通的。鹅泉已经被完全占领了,母亲毫不费力地就能把虚弱不堪的她们抓回来,结局只会更惨。甚至仓促间也找不到机会把周围的战友支开,更没法说服他们。他与这些伙伴仅仅靠信任与友情联系着,远比他们与族母之间依托真名的联系弱得多。
原本芜草蔓生的农田成了处刑场。白蜜泉的战士把那些没有价值的俘虏集中起来,逐一斩首。女人们闭着眼,小声哭泣着,吉耶尔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们的血肉至亲。等尸体堆在这儿焚烧干净,骨灰填满龟裂的地缝,鹅泉的土地会重新肥沃起来吗?——他不寒而栗地想。
他看见图雅走路一瘸一拐,腿在拘禁时被打伤了,便去扶她。女孩很快也发现他胸膛抽缩得厉害,肺叶传来闷钝的声响,与他相互支撑着,彼此都不说一句话。他与图雅认识是早两年的事,这姑娘貌不惊人,却格外有种无可替代的活力,吉耶尔喜欢叫她“小沙棘”,她就像路边野生野长的沙棘果,酸得拧人舌头,你必须受得住,才能尝出那后面悍性十足的甜蜜来。当然,图雅和他都心照不宣,同绝大多数互赠无花果的男女一样,他们的拥抱不过是草尖与夜露的际会罢了。
这不影响他再次记起了那紧致肌肤传递的踏实感。他想抚摸她,乃至吻她。可他心里根本没有空隙能容纳她,攀着胸椎爬上来的颤栗把一切都驱逐出去了。
他从未害怕过任何东西,而现在,这种颤栗令他感到屈辱。
鬣狗在岩崖底下成群地狺叫着。
母亲站在高处。才刚走到崖脚下,吉耶尔就一眼瞧见了她。白蜜泉的族母朝暗红色的暮空伸出双手,向即将行来的群星之主的车驾祈祷。
他在离她一箭远的地方停下。母亲是不喜欢被人中断祷告的。以莎倒是及时迎过来,瞥见吉耶尔身后衣衫褴褛的百来个人,瞬间明白了大概,把他拉到一边。
“原来你喜欢那种女孩子啊。”她偷偷打量图雅, “长得可真难看,小鼻子小眼的。鲁卡妮漂亮多了。”
若是以前,吉耶尔必定要回怼几句刻薄话,但这会儿他既没空也没有心思。以莎识相地搂住他脖子,嘴唇贴上耳朵。“母亲心情很好,我跟她说吉耶尔立了大功,而且痛改前非,再也不会拂逆她的意了。姿态放低些,千万别惹她发火,”她呵着气,“你想救她们,我知道的。”
他明白自己唯一的选择,显然以莎也明白。“像哈努那样?”吉耶尔嘲讽道。
“哈努是个废物,你比他强得多。丈夫想换谁都行,亲生儿子只有一个,何况金海以南所有部族里的年轻战士加起来都不如你出色。吉耶尔,母亲平素待你严厉,那是在鞭策和驯养你,就和你驯养马匹一样。只要你真心——哪怕掺一些些假也好——顺从她,那么她也会如你所愿。这算什么丢脸呢?儿子跪下来求母亲,本就天经地义。”
以莎放开手。族母的祷词结束了。一名随行的巫妪在她眉间点上允诺的预示,使女为她枯柳般的身躯端来手杖和羊裘外衣。吉耶尔趁机走上前去。
“母亲。”
他单膝跪下,左臂搭在膝盖上,右手轻触地面,说。
“干得好,吉耶尔,”母亲垂着眼看他,“没让我失望。——那边是鹅泉所有的幸存者了?带她们过来。”
吉耶尔一动不动。
“母亲,”他用所能营造的最温顺的语气措辞着,“我想办法混进谷仓,杀了主谋和他最亲近的党羽,弟兄们没一个折损。这群妇人孩童是我从叛党手中夺下来,按规矩应该是我的战利品,请您念着我的战功……把她们赏赐给我,准许我自由处置。”
“今天你一反常态地乖巧啊,儿子。”母亲笑起来,这转变比献上一头死去的狮子更令她愉悦,“她们纵然软弱可欺,被下贱的孽物关起来侮辱糟蹋,到底也是大君治下的自由民,是我们要解救的人。你这是说什么呢?”
她轻轻摩挲着沙枣木手杖的黄铜杖头,皮肤下隆起的静脉清晰可见。吉耶尔懂这个动作的用意。这支杖头镶满碎孔雀石,每当母亲消灭了一伙夜庭与大君的敌人,便会再多镶嵌一颗。当士师哈努跪下哀求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下意识地摩挲它们的。他暗自朝后望去,扎凯正远远穿过战士的队列走向这边,以莎适时拦上去与其攀谈。
必须立刻得到答复。他知道母亲绝不会收回当众发下的话,一族之长的威信对她胜过一切。她会找别的方式惩处她们,可只要时间稍有转圜,他就多一些机会帮助她们逃脱。
“我……”
说出来呀!以莎喊道。
“既然真心诚意地恳求,就不要拐弯抹角。你想让我放过她们,饶恕她们的性命——是这个意思吗?”
她早就清楚。
但不在乎。
说出那个词,把你的两只膝盖都弯下。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是战士。战士绝不会双腿同时下跪,只有奴隶才那么做。吉耶尔突然打了个冷战。……我与哈努不同。
“不说话?”母亲扬起眉毛,“是我猜错了?”
我与哈努不同。她休想命令我杀死她们。我的真名不为任何人所知。
他发现自己放下了另一条腿,双膝着地,脊背深深低伏下来,额头紧贴她裙底的尘土。一旦跪下,战士和奴隶除了姿态体面与否便再无分别。“求求您……”声音像敲打石臼的木槌那样机械,鲜血从唇隙涌出,趁母亲吃了一惊要来搀扶时,他借势搂住她的腿,将血大口地咳在她衣摆上。那就是她渴望的,尽管拿去吧。只要献给大君的烈马终于低头屈服,别的她都不在乎。“罪魁祸首已经死了,她们是无辜的,或许一开始受了些骗,但也付出了代价。看在您儿子的份上,母亲,请网开一面……今天流的血已足够大君啜饮了,”每一个字吐出来,就有一团殷红随之落下,“若您还不满意,我可以献上更多。”
鬣狗的嘶叫声高亢起来,似乎在庆祝他加入它们的行列。吉耶尔闭上了眼睛。
一只瘦硬而冰冷的手端起他的面颊。那不是抚摸。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从未抚摸过他。
“既然是你第一次开口求我,我便准允你,饶了这群愚蠢短视的妇人和她们的小崽子,不会再伤害她们。”慢声细语里,不知是关切、宽慰还是餍足,“快去让人处理一下伤势吧,吉耶尔。你该休息了。”
两名护卫撑住他肩膀。“感谢……您的仁慈。”吉耶尔说。
他回过头,朝望他襟前血迹发呆的图雅递眼色,示意她赶紧带领她们跟自己走。母亲忽然开口,“这个抱小孩的年轻人是谁?”她指着阿敏问,“也是你的俘虏吗?”
吉耶尔一怔。“只是个木匠……不懂战斗,”他飞快思忖着应答,“但他很勇敢,救了许多人的命。”
“你很少对人评价这么高。到前面来,鹅泉的英雄。这是你儿子?不介意我好好看看吧?”
阿敏的脚像钉在地上,死活挪不开。直到护卫把他和男孩推到族母跟前,他都踉踉跄跄,眼神飘向别处。吉耶尔不明白他在躲避什么,但很快发现了,那位陪同母亲的巫妪始终迫视着这个鹅泉人,如同闪电盯上了一棵兀立不群的树。汗珠从青年额角淌下,巫妪蓦地攥住他手腕,毛孔深处悚然震颤的咸味浸入她指腹的纹路里。
“无闻者。”巫妪说。
母亲霎然变色。“孽物!”她厉声喊道,“杀了他!”
吉耶尔的脸仿佛被那道闪电照得煞白。“母亲,不——”
族母的护卫对这习以为常的命令瞬间做出了反应,弯刀锃亮,直逼仓皇失措的阿敏与男孩。紧拥着的女人们骚乱起来,却并非出于恐惧,哪怕刚才一直聆听对自己命运的宣判,她们也都呆若木鸡,无动于衷。“至少放过那孩子吧!”有人嘟囔道。“阿敏跟叛党半点瓜葛也没有,他救了我们所有人!”图雅挤到前面来大喊,“你这黑白不分的疯婆娘!”
“孽物生养出来的必定也是孽物,这种东西打从胎血里就是肮脏的。把他俩扔下崖去,让鬣狗啃干净他们的骨头!”族母掉转目光,“至于你们,以为自己干的那点勾当能蒙蔽我吗?不,我不会出尔反尔的。我要每个人都记住,是我儿子跪下来抱着我的衣角求我,才为你们和你们的小杂种讨回了贱命。”纤细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就像新月啜过一口盛血的酒盏,所露出来的尖角。“给她们每人黥上被放逐者的刺青,然后驱赶到北边一百六十里外的石漠上,不许她们回头,也不许给她们食物和水。黑夜律法再也不会庇护这些黜民,无论哪个部族,乃至沙匪,都可以自由地抢掠、□□和贩卖她们。我儿子想要你们活,那就允许你们作为奴隶活下去。”
吉耶尔听不清她说的话。他只听见自己在嘶吼,又或者是喉间涌动的风声。战士们围拥而上,与他出生入死、共同拯救上百条性命的伙伴牢牢钳住他胳膊。血红的视线尽头,手无寸铁的阿敏护住孩子,长矛捅进他腹部,干脆利落地一拽。
“放开他们!”吉耶尔声嘶力竭,“住手——”
扎凯不知什么时候闪到跟前,一拳砸在他的眉骨上。吉耶尔最后看到的是一个自己的战友,当初他特意嘱咐留下来保护阿敏儿子的人,拽着那男孩的脚,在岩崖边高高拎起。
手松开了。他身子一沉,跟着坠入黑暗。
房屋和与它们同样高的尸堆相映燃烧。这是鹅泉最后的灯火。
这片土地已经驱逐了生者,现在它即将驱逐死者。以莎走过田垄时,感到它还在挣扎。当火熄灭、冷却,生与死的痕迹都抹除殆尽,土地就彻底喑哑下去了。群星的目光再也不会垂眷曾是村落的灰烬。
“母亲。”
族母望着唯一的女儿,火光为她脸庞敷上极少见的红润。“回帐篷去,孩子,”她温柔地说,“夜里太冷了。等事情了结,我会写信给夜庭的政务大臣,向她禀报详情。”
“您如愿了么?我们原本是来拯救鹅泉的,却成了劫掠它的强盗。我们毁掉了它。”
以莎有些发抖,她心知那不是出于寒冷。“为什么要杀那个没参与叛乱的无闻者?这毫无意义,只给您平白添上不问是非的名声。他是个工匠,不是战士。连诸城国相互屠戮的年代都不会杀匠人。……况且他还有个年幼的儿子。就算不知道真名,我们也有别的法子控制他。”
“孽物就是孽物,以莎。今天再恭顺,明天也会成为大君的敌人。”
“您对无闻者反应这么激烈,是想掩饰什么吗?因为吉耶尔也是其中一员?”
周围没有旁人。但那一瞬间火光从母亲脸上退开,只把阴沉的影子留下。
“吉耶尔告诉你了?”她声音冰冷起来,“别和他太亲近。他那种性子,迟早要伤到你。”
“您放过了在部族间树立威名的大好机会。”以莎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既然决定饶恕那些妇人,就该让她们感激您。鹅泉没几个男人活下来,她们要生存,就只能寻求我们庇护,带着孩子并入我们的部族。夜庭只知道鹅泉被无闻者毁了,全然不会管我们怎样私底下壮大势力——除了派人收税,什么时候又理睬过我们?那只是一座空有古老历史的城国,连妃主的王座都已经被白蚁蛀烂,不值得您效忠。周围邻近的小部族才是我们要拉拢的,扩大了自身价值,才好为争取盟友提升筹码。用恐惧无法统治所有人,母亲,因为总有人无所畏惧。茹丹的命运应该掌握在真正明智而又眼光长远的大妃手上。”
“你让我背弃夜庭,投靠吉欣的德苏娜大妃?”母亲嗤笑,“太荒谬了!那个阳奉阴违的女人,和深月茹丹的狗做交易——”
她陡然中断。一名护卫匆匆上前。“吉耶尔跑了出去,族母,”他喘着气,“他刚清醒过来,就像发了狂一般……大家都在忙别的,剩下一两个人拦他不住。”
“他根本没有清醒。我当着众人顾足了他颜面,反倒贪得无厌,不识好歹,给我耍起小孩脾气。去找他,把他关起来,不行就再加条铁链。”
以莎不等那护卫领命,转身就走。“你去哪儿?”背后母亲喊道。
“去您到不了的地方,母亲。”她没回头,“您只会带我们的部族走向灭亡。”
她在泉水与山岩的夹道中奔跑。腥冷的赤潮拽住凉鞋,月亮浮在细粼间阴恻恻地笑。
“吉耶尔!”她喊。背后的火炬跟上来了,前面鬣狗的嗥叫却比月光和水波的距离还远。她必须拼命跑,不顾一切地跑,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
只有她能第一个找到他。
“吉耶尔!”她从未这么急切过,满世界都是鬣狗在狂吠,自己的声音孤零零地被风刮穿。黑夜铺天席地。她向不知其名的星灵祈祷,却同样不知该请求什么,而夜空除了惨白的月再无光辉,星辰的车驾甚至没留下尘埃与辙痕。
在那座赭黄色的岩崖底下,以莎被什么绊倒了。鬣狗的尸块四散满地,但绊住她的不是它们,而是一把结着黏糊血痂的小木刀。
她看见了吉耶尔。
他站在满地碎肢残骸中间,无论怎么伸手也难以抵及之处,浑身是血,像个真正的孽物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地笑着。弯刀和一只劈开头颅的兽崽被他掷到地上。他的脚边,横着一截血淋淋的长条东西,她辨认不出那是成年男人的肠子,还是孩童的手臂。
以莎放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