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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三、无花果干 ...

  •   血从卡林姆眉端流下。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笑得恣无忌惮。
      蜥蜴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他的面纹——吉耶尔发觉——那条金黄的蜥蜴,相比第一次见时有了变化。之前它的尾巴连着唇角,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天生带笑。而现在,它头朝下蹲踞着,身体伏低,四爪悚张,杀气溢出形表,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头巨鳄。
      周围静得像鳄鱼现身前一刻的水面。
      “塔兹,”卡林姆突然开口,“我的同伴,阿纳斯塔兹。他在哪?”
      “那个尖嗓子的冒失鬼?当然还在青金石地的地窖里,谁有闲工夫管他。”异族人多半已经清理了那儿,或者索性烧了村庄,“他把你透了个干净。跟你的另一个同伙,杰哈娅,聊起你过去干的勾当,可是如数家珍。”
      “啊!好孩子。”卡林姆说,“事情有趣起来了。麻烦给他把像样的刀,露辛达。我得再确认一遍这里的规矩。”
      露辛达从车夫座位下抽出弯刀,递给吉耶尔。“别耽搁,咱们还有正事。”
      “片刻就好。怎么能让急着伸张正义的人久等?正义总是到处奔忙的。”
      他出手比吹嘘得更快,吉耶尔已有准备,这一次终于看清了他的武器:一双反曲的短刀,阔刃向前低倾,姿态恭顺,却正适合砍击。但最凶险的杀招不在眼前,而是背部和左腿的伤口,吉耶尔清晰感觉到它们正重新撕裂。卡林姆当然对此了如指掌。
      这就是他要遮住卡林姆右眼视野的原因。
      战斗果然只在片刻,没有余力让吉耶尔第三次进攻。弯刀格开短刃,孤注一掷地劈向对方面部,火花激突的一瞬他几乎以为削下了半张脸,却不见丝毫血光。卡林姆避开了这一击,被削下的是蜥蜴后半段身躯,趁吉耶尔惊愕间,他撮唇一吹,金粉扑面而来。吉耶尔飞身闪退,蜥蜴的金粉仍有一两粒溅在眼中,顿时如尖针戳刺。等他恍然明白那是什么,短刀已悄无声息贴在喉管上。
      “我这个人,”卡林姆扬起他睁着的那只眼睛,“是睚眦必报的。”
      他的脸皮完好无损,看来厚得可以。那条蜥蜴并非纹身,近在咫尺才瞧清,其实是精心修剪染色的短胡须。骄阳之下,它细密的茸毛灼亮慑人。
      “你忘了一件事。”吉耶尔冷冷说。
      弯刀还在手中。并且比短刀更长。
      “怎样?”卡林姆满不在乎,好像顶在腰间的是张椅子的靠背,随时可供他倚上去,“这儿不会立即要了我的命,而你不同。咱俩死拼,先断气的一定是你。真以为有和我同归于尽的资本吗?醒醒吧。你才不甘心死呢,只是不想认输,觉得那比空着手去死还可怕。”
      他让过身。营火已经升起,吉耶尔看见两个女孩抛着火塘边的石头玩闹,其中一个正是达姬雅娜。他猛地惊醒,那股死灰般的斗志忽然消失无踪,仿佛赤贫如洗的人失去了最后的蔽体之物。弯刀锵然落地,他等着卡林姆的部属将自己拿下,但没人上前,都在忙自己的事,几个看热闹的百无聊赖地缩回头去。包括那些野雀似的少女,她们挤在车沿,脚悬空晃悠,不知谁掏出一面小镜子,登时所有人凑过来扑粉镊眉毛,谁也没发出一声尖叫。
      刚刚的时刻根本不曾为这厮杀屏住呼吸,它抽了几下鼻子,视若无睹地走开了。
      卡林姆踢飞地上的刀,收起短刃。那漫不经心的神情让吉耶尔感到连自己胃里的褶皱都被从里到外翻过来羞辱了一遍。
      “你这里服务真是周到,”软布还包缠在手腕上,他嗤笑,“想给我定个好价钱么?”
      “嘁!”少女说。她们都盯着镜子,没空抬头,“他以为咱们要卖掉他哩。”
      “就他?也卖得出去!你们谁见过他后背?当时有姐妹早饭都给吐了。”
      “但是、但是——吹熄了灯都一样呀。”
      “是那么说,可你跟人睡觉不拥抱么?手不会摸到么?……手摸到了不觉得瘆得慌么?”
      她们不约而同打了个激灵,牙齿战战作响。吉耶尔反倒更坦荡了。血渐渐渗出后襟,他斜仰着头,笑得愈发响亮,铁了心做她们绘声绘色的怪物。那个荒诞无稽的时刻还没走远,又回头瞥他一眼。卡林姆叹了口气。
      “我们这儿只有一条规矩:就是每个人都得尊重别人的规矩。所以我随你的便,付清钱,就能把自己赎出去。你一份,加你的小姑娘一份。考虑吗?”
      哼。“不会比摘铜耳环还贵吧?”
      “事实上你运气不错,有人已经付过了。医药和包扎算八个新月,给你伤口敷的银箔二十新月,小姑娘吃了我们两新月。尊雅大妃的乳汁四满月。”卡林姆说,“总共五满月。”
      他手指一撒,明灿灿的金币拽着细绳晃动。吉耶尔大惊,劈手来夺,被卡林姆轻巧闪过。腿上的伤口锥心刺痛,恰好达姬雅娜钻过来一把抱住脚,让他顺势趔趄在她身上。眼睛里还粘着卡林姆的胡茬,泪流不止,底气想必大减。他只能学欢悦夫人笨拙地摸着她,哄她先替自己吹干净。
      “看这反应,多半是你掉的。”惺惺作态。“我在青金石地捡到了它。”
      吉耶尔暗自诅咒金币烫伤他的手,但什么也没发生。卡林姆翻来覆去把玩,俨然那是块糖果。“还给我!”
      “跟我欺负了你一样。”他信步往前走,吉耶尔只好紧跟其后,达姬雅娜揪着他衣角,“你叫什么名字,小鬼?”
      “鲁迪。”
      “哦,”卡林姆将金币刻着字的反面朝向他,“我以为你叫吉耶尔呢。”
      那个同乡口音的姑娘,露辛达,并不在旁边。“这是我的座右铭——‘希望’,”吉耶尔反唇相讥,“你懂古代语吗?”
      “算我输了。对古代语我确实不怎么在行。可既然不是你的印章,那么执着干嘛?何况你想赎的或许不止两个,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
      卡林姆突然止步。休息的骆驼和几辆篷车围成一个小营地,稀稀拉拉呆着些人,露辛达正给他们分发食物。没有谁戴着镣铐或绳圈。这些人蓬头垢面,惊魂未定,只在大口吞咽时才终于显得放松,抬头见了吉耶尔,眼睛又刷地点亮了。
      “鲁迪!”孩子的声音。
      是那个骑马逃走的男孩,婴儿还在怀里。
      “青金石地活下来的,”车帘掀开一角,女人说,“大抵就这么多了。”
      她向怔在原地的吉耶尔微笑,风度翩翩地拎起衣摆。这是个丰腴而甜美的女人,穿着愈发显胖的宽松锦服,说话好似熟烂的蜜瓜轻声开裂,从中绽发酒味。
      “希望您之前没听过我的名字。我叫娜喜拉——或者‘金海的宰相’。”

      “倒也不能怪您。在金海讨生活,得了解最难缠的那些家伙,并偶尔学会假装成他们。我是说,匪帮、奴隶贩子、赏金猎人,还有官僚。这几路人关系错综复杂,经常像湿沙子那样粘成一团,转眼就干燥散落,所以我们的名目也变幻不定。如果虚张声势能保护自己,那就张扬;如果反而要惹祸上身,那就低调。不过有件事确实是误会:虽然我们做的生意神殿不喜欢,但绝对良心本分,既不买卖活人也不拿尸体交易。对吧,大家?”
      娜喜拉咬了口点心,脸颊如明珠颤动。走私者,吉耶尔想。他已经瞧出这伙人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还有一股气不肯咽下。“你是位宰相?幸会。”
      “娜喜拉侍奉尊雅大妃,”额头画着花瓣的少女插道,“她统治着金海!连星辰都在她的后袍上运行。”
      从没听说金海归属于哪个大妃名下。“那她的王宫想必就是这篷车了?”
      “整个现世都是尊雅大妃的领土。”娜喜拉笑眯眯说。她是吉耶尔见过的第一个边吃边清晰吐词,同时还彬彬有礼的人。“她只有一条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使我们不受权力所害。我们这儿只有一条规矩,就是每个人都得尊重别人的规矩,如果谁不干或者规矩互相冲突,就由卡林姆打服他们。忘了介绍,卡林姆是我最得力、最才华卓著的顾问。”
      与吉耶尔剑拔弩张的青年早已擦干净脸,刮掉了只剩半截的蜥蜴,似乎忍不了那惨遭破坏的妆容多留一刻。他贴着娜喜拉,用丝巾替她揩去饼屑,好让明珠更光彩照人,听见叫自己,将手放在胸前,向虚空屈了屈膝。“卡林姆·拉克西丝,为您效劳。”
      “我懂了,”吉耶尔说,“听起来不错。我尊重你们的规矩。”
      “您果然通情达理,鲁迪先生。摊开说话吧。一个月前,我们在绿松石地走失了一位叫伊曼的同伴,后来才知道那里遭到洗劫,伊曼恐怕落在了奴隶贩子手上。前不久,我们的斥候塔兹又在青金石地失踪了。你跟那伙人大干了一场,是吗?金海横着走的帮派有很多,但这边境一带,背后的金主只有一个。”
      尘之子。
      “黄脸、细长眼睛、骑着铁马从东边过来取代了苏佞的人。”露辛达说,“舍阑人。”
      这个词明晃晃的,插在盛放餐盘的绣毯上,一时间只听见娜喜拉极其细微的咀嚼声。舍阑人。在哈昔尼的旅栈,雇佣兵聊起这些不速之客,还有茹丹八千年来的宿敌苏佞人的灭亡,但茶余酒后的闲话当时没往吉耶尔心里去,它打着饱嗝,混进人群的嬉笑中了。
      “舍阑人瞧着像蛮子,暴戾,嗜血如命,其实精明得很。”卡林姆斜了吉耶尔一眼,“他们可不像苏佞人那么高傲。占领苏佞皇城不到十天,可汗就给自己取了个苏佞人的名字,带头改信苏佞白教。外邦的事物对他们如同奇兵异器,只要锋利任凭取用。这一带的匪帮当然也这么想,平日里没少受他们资助,揣着舍阑人送的刀剑,为他们搜刮奴隶。”
      “出卖同胞的败类!”花瓣恨恨地说,“比孽教徒还可恶。”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孽教徒呀,姐妹,”卡林姆柔声说,“不过败类也要争个高下的话,这些蝼蚁可太微不足道了。夜庭是离东部边境最近的大城国,保护同胞理应是戎主的责任,结果那个男人对内铲除异己的时候眼睛雪亮,外族烧杀掳掠,他就跟瞎了一般。”
      他一刻不停地给娜喜拉喂吃的,像只殷勤斟酒的壶,她也和无底的杯子似的照单全收。吉耶尔本想问更多,包括杰哈娅和塔兹的事,众人却默契地岔开去,好像刚才的话题不巧写在废纸上,已经抛诸脑后了。花样繁多的食馔用锡盘端上,难民狼吞虎咽,那个小婴儿一时被羊奶噎到,少女们呼啦啦围过去又颠又拍。吵闹的鸟儿,吉耶尔想,应该让哈昔尼的猫来治治她们。他反正喝过了那什么大妃的乳汁,早有机会被她们毒死,索性不再硬撑,给达姬雅娜也拿了些糕点。她正趴在阴影里,不停伸手摸向火焰,每次都是一旁的小女孩温柔地把她拉回来。
      “娜喜拉呀,”卡林姆说,他们的耳语人人都听得见,“你得收敛些,不然就和吉欣的德苏娜大妃一样胖了。”他的手却没拒绝,对她有求必应,石榴子,玫瑰馅酥饼,蘸丁香末的饴糖。“可我想要更多呀,我要稀世的珍宝,无穷的欢乐。连爱都填不满欲望,美食又怎能满足?”
      “你拥有我,不能满足吗?稀世的珍宝、无穷的欢乐在我身边,你真会多看它们一眼吗?”
      他俩愈发粘腻,齁得像失去味觉的厨师做的甜点,几乎当众胡天胡地起来了。吉耶尔差点没把吃的全吐掉。但周围根本没人当回事,各自大快朵颐,侃侃而谈,好像那不过是两只苍蝇的□□,他只得如坐针毡地继续忍耐下去,将注意力放到果盘里。各式点心中,有一样正搁在眼前,小巧别致,用蜜色薄纱裹住,折了个微抿的角。吉耶尔随手拿起,忽然感到声音静下去,比蝴蝶还轻的目光悄悄停在他身上。
      一枚风干的无花果。
      思绪闪烁,吉耶尔没多想,掰碎塞给达姬雅娜吃了。
      “噢!”花瓣叫道,“——你干嘛!”
      她拎着婴儿两条胳膊,直瞪吉耶尔。婴儿被这一惊一乍吓到,哇地吐出奶水,刚刚还为是拍胸口还是拍后背而争吵的少女们顿时收声,同气连枝地转头,仿佛他犯了暴殄天物的大错。
      “这是给你的。”“我们给你的。你干嘛?”
      “真有趣,”吉耶尔说,虽然本可以更理直气壮,“你们给人东西,不准对方拒绝吗?”
      “你以为这是送给你的?呸。”
      “你被我们救了,不送我们礼物,还想我们送你咧!”
      “是让你拿去卖掉的。卡林姆说你想把钱要回来,所以我们寻思给你个机会,卖掉它来抵债。卖掉,懂吗?我们就卖这个。如果客户是男人,直接卖给他。如果客户是女人,卖给她,然后再让她送还给你。”
      “这就是我们做的生意。”
      她们眼睛扑眨,你一句我一嘴,把吉耶尔逼得哑口无言。疑窦恍然解开,却又化为更怪诞不经的形状。“我看你拾掇一下也还人模狗样的,乖乖在那躺好,别让人瞧见脊背,说不定有贵夫人愿意为你付钱。”一个打扮入时、鬓发里编着金线的男子插话,露辛达顶了他一脚,他的伙伴捧腹大笑,“不会的我们可以教你,或者问卡林姆,问娜喜拉,他俩的技艺炉火纯青,绝不藏私!”
      “嗳呀,”娜喜拉说,“荣幸之至!”整个世界都煽动着热烘烘、不怀好意的笑声。在哈昔尼面前吉耶尔受尽了这种刁难,但那时他大有余裕从容应对,再不济也能逃跑,不像现在湿淋淋地被人捞出阴沟施舍了点饭食,一无所有,浑身疲惫,伤口疼痛不止。最让他恼火的是达姬雅娜也跟着百无顾忌地傻笑起来。“对了,和祭司一样庄严睿智的夫人在哪?”卡林姆问,无异于火上浇油,“那天晚上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真想再聆听她的教诲啊。”
      “问你走丢的同伴和舍阑人去吧!我要是知道,还轮得到在这么?”
      “什么?”卡林姆显得惊愕又沮丧,“我才刚刚爱上她!”他一副痛心疾首、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娜喜拉吻了他,立马重振精神了。“咱们得把她一块儿救出来,娜喜拉。还没来得及表明我的心意……”“当然啦,卡林姆,”两人继续如胶似漆,“你的心比白昼之神还明亮,怎舍得藏在暗处呢?”
      吉耶尔彻底按捺不住,腾地起身。他原本还打算周旋一下,伺机偷回小火苗给的金币,现在只想赶紧先带达姬雅娜离开这鬼地方。可她偏不配合,笑得人仰马翻,那场景活像一锅滚沸的热汤倒进了火塘,用箩筐也收拾不起。和她玩耍的小女孩傻了眼,吉耶尔心头掠过不妙的预感。
      “达姬雅娜。”
      她乜斜着瞪他——吉耶尔这才发觉——瞳孔当中却空无一物。记忆,将她系在这个世界上的寥寥几根蛛丝,赫然断裂无踪了。再也没有名字可以唤回她。笑声像地渊里饥肠辘辘的孽灵,争先恐后爬出她喉咙,生怕落后一分这扇通往现世之门就将关闭,但吉耶尔突然怀疑,这扇门也许关不上了。过去只有欢悦夫人,她的另一个身体,掌握着它的钥匙。
      “她噎着啦!”少女们叫喊,众人这才醒觉过来,“都怪你给她吃那颗无花果干,她噎着啦!”
      “达姬雅娜!”吉耶尔说。火乘着狂笑爬上她颤抖的裙角,他猛扑上去,闻到焦糊味和恐惧。那恐惧当然不是来自达姬雅娜,而是一道离心脏特别近、深不可测的狭缝。有人扒开他僵直的臂膀,抢先按住女孩,用沙子拍灭了她身上的火,顺手揽在怀中。“我尊敬的小女士,您的护卫失职了,”卡林姆轻轻呵掉达姬雅娜颈窝的沙粒,“需要我代劳吗——”
      “——放开她。”
      卡林姆看着吉耶尔。
      他缓缓直起身来。谁也不说话了,除了达姬雅娜仍攀在他胳膊上笑。
      “放开她!”声音严寒刺骨。盘子边缘闪着锃亮的刀光,火花潜伏在烧焦发丝的气味里。“如果你想生不如死,就那样抱着她吧。”亚古特灰飞烟灭的景象在吉耶尔眼前浮现,“否则叫你的手安分点,她是个孩子,”该死的,他当然知道,“你知道,对吗?”
      “我想我懂了你的意思。”卡林姆说。
      他把达姬雅娜放在地毯上,郑重其事,像放下一只鸡蛋。“抱歉,冒失了。不过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意思。我是有底线的人,质疑这条底线同样使我不快。”
      “我们这儿不收留孩子。”他眯缝起眼睛,“也不会有人对孩子,或者教孩子做你想的那种事。”
      “底线?你相信一只苍蝇公然在蜜糖里打过滚,就不会去吮吸血水吗?看这孩子!”吉耶尔指着达姬雅娜的小玩伴,她衣着光鲜,梳起老成的发髻,“不是你们一伙,那能是什么?谁的私生女儿?仆人?……还是奴隶?”
      “这是我姐姐金枝,”花瓣哼了一声,“我们的医师,她给你上的药。”女孩抬头看吉耶尔,似乎早习以为常,眉角挑着几分委婉的讥讽,他猛然才察觉其中微妙:“莫非你瞧不出来,我是个侏儒么?”
      “我就当你只是看不惯我一个人,撒泼打滚,借题生事罢了。”第一次,卡林姆开口,慢条斯理,其他的声音都同时停下来等待。吉耶尔还想抗辩,声音却像个□□的小人挣脱他的胸腔,凭空从肋骨缝隙中溜走,他甚至能听见它窘迫的尖叫。“别以为这是给你台阶下,我说过,我这人心胸比针眼还窄,仇怨当场奉还,绝不隔夜。虽然尊严这东西就像放养的鸡,用不着费心招呼,但也不能让它平白被狗叼去。娜喜拉,请容我做一次主张,可以吗?”
      他漠无表情。没人想知道这与那个微笑着、袖里暗藏刀光的青年比起来谁更危险。
      “当然啦,”娜喜拉撮着银勺子,“被冒犯的是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好极了。带着你的孩子滚吧,还有这些路边捡来的,一并带走,我没有义务救济他们。记住你今天欠我的。用那点小钱能买这么多,都是因为我宽宏大度。现在,”卡林姆冷冷地说,“给我离开,别让你那双傲慢的脚屈就我面前的沙地。”

      事情就像做梦一样。乱糟糟的,又沉,又短促,野火般急冲而来转眼又熄灭成浓烟似的梦,吉耶尔呼吸道里至今还呛着它的气味。疼痛提醒他吸了吸鼻子。背后还好,大腿的倒钩箭镞是连同一整块肉剜下来,虽然敷上了银箔避免伤口恶化,但感觉就像把什么充实的东西掏空了,只用疼痛填塞那里。
      他倚靠马鞍,像座耸立的白蚁丘,望着驿站外围正陆续收摊的市集。马也是青金石地的幸存者,它瘦骨嶙峋,多一个达姬雅娜仿佛就要将脊背压塌,好在她已经安分下来,或者说精疲力尽了。疲惫侵蚀着围墙外每个人,吉耶尔在旁边守候,等驿站官员挨个盘检排成长队的难民,放他们进去。这个驿站叫盐井,由离了金海还有万儿八千里远的吉欣城设立,俨然是白昙花之城的飞地,派遣的小官吏一驻就是十几年,娜喜拉自称跟她们熟得很,看这情形,她没有说假话。
      黄昏漂泊在同样昏黄色的沙土上。
      远处墙沿,一个奴隶正吞咽着肉贩遗弃的废料和下水。几只大腹便便的鬣狗前来觅食,奴隶把多余的肉块扔给它们。
      吉耶尔张弓搭箭。
      利器呼啸,击飞了离弦的箭支,双双偏折坠地。“怎么啦?”轻快的声音。
      露辛达。她骑一匹神采奕奕的骝马,发辫爽利地拢在侧边。刚才这一手飞刀,正是吉耶尔之前夺来划伤卡林姆的刀片,他心底透亮,明白她当时是有意纵容。奴隶倒吓了一大跳,以为冲着自己,慌忙逃开了。
      “那些畜牲。”吉耶尔说。鬣狗也受了惊吓,很快又肆无忌惮起来,撕扯着剩下的半截大肠。
      “鬣狗能捡到吃的,就不会伤人,甚至不会伤害牛羊。”露辛达说,“看来你很讨厌它们。”
      “今天和奴隶同桌进食,明天奴隶就是它们的食物。它们只是不吃站着的人而已。”守卫注意到了这边动静,吉耶尔忿忿不平地收起弓。“来告别么?”他换回白蜜泉的乡音,“我以为咱们已经互无瓜葛了。”
      “办事得办利落。娜喜拉听说这里几户人家没有儿女,想收养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更好,我是来打点的——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人贩子吧,嗯?”
      吉耶尔不吭声。露辛达笑了,跃下马,撞了撞他肩膀。“这是我给你换衣服时发现的,一直忘了还。你还需要吗?”
      那条面幕。遇害的商队头领送给她儿子的面幕。血污斑驳,金线刺绣的故事在边角难以辨别。“我想知道它的来历。”
      有什么可说的呢?物主已经不在了,无论是已经、还是尚未拥有它的人。“谁对这哄小孩的东西感兴趣,”吉耶尔随口说,“那就拿去吧。”露辛达却认真听着他寥寥数语的讲述,不时垂下眼睑。“也许……”她神情专注,“我的一位伙伴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伙伴?原来你们还惦记着伙伴啊。看你们一个个谈笑风生、寻欢作乐,还以为那俩人的死活早忘干净了。”
      “我们就是这样,像沙子在风中相聚。人人都可以不告而别,性命攸关时也会倒戈相向。一粒沙子永远不会附着在另一粒沙子上,谁也不认为自己的苦难与别人的欢乐相通。但是,总有些沙子,当骆驼踩踏过时短暂地抱紧在一起,直到被风再次分开。虽然它们不愿意承认……因为风随时会来,一切随时可能改变。娜喜拉和卡林姆背后从未放弃努力,我也一样。”露辛达撩开发辫,这是她头一回说这么长的话,“伊曼……和塔兹,是我最好的朋友。”
      吉耶尔陷入沉默。
      “你认识杰哈娅吗?”半晌,他问。
      “‘野狗’杰哈娅?那是卡林姆的私事,得看他愿不愿意亲口回答你。”露辛达笑起来,“不过我不知道是否还有这个机会。”
      “你和我们不是同路人,”她略带忧伤地说,“眼里进不了沙子。”
      她纵身跨上马,朝正门赶去。队伍已快到尽头。男孩抱着婴儿落在末尾,茫然地张望。婴儿睡熟了,和趴在鞍座上搂住马脖子的的达姬雅娜一样鼾声大作。
      达姬雅娜——吉耶尔想。离开另一个身体后,她连“哒”和“叽”这样的音节也发不出来了。欢悦夫人教了他很多,但如何与达姬雅娜相处不在其中。他渐渐能想象她牵着这孩子,在漫长的地平线上漂泊,那时她双脚想必是倦怠无力的,大地也难以支撑它们。现在这种脱水一般的感觉随着硬币抛出,转移到他的身上。假如欢悦夫人在这,她会说什么呢?他想起在帕夏庄园的最后一夜,她把每个死去奴隶的面孔翻过来,在她永恒的记忆里添加他们的相貌,而他甚至忘了那些活着的奴隶的脸,分不清此与彼的差别。你的心气太高,而愤怒又太轻浮了——不,她不会说出来,只会教他试着望向别的地方。是哪儿?脚下,还是地平线?还是那些擦过脸颊,旋即抛诸身后的沙粒?
      她不在这。
      她从未出现过,他从未听说什么哲学、理性与世界的法则,也从未与一团火焰炽烈地亲吻。他自始至终横行无忌,血气方刚,既不知当下也不知明日,在金海与天幕之间浑浑噩噩游荡,游荡,无止尽地游荡。
      吉耶尔打了个冷颤。
      “你叫什么?”他问男孩。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惭愧。
      “小浅。”随性的名字。“我哥哥叫小深,他肤色比我深。除了这个和岁数,我样样都比得过他……说话比他利索,干活比他快,个头比他壮。可是……可是以后……”清澈的水滴从男孩鼻孔流下,他努力吸了回去,“我年纪也要比他大了。”
      “我会叫那帮家伙付出代价。他们从茹丹人这里抢走的,都将一一奉还。但我不会再发誓了,让誓言见鬼去吧。”吉耶尔摸着小浅领口,捋下来一只指甲盖大的虱子,用力一捻,“因为命运想得到人们敬畏,听见你言之凿凿的承诺,故意从中作梗,不让它兑现。记住我说的这个秘密,好吗?你又比你哥哥多知道了一件事,不过可以分享给他听。”
      守卫在高声吆喝。小浅跑过去,忽然使劲擦干净脸,转头挤出近似于笑的褶皱。吉耶尔的马打了个喷嚏,达姬雅娜醒了。他很怕她又跟着一发不可收拾,但她只是睡眼惺忪地抬起头,任凭苍蝇着急地聒噪。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对一切新奇事物的兴奋已经与她的本能无关。
      世界很小,小得只剩下一条岔路。
      他又听见了金币抛向空中、翻转、随之落地的声音。
      吉耶尔笨拙地捏着达姬雅娜耳垂,像一头刚生下幼崽、还在忙于寻找后颈皮的母豹。终于他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轻轻扯动,嘴唇向上牵拉。近似于笑的褶皱。
      “叽。”吉耶尔说。

      卡林姆将金币凑近眼睛。最后的余晖透过那条裂缝变得锐利,他的瞳孔收紧了。
      “那个女孩……”他嘀咕道,“非同一般。”
      “你放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娜喜拉笑眯眯地提醒。
      “如果机会注定归我们,那它总会回来。它虽然高傲,总逼人赶着去抓住它,却也恼恨人们对它视而不见。”
      他从地毯上腾起。少女们正围着角落一张小几补妆,卡林姆凑过去,借她们的镜子重新勾画眼线,位置顿时拥挤不堪,她们合力把他推搡开了。
      “哦,”卡林姆突然说,“露辛达?”
      一人一骑远远而来,淡黄色的月亮悬在他们背后。只要眼睛完好,都不会错认为是露辛达,那匹马比她的瘦,马上的人比她高,肩膀硬朗而孤峭。他倚着马鞍后桥,以缓解疲态,像倾斜的天空倚在一座断崖上。
      吉耶尔径直走到卡林姆面前,翻身下来。后者冷笑了一声。
      “我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低看你们任何人,如果言语中有类似的意思,是我太莽撞了。请你原谅。”
      营火小心翼翼地噼啪着。
      “也可以不原谅。”
      “哈!”卡林姆说,“那正是我要说的。”
      “但你不会拒绝亏欠你的人诚心补偿,对吧?我最讨厌空口白牙的道歉。你们要去舍阑人手里救出同伴,算我一个。在青金石地你见识过我的能耐,我跟他们交手,也看清了些招数。怎么样?你说仇怨从不隔夜,现在太阳刚好还没落山,我尽快赶回来,希望你睡个安稳觉。”
      “真是厚脸皮啊!你直接说需要我不就完了。”
      “彼此彼此吧,”吉耶尔说,“你不也一样吗?”
      他一直用反常的、心平气和的口吻说话,此刻终于露出尖锐的笑容。
      两人并不在众多视线中心,但同样反常地,周围都在聆听他们说话,没有一个人打岔,只陆续响起笑声。花瓣捂着鼻子笑了,让姐姐金枝细小的肩颈搭在自己膝盖上。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男人笑了。金海的宰相也笑了,出于一位刚刚用餐完毕的贵夫人的礼貌,她抿紧嘴,不让人瞧见牙齿。
      卡林姆最后一个笑起来。
      “很好,”他说,“该有的都齐了。我带你认识一位新朋友,大老远跑这儿来,就是为了拜访他。大半辈子他都在吹牛,夸下的海口比金海还大,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我们中间没有谁比他更憎恨舍阑人,没有谁比他更期盼他们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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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三、无花果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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