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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幕间(其三) ...

  •   <这是流传在诸城国东部边陲红崖地区的一个传说。>

      那个少女在墓场工作。
      很少有年轻姑娘愿意做这样的活计,但她出身太低微,也太穷了,不能像别的茹丹女孩一样帮人写文书、经营生意、做个小官吏或贵妇家的教师,更没有祭司和奇诡师的天赋。她只能给墓场干活的人送饭。每天从烘炉里取出面饼,支起锥形盖的陶锅烧汤,用棕榈叶垫在篮子里给那些掘墓人和抬棺人——那些退役老兵、苦工、赎回自由的奴隶送去。
      墓场在一处石崖上。有条曲折而巨大的裂缝从崖顶委迤而下,一直延伸到坡脚,就像群星之主用他的剑刺透大地留下的一样。它贯穿少女每日的必经之路,漆黑的深渊跟随她步伐,时刻觊觎着她瘦小的身体。白天她还能谨慎留心,避免被砾石绊倒跌进那地缝里;但夜晚,当她收拾完锅碗沿着陡坡下去,回自己的住处时,那条裂缝就是险恶的巨蛇。地渊深处泛起烙铁似的红光,隐约有数万个惨烈的人声在它下面的血海中呼喊。风蚀的裸岩被夜色化成硕大的死人头骨,奇形怪状的胡杨木的影子从地渊中爬出。少女害怕极了。连那些见惯尸体的掘墓工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谁也不能抚慰她,她向群星之主和他麾下的星灵们祈祷,请求他们至少将手放在她肩膀上,给予她胆量,但从未收到回应。她并不知道任何一位星灵的真名。
      只有一个人晚上不和他们一起下山。他是墓场的守夜人,肩膀宽阔,肌肉和岩石一样坚硬,铁青色的脸上满布伤痕。他在崖顶上那些墓堆旁边有个简陋的棚屋,没人接替他的活,也没人羡慕他,因为据说夜里崖顶上的景象更可怕,鲜血淋漓的畸体撑开地缝钻出来,吞噬一切死者的躯体与活物的灵魂。曾经有个工人因为睡过头,在石崖上呆了一晚,第二天他疯了。
      少女不清楚那沉默寡言的守夜人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她像躲避噩梦那样下意识躲避他,除了递送食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然而某天很不巧,她的大篮子被石头挂破了,为了能把空陶瓮和汤碗带走她花了好些工夫修补藤条,错过了和工人们一起回去的时间,恍过神来夜色已经欺近。茹丹人所信仰的、宁静纯洁的黑夜,大君的化身,此刻是狰狞怪物,等待将她攫食。
      少女惶恐又无助。她真想夺路而逃,却又无法孤身一人经过那条漫长的地缝走到坡脚下。深渊敞开着,依稀浮起红光和无数凄厉的叫喊声。她开始抽泣。
      “到火堆边上来。”守夜人的声音像墓堆上的砥石相互撞击,“今晚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天亮了再回去。”
      用石子围起来的火瘦弱但足够温暖。而风中翻搅的那些喊声尖针一样刺进耳朵,把她稍微安下了一点的心又逼得摇摇欲坠。绝难想象有活物生前会发出那么惨痛的声音。
      “这儿很久以前就是墓地了。无论过去的部族族母还是后来统治这里的大妃都心知肚明,将尸体喂给那头怪物,短暂地安抚它。”守夜人注视着地缝,它炽热得要灼伤人的目光,“但它的愤怒是无止尽的。也许只有吞食了星灵,才能让它满足。”
      “星灵永恒不灭,”少女打断他,“没有东西能杀得了他们。”
      守夜人似乎笑了笑。又或者只是他脸上的伤疤在抽动。
      “你知道星灵是怎么诞生的。每个茹丹人都知道。当足够强大的英雄在战场上胸怀光明,坦然赴死,就能把自己的真名镌刻在群星之间。但如果他们不是身负荣光,不是怀着足可赞颂讴歌的感情而死呢?倘若他们濒死的执念与怨毒极为强烈,真名就将弃绝他们,令他们变成与星灵截然相反的怪物——孽灵。那是大君、群星之主和黑夜律法的死敌,它们没有真名,并以一切凡人与星灵的真名为食。”
      “抹除一个星灵的真名,”他轻声而笃定,“这就是杀死他的唯一方法。”
      “你在说悖逆的事。”她并没有指责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希望听守夜人继续说下去,无论说什么都好,只要掩盖那几乎撕破她咽喉的呼号,只要能让这夜晚稍微变短一些。
      “这里发生过很多悖逆的事。几百年前,本地部族受到苏佞人——那些自负智慧却毫无荣誉感的巫师袭击,部族首席勇士拼死抵挡,嘱托一名战友到他们所隶属的城国、历来守护黑夜王庭的双子城求援。抵抗持续了好些天,终于还是被击溃了。苏佞人为了不让那位勇士升格为星灵,用尽了恶毒手段摧残他的身体和意志,当着他的面肢解了部族中所有男女老幼,将他的亲弟弟做成人皮傀儡,然后虐杀了他。在挖掉勇士的眼睛前,他们用水镜给他展示了双子城的景象,那里安然若素,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雄伟的城国对一个小部族的惨况充耳不闻。
      “勇士带着最刻骨的愤恨死去,即使他的舌头被割掉了,也仍然含着鲜血诅咒他的敌人,诅咒他所效忠的大妃、大统领,诅咒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黑夜律法要求我们礼遇值得尊敬的敌手,赐他们平静的死亡,因为全知的大君清楚将发生的一切,而苏佞人不知道。孽灵降生了。它将部族死者散落的肢体和血肉全部融合起来,成为一头莫可名状的巨大怪物,杀死了在场每一个苏佞人,而且还将杀死更多的茹丹人。
      “你想问双子城真的没有发兵援救他们?事实是,那个被派出去求援的战士根本没有前往双子城,也没有去附近的任何一座城国。苏佞人用他们的铁魔像和幻术封锁了各条要道,按理说一个拥有真名的男人不会被幻术蛊惑,但那时,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抛下战友和族人的希望向荒漠里仓皇逃窜。当他在金海边缘遇见夜庭的游骑兵,鼓起勇气告知实情,已经大半个月后了。军队回去时,这座猩红色的石崖连骨骸都丝毫不剩,只有地缝裂开,深处回响着整个部族被残杀时的喊声。”
      少女打了个冷颤。她其实一直在发抖,现在骨髓终于把所有的寒意都吐了出来。火塘边,她白天递给守夜人的食物纹丝未动,酒凉得像血,面饼坚硬如尸骨。这是传说的结局。
      但他们还在静默中等着,仿佛它还有另一个结局。
      “那个人怎么样了?”
      “那个怯懦、卑劣、并且活下来了的人么?”守夜人眯起眼睛,“他成为了星灵。”
      “他请求送他去与苏佞人交战的前线,用战死来代替对他的裁决。族人的惨叫声永远停驻在他耳边,至死他都没有再害怕别的什么,不是因为他变得英勇了,而是他明白——只要见过那一幕的人都明白,死和一己之身的痛苦在远远比它们更恐怖的东西面前根本不足为道。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恐惧的终结,大君听到了他的祈祷。永恒不灭并不意味着结束,它是审判的延续,真正的裁决迟迟没有来临。
      “他孤身留在现世,耻于和群星同列。星灵需要汲取凡人的愿望,接受他们的求助和祭品,这样才有力量在现世行走。但他全凭自己的意志行动。没有人用真名驱使他,也没有人向他献祭。他只能依存在凡人弃置的躯壳上——那些本该归于泥土的尸体。”
      少女愕然抬起头,她下意识触碰到了守夜人的手臂,就像在摸一截冰冷的钢铁。深红的地渊并没有在他脸上投映出血色,他的伤痕乌黑虬结,扭拧成僵硬的瘢块,但他身上的千疮百孔似乎是通透的,从中能看见死灰里的火种,以及星光。
      “你一直在这里,”她颤抖着说,“你是为了消灭那个怪物而在的。”
      星灵站了起来。
      “我是为了让万物得其归属、万事得其结局而在的。我是为了让它消灭我而在的。”
      他带着那具残破躯体迈过火塘,向自己一直凝视的裂缝走去。大地开始撼动。受他步伐感召,石崖像即将撕裂一样摇晃,他的影子被裂缝拦腰截断。
      “我叫破雾者米凯亚。”
      静寂也在那瞬间无限伸长,足以让少女听清楚星灵对她说的话。
      “请你记住这个名字。至少在一切都完成之前,请你记住它,牢牢地攥紧它。我受制于这身躯,力量已经很衰微了,必须把我的真名寄放在一个鲜活的灵魂那里,这样它才不至于被立刻夺走,不使我轻易溃败。我等了许多年,为这一刻,等待着我并无资格拥有的东西……”他没有回头,但少女觉得他正在微笑,“一位战友。”
      地缝轰然敞开,一个全身鲜红的庞然巨物随着喷射的血光探出身子。任何速朽或不朽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它的形状。人的残骸拼缀成它伸展的触肢,惨白的脊椎骨是它的牙床,它没有头颅,没有眼鼻耳唇,只有贯穿整个躯干的血盆大口,发出能将群星摧为灰烬的嘶喊。星灵张开双臂,从他冰冷的胸腔里冲出振聋发聩的吼声,如坚盾般与那怪物的凄厉声音对峙。还未来得及被怪物吞噬干净的那些墓穴里,一个个死者推开砥石站起来,这是他吼声的回应者,他意志的延伸,他的军队。他们的伤痕、眼窝与肋骨间同样闪灼着星光。
      少女不记得战斗持续了多久,是整整一夜还是一顷刻。光芒与喧嚣的盛大冲撞让她忘了所见所听,忘了恐惧,忘了惊叫,甚至忘了心跳与呼吸。她只记得一件事,在炽烈狂飙的飓风中,她能攥住的只有一样。她用自己全部的思想、意念、感知和记忆死死抓紧它,绝不松手。那是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托付给她仅有的重量,轻而又轻的几个音节,一位不灭者的真名。
      当她终于被拽入混沌,再醒来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心里空了一块。她能想起来守夜人说的每句话,但想不起来空了的这块是什么。脚下是废墟,所有熟悉的事物中只有宽长的裂缝还在那里,沙砾和碎石填不满它。
      少女向石崖下自己的家走去。月亮隐没在晨曦对岸,前路清晰在目。蜿蜒的裂缝仍一直跟随着步伐,但她轻快地跃过了它。她知道那里再也不会发出令她害怕的声音了,正如她知道今夜自己和一位星灵并肩战斗,她知道不必祈求就已得到允足,她知道万物有其归属,万事有其结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幕间(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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