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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二、野狗 ...

  •   “那么,”拉鲁什说,“你们谁拿个主意?”
      他随和地笑着,露出那颗假牙,黑钢质地,布满细密波纹。这种水纹钢产自他的家乡库辛,是铸造上等好刀的材料。他这样资历的人,很清楚往牙床上镶什么,就等于告诉别人自己腰间有什么;如果是颗金牙,只会招人惦记钱包。
      但命运并不会仔细瞧哪张嘴里的牙齿,杰哈娅想。金海的风沙也不会。
      两天前,风沙猝不及防地袭击了车队。这是杰哈娅入伙以来遭遇的最可怕的飓风,一时间昏天黑地,仿佛大君终于发觉他们的存在而勃然大怒。磁针失了灵,周围的沙丘彻底变了模样,烈日蒙在浊黄背后,全然辨不清方位。七车货丢了五车,帮派成员加雇来的护卫总共剩下十九个。有人埋怨拉鲁什出发前没给神殿纳足供奉,有人怀疑他得罪了奇诡师,以致横遭诅咒。拉鲁什随和地笑着。只剩十七个了。
      “我看,先生,”猫鼬抢答道。他是个新来的小年轻,第一次走货,就跟那些细长伶仃的蠢东西一样,拢着手,伸长脖子,脑瓜塞满浆糊,“可以在货里挑个认识路的,带咱们出去。”
      “他们是咱们大老远搜罗到这儿来的,你指望他们认识路?——杰哈?”
      杰哈娅在面幕后翻了个白眼。当拉鲁什叫手下拿主意,通常就是他自己打定主意的时候。相比卡林姆,这家伙简直一猜就透。“本地的马帮还没来迎接您?真不懂事。”
      “估计是找咱丢的货去了。黄皮肤的家伙出手比苏佞人豪爽,过去苏佞人只给钱,那些家伙除了钱,还给武器。武器!钢刀,带锥头的箭,马穿的铠甲,没哪个帮派不喜欢。目光短浅。你,新人,给我去牵骆驼。你们几个去附近打探一圈。你俩把车轮从沙子里弄出来,顺便看看货还剩多少。有断气或者重伤的,杰哈,你埋掉。”
      杰哈,都这么叫她,和青金石地的老约扎德一样,好像随口说出那个“娅”就要掉块肉。野狗杰哈。既可以是条夹着尾巴的狼,也可以吃人的剩饭、在粪坑里打滚,怎么个活法只取决于需要。她的性别飘忽不定。当需要她把货一个个、一对对、一批批赚过来时,她就是女人,众所周知驿道上的女人做的都是本分生意,不与马贼沙匪为伍;而当货到了手,装上车,她就得戴着男人的面幕,被他们像最瘦小的男人那样吆来喝去。在这个按强壮排座次(当然是拉鲁什之下的座次)的行规里,连猫鼬都能爬在她头上,朝她显摆胳膊的肌肉。为了融入他们,至少在论功行赏时被当做一份子,杰哈娅甚至学会了站着小解,但钱囊装满、酒足饭饱,他们偶尔又记得她是个女人了。只有一次她被叫过杰哈娅,那是有人死乞白赖地找她讨要无花果的时候,杰哈娅给了他结结实实的好果子吃,一脚踹在他命门上。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作为一个成功的茹丹商人,拉鲁什的收入近半都捐献给了神殿和各大城国的民政要员,他对黑夜律法推崇备至。
      “我能摘掉这块布么?”杰哈娅说,“闷着难受。”
      没人听见她在面幕底下嘀咕。杰哈娅转到后面,无所事事地等着废弃的货物从车上扔下来。“咱们出货也能换到武器吗,先生?”她听猫鼬问。拉鲁什喜欢被称为“先生”,对那些直呼头领名字的帮派们嗤之以鼻,觉得都是没规矩的莽夫,但新来的这句拍在了马腿上。“咱们茹丹人,大君的勇士,有的是快刀利剑,要什么尘之子的武器!”
      或许大君又被这话牵动了恻隐之心——至少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找到了绿荫。几匹马茫然无措地站在枣椰树下,地上则是马贼的尸体。一个年轻人靠着树干喝水,喂他自己的马吃盐巴,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颌角的水珠晶亮刺目,勾出锋利的弧线。
      他的刀收在鞘中,人却不是。
      “本地的帮会原来在这啊,”拉鲁什说,没有惋惜意味,“真糟糕,还想找他们带路。小伙子,缺钱花吗?”
      “缺。”年轻人爽快地说,“我知道去旅栈的路,去最近的水井或绿洲的路,去集市的路。你去哪?”
      “东边。”手下过来牵走无主的马,在尸体中间翻找用得着的东西。年轻人没有反对。“还很远。你只要赶在下次沙暴之前把我们带出这儿就行。”
      年轻人笑了。日光在他视线里闪灼。
      “你们是走私吧。东边是过去苏佞人的地界,官营市场早就关了,走私犯才往那去。”
      拉鲁什的手下像被针戳似的弹起来,他本人无动于衷。
      “是啊,走私。”这个词和任何一门别的生意相比,都意味着更多财富,“愿意搭把手么?”
      “那你找对了。如果是跟神殿、教法官和民政院对着干,我很乐意效劳,至少在这方圆几百里你知道的地方,找不到第二个做事比我更利索还不落痕迹的人。有很多客户专程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这些活计。”年轻人说,“我是个无闻者。”
      连沙丘背面刚把一具死尸推进坑里的杰哈娅都听见了这句话。谁也不怀疑它的真实性,人是不会平白趴在地上谎称自己是条狗的,但这吠声过于坦荡,或者傲然,让所有人感到芒刺在背。“先生,”猫鼬小声说,“无闻者不可信任。”
      “不。”拉鲁什咧开嘴,露出他的钢牙,“孽教中的无闻者才不可信任。他们会隐藏身份,绝不在光天化日下和匪徒冲突。倘若一个无闻者的工作与契约相关,那他就是最可靠的,除了稳固的声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赖以立足。运气真不错,小伙子。先离开这,到能看见日落的地方,我再付你定金。”
      货车总算挣脱了沙陷,像头跛脚的驴一颠一簸驶过来。年轻人渐渐蹙起眉。
      “你卖什么?”他问。金海极少有货物不是用骆驼,而是篷车运送。
      “牲口。”
      年轻的无闻者站直身子。
      “戴铜耳环的奴隶好像是禁止私人交易的吧。”
      “不是铜耳环,”拉鲁什说,“当然有人喜欢,我可以给他们穿上几个。只要摊贩的肉新鲜,谁会对它的来源挑三拣四呢?如果你还想赚更多,或许以后能帮我打猎。我会收下你所有的猎物。”
      “你绑架那些平民,把他们卖作奴隶。”无闻者冷冷地说,“值多少?”
      拉鲁什大笑。“咱们边走边说。路还很长。”
      “我不是问他们。我是问你。你的脑袋值多少?”
      护卫顿时齐聚过来,将雇主团团围住,拉鲁什却仍带着那气定神闲的笑容。对方孤身一个,马贼就算他干掉的也不过三五个,自己这边有十七个。“我?没人为我的脑袋开价,因为我是钱的朋友。不知多少人挤破了头想通过我,跟钱攀上这层关系。你呢?莫非你想做钱的敌人吗?”
      “当然不,我会努力给你找个买家,”无闻者翻身上马,“不过咱俩可以打个赌,看你是否能比你最低贱的奴隶卖得贵些。——至于你们,谁是头一回干这生意,以前没沾过的,现在跑还来得及。其他的,一个也别想活命。”
      猫鼬怔了怔,扯破喉咙,生怕被小瞧似的率先冲上来。他犯了个新手最常见的错误,刀举得太早,气力都放在虚张声势上,胸腹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手。无闻者眼睛都没眨,就给他开了膛。拉鲁什发疯般大叫,哪怕他上辈子加这辈子的全部家业同时破产,杰哈娅也未见他如此惊慌失措过。没等那和他牙齿一样精美的佩刀抽出来,半条腿就离开了身体。黄蒙蒙的天空下回荡着哀嚎:“杀了他!谁杀了他,我给钱,所有的钱!”
      无闻者从拉鲁什另一条腿上踩过去。他的基利弯刀宛如游鱼穿梭,第三个和第四个应声坠马;水花翻腾,击倒第五个;回身掠起波光,杀了第六个。他纵马飞奔,闪过簇拥的刀剑,拉开距离抬手一箭,正中第七个额头。第八个张弓回击,无闻者的箭更快。马蹄绕着沙丘画下半道戛然而止的弧线,沿途是第九、十、十一个的尸首。第十二个持矛斜刺里杀来,被他轻巧地一拍马头,刀锋错开长矛,直取要害。余下的人开始逃窜。他从后面掩杀,斩落第十三个,又搭箭射死往另一方向逃去的第十四和十五个。有匹马跑得太急,不小心蹶了蹄子,骑手狠狠甩飞在地,弯刀像少女给眼睫毛抹油那样抹过脖颈。第十六个。
      杰哈娅是第十七个。
      她隔得远,得以在拉鲁什发出第一声惨叫时做出了抉择,毫不犹豫地扯掉面幕、外套和所有男装,扔进沙坑埋上。后面有辆货车还陷在沙里,她一刀劈开蒙着篷布的囚笼门,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哭,披枷带锁往外挣,她则抱着原本要掩埋的那具尸体趁乱钻进车轮底下。在耳朵能听见的地方,死亡比呼吸声还短促。她从轮后瞥见无闻者朝尚在痉挛的拉鲁什走去。
      当他回来时,鞍袋撑鼓了一些,鲜血不住滴落。
      杰哈娅感到嘴里腥苦,有颗牙刚刚被车轮磕掉了。她赶紧吐出来,把血胡乱抹了一脸。怀中的奴隶尸体与她面面相贴,她想象死别的爱人在拥吻,拼命酝酿眼泪。
      无闻者弯着腰看她。光和阴影在他眼睑下有道凌厉的交界。
      他很年轻。
      这是他唯一的弱点。
      “现在安全了。”
      正是最危险的关头。杰哈娅猛吸着鼻子,抽泣因为恐惧而倍显真实。她害怕哪个奴隶突然跳出来指认她,尽管他们哭天喊地,自顾不暇,并且从未见过她面幕底下的脸,无法将她和诱骗他们上钩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体面女人联系起来——她一点也不体面。既可以是最卑微的男人,也可以是无害、无助、离开黑夜律法的庇护就任凭宰割的女人。她怎么活只取决于需要。
      感谢大君,或者随便哪个神,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颗牙而已,杰哈娅想。
      野狗有很多牙。兴许它很快还能再得到一颗钢牙。
      她耐心地等待寂静从身边经过,仿佛石棺终于揭开盖板。还得等一会儿,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出来搜刮拉鲁什剩下的遗产,说不定运气好能捡回几件货物。但时间不容许她等太久。那双敞亮的眼睛又悄无声息出现在缝隙,把杰哈娅吓了个哆嗦,全身鲜血好像都离她而去,一刹那只剩蛇蜕后的空壳。
      “你自己能出来么?伤脑筋。”只在这时,他的神情才和年纪完全相称,锐利又天真,“可不能把你们扔在这儿。都上车,跟我到最近的驿站去。”

      车像在群星间驰行。吉耶尔恍惚许久才认出,轮毂下仍是起伏的沙地。
      他猛然发觉自己俯卧着,双手绑在床榻两角。空间宽敞而幽暗,只有一线微光,从半耷着的窗篷外扑朔迷离地探进来,提醒他当前的处境。
      达姬雅娜不在身边。
      一切仿佛是个梦。
      绳子很紧。绑他的人不知看中什么,似乎特意在他手腕垫了层软布,以免留下勒痕。吉耶尔笑了一声。肢节还能活动,痛楚也不那么尖锐了,他屈起肘,用牙齿咬开绳结。
      正当他使劲,帘幔拉了起来,日光潮汐般涌入车厢。一个年轻女子略显尴尬地看着他,想必是因为刚刚那一刻表情狰狞。
      “抱歉,”女子说,“你挣扎得厉害。”
      她头发和衣袖爽利地束起,说话像把直来直去的小刀,轻捷又干练。吉耶尔听出了再熟悉不过的乡音。这张脸是全然陌生的,腔调却极为亲切。当然,也可能是个圈套。
      “南边部族的人?”他用方言问。
      “哦!”她眸子闪亮,“你家乡是鹅泉?还是白蜜泉?不过我听说鹅泉前两年好像被毁掉了。”
      “被白蜜泉毁掉的。”吉耶尔支撑着坐起来。两道主要伤口,背上的刀伤和大腿的箭伤,都被人敷过了药,用什么沁凉的薄片贴着,还给他换了干净衣物。如果他也是一件货物,这无疑可算款待。“我叫鲁迪。”
      “白蜜泉长老的孙子?你姐姐是不是鲁卡妮?我和她有些交往,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记得你们还有两个妹妹。”
      这姑娘既然不知道鲁迪已经丧生狮口,估计也不怎么认识他妹妹。“我的小妹妹,”吉耶尔说,“她在哪?”
      “妈妈照看着她呢。”有个清脆声音抢道。少女们嘁嘁喳喳地挤进来,像扎堆取暖的野雀。马车不知不觉停下,帘外隐约是枣椰树的绿意。“她好得很。要说危险,我们抱走她的时候,你凶得要命,差点没把她勒死……”“你也真狠,一个人拖着那孩子爬了半里远,还自己用烧热的匕首剜出了箭头。那儿的大血管直连着心脏,一不留神就完了。”“动脉。你懂动脉吗?”
      她们自顾自地笑,不是拿他开心,而是说话本身就带给她们无穷的乐趣。要是达姬雅娜在这,准会笑成一团,不可开交。吉耶尔没心情细思那个场景,他又想起了欢悦夫人。
      “尊雅大妃的先遣队刚巧路过青金石地,带我们找到了你。她的乳汁可救了你一命。”
      昏迷中吉耶尔的确感到有谁托着自己的头,俨然回到那个烈日下的囚笼,鲁卡妮抱住他,鲜甜的奶水注入嘴唇。和牛羊奶完全不同,浓郁无比,带着甘烈的腥膻。他早已没了襁褓的记忆,但很难相信,那是人乳的味道。“……尊雅大妃?”
      “尊雅大妃是我们的朋友。”家乡口音的女子解释,“她初次分娩时难产,我们帮忙接生,抚养公主,于是她把多余的乳汁赠给我们,精疲力尽的人喝下它顷刻就能复原。”
      她随手抽出一枚薄如叶片的刀,替吉耶尔切断另一只手的绳索,毫无感觉,底下的垫布平整如新。他没见过谁做这些细小事情如此精准明快,哪怕捡拾一粒灰尘,她也是温柔而直率的。“能自己走吗,鲁迪?到落脚地了。咱们的人在外边。”
      “你们头领是谁?”吉耶尔问,“我想和她谈谈。”
      “这儿没有头领,”一个前额和脸颊绘着花瓣的少女插嘴,“大家各做各,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对吧,露辛达?”
      “我猜你想找个会来事的。”露辛达说,“娜喜拉是这的话事人,卡林姆照料我们生活起居。你可以跟他俩任何一个谈。”
      “卡林姆!”
      这个名字缓缓地从牙缝间迸出来,露辛达眉头微皱,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没等多说,车外有脚步逼近,正是那个吉耶尔只听过一晚,却再也挥之不去的男声:“姑娘们,兴奋够了没,开饭了——”
      车帘一分为二。
      劈开它的是卡林姆的刀。在此之前,吉耶尔已掠过露辛达,隔着帘子使出全力一击。青年后退几步,在车辕边站定,那一击斜斜划过他右眉上方,精心修饰的眼线被血流覆盖。
      营地间忙活的纷纷望过来。是绿松石地明火执仗、穿得花里胡哨的那帮年轻男人。
      “愚蠢。”卡林姆说。蜥蜴在他脸上凶相毕露。“这是我的地界,周围都是我的人。我看你是嫌命长。”
      他的眼神。这家伙终于认真了起来。吉耶尔想起那个夜晚,在月光下,卡林姆曾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望着欢悦夫人……现在他或许找到了形容它的语言。那是一种让世界变得狭窄,窄得只能容下一道目光和两个人的眼神。
      “我本来就活腻味了。”右手抬起,两指间夹着刚从露辛达束袖中顺来的刀叶。他仅有的武器。“反正只是条丧家之犬,立的约发的誓都是狗屁,好不容易有希望能为自己搏一回,转眼就让人夺去。我不在乎后果,也无所谓将来,只有这笔账,趁着今天,要和你算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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