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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一、纯白之字 ...

  •   知道吗,舅舅?你越来越像女人了。
      我的意思是,那种坐在羚羊角、煤玉和豹猫皮装饰的椅子上的女人。庄重,不苟言笑,还特别有智慧的女人。从巫妪手里得到权力的女人。要为最长远的利益掂量轻重的女人。每个人都听她的话,认她为主,由她从西调遣到东,盼着她指派自己怎么做的女人。
      那种在部族叫族母,在城国叫做大妃的女人。
      男人会遵从规则,女人选中的男人会捍卫规则,女人本身则会掌控规则。
      我哥哥杰赫,你的亲外甥,原本要过继给你当儿子的,他哪去了?还有他那帮玩伴,米沃什,霍迪,穆拉,青金石地的年轻人都哪去了?你跟族人说他们嫌村子穷,跑去给商队打工,有的甚至干起了马贼,只有我知道,你暗地里把他们骗到一块儿结果了,一个不剩。他们中间有无闻者,偷偷传播孽物的教义。你怕孽物毁掉咱们,就像害怕你那把大胡子被火烧焦一样,它可是你男子汉气概的见证。
      可你扮演女人早已驾轻就熟了,舅舅。我能看不出来?
      孽物那一套真的叫你嗤之以鼻?才不。他们说得对。凭什么大君的土地不能交给更强壮的男人来统治?你只是清楚孽教徒是什么货色。疯狂透顶,油盐不进,对种田放牧经商赚钱没半点兴趣,在侍奉大君的女人面前不过是一只想喝干牛血的牛虻。村子落到他们手上,那就妥妥儿完了。看!你明明赞同他们,一边又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站在你扮演的角色、你维护的利益上,规则在你掌心玩得出神入化。
      你痛苦吗?越是觉得他们没错,越是按他们说的冠冕堂皇地去坐那张椅子,你就越是痛苦。你愧疚吗?就算是假装,能装这么多年,也有几分真了。你悔恨吗?
      你悔恨吗?
      巫妪赎不了你的罪,老约扎德。
      她们只会斥责你。惩罚你。黜免你。驱逐你。
      可是——你又何必悔恨呢?你有什么罪过呢?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青金石地,至少不让它变得更穷,不让它毁掉吗?谁比你更适合坐那个位置,戴那张面具呢?
      只有在茹丹,男人执掌权力才罪无可赦。只有那些女人篡改的大君的教诲里,勇武才是粗鄙,强壮才是低贱。可是在诸城国以外,所有不属于茹丹人的国度,所有白昼之神的领土,都是由男人主宰的。男人不但生来就是战士,而且生来就要去统治。
      你听见白昼之神的儿子们吹响号角了吗,舅舅?去顺应万事万物真正的规则吧。看看他们挥舞马鞭,怎样开怀大笑,他们百无一用的女人又是怎样俯首帖耳吧。他们可不是孽物,他们懂得享受世间一切东西的美妙。最重要的是,他们能保护青金石地,给我们带来——财富。
      你不敢像他们一样做真正的男人吗?
      你不敢扯掉那连自己也骗不过的遮羞布,好好为部族的利益考虑一回吗?
      什么?你问我?我为什么要给男人手里的权力卖命?
      我只为钱卖命。谁出价高,不管他信大君、信别的神或者什么也不信,我都跟他走。何况,你不是总叫我“杰哈”,从来没叫过我“杰哈娅”?你不是用那粗鄙、低贱的男人的名字来称呼我的吗?
      这太正常了,舅舅。不是吗?

      看守向杰哈娅干咳两声,带着牧羊犬般的警惕。她若无其事,哼着小曲,走到过道尽头时回望了一眼地窖口,火及时扑灭了,现在那儿只有碍事的人,和刺鼻的烟。
      至少塔兹是如那个无闻者所愿,层层围护,连只蚊子也近不了身。不过他的耐力太叫人失望了。原本就被揍得上气不接下气,火一熏,直接昏死过去,看守怎么也弄不醒,也不好再动重手。杰哈娅知道他没有装的能耐,观察片刻,暂时放下了心。好几个人陆续跑来大呼小叫,她一个字也不在意,却自然而然朝他们指的方向走去。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走进族母的长屋。窗篷支了起来,天幕泛起惨白色。
      族母被人搀进里间就寝了,士师坐在她的椅子上。阴影和微光各自争夺他半边身躯。
      他在阴影中的那条手臂血迹斑斑。
      “哪条狗伤了你,舅舅?”杰哈娅从牙缝里吐出碎末。
      “我要见那个叫塔兹的年轻人,”士师说,“有话问他。”
      “正躺着呢,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本想一了百了,被那个叫鲁迪的家伙坏了事。不用费心思问,无非你早就知道的那些。你该担心的是他说给大家都知道。”
      “鲁迪——我照你说的,拖住他,不让他到处乱跑碍着你们。你有没有想过纸终究包不住火,那种人一旦作困兽之斗我得冒多大风险?”
      “原来是他。”杰哈娅端量着士师包扎起来的伤臂,“没想到啊,舅舅,你老人家真是命大。不过换做我,一点小手段能免去很多麻烦。”
      “砒霜和药酒就可以解决的事,能叫我这么大费周章吗?”士师冷笑一声,“伤了好些人,要不是我把那小姑娘和她奶妈架到前面,青金石地怕是要血流成河。”
      “我向您道歉。您的手段比我卑鄙多了。”杰哈娅蹲下,“人呢?”
      “跑了。分神时中了我一箭。但他肯定会再回来的,只要他拼死保护的女人孩子还在我这。听着,杰哈,女人孩子才是关键。我都仔细盘问过了,傻瓜才真以为她们是什么妹妹和奶妈。她们是沙堆里的金粒,鱼肚里的宝石。”
      杰哈娅捂住嘴,像是掩盖狂笑,手放下时已换做了准备好的惊奇。
      “那女人是一位妃主,夜庭的正统继承人,女孩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们身上有着茹丹最昂贵的血脉。”
      她没忍住,唾沫喷了出来。
      “了不得啊,舅舅——”
      “不信?我也不信。她说王室信物早在逃难中遗失了。但直到她把上到大戎主休玛时期的克琳熙德,下到二十多年前的‘白后’洛克珊,夜庭八千年来的妃主谱系拣着说了个遍,我才慢慢发现这不是一个笑话。尽管大多我都没听过,一时半会是编不出那么多名字和事迹来的,她却了如指掌。只是单纯的博学多识吗?那天晚上你也看见,她举手间就能使人平静,这是大君赐给最钟爱的眷属的禀赋。”
      士师失血过多的脸宛如薄冰。“失去王座的妃主。”他缓慢、掷地有声地说,“在夜庭,有什么奇怪呢?你知道。诸城国都知道。自从上一位妃主去世,夜庭就掌握在一个僭越者手上,一个没有资格统治它的人手上。”
      杰哈娅不笑了。
      这番话是盐,现在她有点口干舌燥。
      “咱们这条快见底的河,居然真能捞起大鱼……”
      “别忙着感叹,把这烫手的宝贝转出去要紧。多留她们一天,青金石地就多一分祸患。你的雇主在哪?赶紧过来谈个价格,人就归他了。我不敢担保那亡命的小子会干出什么事来。”
      “当然。多赤格一定很高兴。眼看也满月了,这阵子他见你兴师动众,派头做足,却迟迟没别的动作,还挺窝火的。”杰哈娅说,“我这就去告诉他。”
      她又露出那颗黑洞洞的、不存在的牙,舔着它,像野狗用爪子擦拭眼睛。
      “你会感谢我吧,舅舅?”士师轻蔑地转开头,他的外甥女却更往前凑近了些。“这可是笔大买卖。以后——我是说以后——会有更多生意找上门来,求着你做下去。部族会越来越壮大,村子会富得流油。”她啧啧地吸着气,洞口风声鼓动,“你会感谢我吧?是我说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生来就要去统治啊。”

      那支人马从沙丘尽头出现,黄昏将他们焊在天际,像刚抹过脖颈的一线刀锋。当他们越过平原,刀口终于淌下血来。杰哈娅倚着岗楼,吹起谁也听不见的口哨。四周的岩柱仍有守卫,不过几乎只是些迎宾仪仗了,这群不明就里的草包抖擞起来倒还煞有介事,可惜平白在自己教官手里折了大半。她想笑。那个无闻者真没叫人失望。
      她见士师站在中心岩柱上,眉头紧锁,身边跟着他视若至宝的女人和小孩。除了首席勇士(他看起来愈发萎靡了,扯了条面幕欲盖弥彰),任何人都不许碰她们。卷发的女人依然半遮住脸,低着头,似乎已顺从命运。老实说,杰哈娅从没相信过她们的尊贵血统,不过只要有人相信并为此付钱就够了。新东家听说以后一口应承,当即拍板要掏定金,他这么慷慨的人,日后发现哪里弄错了也会宽宏大量的。
      来访者在岩壁脚下排开。山道险窄,不方便走马,几名精悍男子尾随头领步行上来。他们都是纯正的茹丹人,黑肤白发,打扮却既不像暗血茹丹也不像深月茹丹。头领的衣甲覆着奇怪的长条形甲片,胸口嵌一面护心镜,他脸有些圆,把染过色的细胡须捻成灯芯状。
      一个村民将他们带到士师面前。
      “开价多少?”头领漫不经心地问。随从送上鼓鼓囊囊的钱袋。
      “五百满月。”士师说。
      头领笑了。五百满月能把小村庄变为城市,却买不到她们半片指甲。而对于心照不宣的赝品,“哦,”他说,“那有点贵。”
      “开价只是一句话,以我们力量之悬殊,交易两讫了你也能从我尸体上把钱拿回来。人可以现在带走,我只要你在二十年内付清这笔钱,连本带息。我要的是一个承诺,一个担保我们可以长期互惠的承诺。不论真假,你愿意买,就意味着能从中获利。倘若这买卖真能使你富可敌国,相信也不会吝惜给我九牛一毛的分成。”
      头领缩紧了眼皮。那是狮子被陌生同类直视着的反应。
      “你很实诚,也很明智。咱们会成为好伙伴的。”
      “那么,”士师追问,“你承诺吗?”
      杰哈娅走上索桥,最后一缕暮光刚好刺进眼睛。她抬手挡住,指缝里声音一清二楚。
      “这是要我用真名起誓?”
      “我没说这句话。”士师神色肃然,“大君在上,谁也不能逼着一个茹丹人用他的真名起誓。”
      头领大笑起来。“看你古板的样子,老头!那又有什么打紧的?以我的真名为证,只要你绝不背叛我们,并且还有用处,就是我们永世的盟友。好了,谁把这小羊羔子带走喂她点奶喝?我看她已经等得渴急了。”
      达姬雅娜雀跃地粘上来,头领的随从一把将她捞起。他们全副武装,手上也戴着厚皮手套,她根本摸不到半寸肌肤。另外那个女人被首席勇士小心翼翼推着,脸埋得很低,几绺涡卷漏出发巾。刀鞘抵着她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她得了风痹症,”首席勇士在一旁嘟囔,“你不会想看到这张脸的。”
      随从把他推了个趔趄,要不是抱住索桥桩,差点摔下去,连岩壁下的阵列都在哄笑。头领没有笑。当女人露出面孔的一刹那,他已经钳制住她手臂,离鞘的冷光清晰照见她稚嫩的喉结,和唇边细小茸毛。男孩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整张羊毛从他脑袋上掉落。
      头领盯着同样拔出武器的士师。“你的背叛来得真快,”他说,“看来‘永世’很短啊。”
      “是很短,”一个年轻英锐的声音说,“和你的命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侧面穿过甲缝,插进肝脏,像是块薄冰。来人将刀拧了拧,比转动磨盘把手还要利索自然。当冰开始灼烧,头领才意识到,这一击不是来自穿着裙服、努力踮高脚的少年,不是沦为笑柄的首席勇士,甚至也不是在随从手里滑溜如鳗鱼的小女孩。那个领路的村民,带自己见了士师,就一直退在旁边。他戴着所有自居为战士的男人脸上最常见的面幕,除了个子高一点,几乎泯然众人。
      满月在岩壁后隐现。箭雨破空呼啸,伴随着有如世界倾坍般的巨响。

      “他们有多少人?”吉耶尔问。月亮与他对视,直到阴云过来合上了它的眼睑。
      “两百……或者更多。不全是狠角色,但有些厉害装备。领头的叫多赤格,只有杰哈见过他模样。他们需要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子,替他们窝赃,掩护,吸引猎物。杰哈找到了我。”
      士师笑了,又或者是嘴角边苦涩的弧线。 “他们在等我回答。”
      “你留下了我。这就是你的回答。”
      村庄在两人俯瞰下安静泰然,仿佛等候着什么。穿过稀树掩盖的山壁隘口,沿着古河床的沟壑与裂谷,通向更远方的白色沙漠,这是士师背着杰哈娅为族人清理出来的逃亡之路,尽管真的踏上了这条路也是九死一生。当被选中的那一刻起,青金石地就无路可退了。
      “村里没别人知道。我害怕他们背负罪恶,更怕他们屈服于罪恶。这几十年来,我深有体会。有那么一刻我确实动摇了,想卸下重担,交给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来主宰我的命运……我留下了你。可是你的目光,让我突然看见了从未想象过的可能性,从未敢预测的未来……”
      “希望?”
      士师笃定地点了点头。
      “希望。”
      “你像女人一样理智,士师,所以想寻求一个热血莽撞的男人的死。你想成为星灵吗?我见过一个男人,毕生志向就是升入群星,但他最后的愿望是做星灵的祭品,为了救他的亲人。”那个愿望落空了,他手中一无所有。“你想和他一样吗?”
      “我?我没有那种奢求……只求能给我忏悔的机会,那就够了。在此之前,让大君的战士做他应该做的事吧。我们往往不能选择立足之地,却能替自己选择正确的归宿。”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要忏悔,”吉耶尔说,“但我愿意和你的族人并肩作战,为了我的承诺,我发下的誓言。不是作为一个部族勇士和士师的儿子——”他微笑,夜风宛如刀锋振动,“而是作为一个无闻者。你呢,大君的战士?你愿意相信一个无闻者的誓言吗?”
      士师一怔,很快这微小的波动就像落在平原上的雨丝那样消失了。
      “人的善恶,”他回答道,“只能靠行为来证实……”
      岩柱轰鸣震荡。群星透过青金石的天幕凝视大地。

      “舅舅——”
      杰哈娅拼命奔跑,索桥在脚跟后飞快地失去支撑,像连根拔起的茅草。她听不见自己叫喊。巨响漫过耳朵,灌进颅脑,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山体和环绕它的岩柱倒塌的声音。
      她这才意识到防线为什么如此薄弱。布置在四方岩柱的哨塔不知不觉已空无一人,现在正满载着火盆油瓮,随岩石坠落,狠狠砸向措不及防的匪帮和他们受惊的马匹。巨响是头饕餮的鳄鱼,吞噬了所有试图掀起水花的嚎叫声。
      只有中心岩柱岿然不动。变故发生的顷刻,士师已迅速将两个孩子保护了起来。在离青金石,也是离山壁最近的地方,那个年轻的无闻者正以她毫不意外的方式屠杀着头领的随从,就像屠杀鬣狗那么轻松自如,而首席勇士,平日里废木料似的,握着弯刀时忽然成了一座令她瞠目结舌的城垒。真正的防御埋伏在村庄背后的峭壁上(她震惊那儿居然能藏这么多人),箭雨一轮又一轮攒射着山脚下的火海,前些天还粗糙拙劣、不长眼睛的箭,聚集起来却惊人地致命。当终于有人从乱石当中挣扎突围,准备逃窜时,上面的风暴也告一段落。无闻者拿起弓。
      一切都被时间平息了。
      “舅舅。”
      杰哈娅喘着气。
      她站在另一根较矮却大体完好的岩柱上——或许得益于士师的精心安排。连接她和中心岩柱的索桥已经崩断。吉耶尔摸出腰边最后一支箭,搭上弓弦,士师靠近半步,挡在他的箭镞和目标之间。
      “看你做的好事,老约扎德?我是想帮咱们部族才回来找你的,你偏要毁了它。”
      “回来吧,杰哈,”士师说,“别再毁掉你自己了。”
      “自寻死路的是你。”身下火光熊熊,将她的笑容抹得锈蚀斑驳。“谁也不在乎你背地里搞的那些名堂,因为这根本不值一提。狮子是不会把小小豺狼那点伎俩放在眼里的。在无可匹敌的力量面前,诡计花招毫无用处。去给你的族人吊丧,为拉上他们一起陪葬而忏悔吧。白昼之神的儿子就在这里,他们看见了火与血,他们已经来了。——你呢,无闻者?你的机会不多了,这垂死挣扎是要留给我,还是你真正的敌人?”
      吉耶尔撒开弓,箭没有射向近在咫尺的女人,而是烟焰之外的黑暗。在黑夜和大地接壤处,一名旁观着整个杀戮过程的骑手几乎与他同时张弓搭箭,却迟了一瞬,离弦前已失去生命的箭支轻悠悠落在吉耶尔脚边。当他抄起那根箭指着杰哈娅时,她已经揪着断索纵身跃下,一匹惊马飞奔接住她,消失在嶙峋的坍岩后。风中只有她的狂笑回荡:“替我向卡林姆问好!”
      “那是……”有人失声。
      当烟尘逐渐稀薄,那名骑手倒下的方向,黑夜之敌开始展现它真正的样貌。另一种与大君截然不同的漆黑,侵吞着天幕的边际。它比饥荒更庞大,比瘟疫更迅捷,比死亡更令人颤栗。沙丘在它黑色的马蹄下宛如虫蚁鸣叫,星辰和满月在它黑色的旗帜上黯然失色。
      那不是沙匪。
      那是一支军队。
      “快!”吉耶尔一把揽住士师,躲在兀立的索桥桩背后。他摸索到武器架,留下那面钢盾,自己抓起巴旦父亲的盾牌,猛地扑倒旁边目瞪口呆的战士,蝗群般的箭矢从耳边破空掠过。“掩护你的族人快逃,”他回头向士师大喊,“我来断后!”

      他们的箭生着飞翼。白昼之神总会命中自己的猎物,永不落空。
      隘口与无尽的沙漠之间,是灌木、石滩和一大片风蚀谷地。村庄正面的山路几乎让落岩堵死,敌人再快,绕道追袭过来也要大半夜时间。除非——
      当“除非”这个字眼闪现,士师明白,希望已无力与绝望抗衡了。
      他把村里最好的马套在车辕上,载送那些老弱孩童,鲁迪的妹妹和奶妈也在其中;次等的马则给了年轻战士。自己骑着的这匹说瘦弱却还有几分倔强,早过了壮年,又不够衰老。正适合他。一队轻骑从岩石后面杀出来,冲向马车的背影,士师拦在他们面前。他的马与那些覆盖马铠的精悍坐骑对峙着,没有露出多余的胆怯。
      尽管长条形的铁札甲跟先前那帮茹丹沙匪一样,并且更精良,但他们不是茹丹人。月光迎着他们细长上挑的眼睛、亮黑的发辫,和麦黄色的皮肤。
      他们用听不懂的语言嗤笑,用戴扳指的手举起刀。
      八千年前(这个短语如此漫长),大戎主休玛面对白昼之神的儿子时,他在想什么?
      月光斜划过血管,凉飕飕的,像被命运飞快地吻了一下。有人直奔马车而去,士师追上,挥刀砍向那人背后。更多的月光在他身上聚会。不可抗拒的洪流践踏过他,仿佛踏过一块想竭力站稳的石头。当他的眼睛能重新看见时,月亮已回到夜空,漠无感情地观战。完美、夺目、纯白无瑕的月亮,周围是幽蓝色的死寂,茹丹的守护者已悄然退去,不见一颗金点。
      群星啊——
      有人朝他胸前补了一刀。接着是第二刀。
      他们的马一刻也没有停顿。
      他倚着某个坚硬的东西维持坐姿,也许是岩石,也许是自己那匹马的尸体。不知是谁的手,赶在时限之前找到了他,将一团柔软的羊毛或者头发塞进他的伤口,他感到自己慢慢充盈,□□旱掏空的树桩有鸟儿飞进来,在这里栖居。
      你愿意听我忏悔吗?
      那只手放在他嘴唇上。“循星者塔普列斯……”她轻声说。
      士师笑了。时间倏然闭合,黑夜向他展开翅膀。

      “——士师!”
      刀锋迎面高举,吉耶尔抓住这空隙仰身,基利弯刀一举斩断对手腰椎。从敌人的腋下他远远望见士师坠马,但血泉瞬即遮拦了视线。他想催马赶过去,更多穿铁札甲的异族骑兵缠上来,犹如围猎水牛的狮群。
      他们的攻势凶猛而诡异,比先前帕夏最精锐的亲军更有过之——并且无穷无尽。突破乱石重重的山壁似乎只是跨越一座小沙丘,骑在马上,他们来往如风,如履平地。茹丹人同样精于驭马,视马为宿命伴侣,但吉耶尔从没见过谁能像这些人一样将坐骑彻底变成自己肉身的一部分。骏马是他们腿脚的延伸,就像箭是手的延伸。
      他周旋半刻总算解决了碍事的家伙,正拉开距离,箭从身后瞄准了他。吉耶尔一夹马腹,避过那一箭。他搭箭准备回击,恍然看见欢悦夫人的身影在士师那边飘忽而过。她不是跟马车走了吗?怎么还在这?
      第二箭迎面袭来。
      吉耶尔锁骨一钝,肩颈处猛然迸裂,所幸只是擦伤。对方的第三箭已在弦上,目不暇接,连心绪的微颤也毫不放过,但这次吉耶尔看明白了诀窍。箭搭在弓梁右边,远比搭在左边更快,却也更依赖直觉。这些异族的神射手深谙迅捷与收发自如之妙,直觉上却略逊一筹。
      弓弦扣响,对方应声倒地。吉耶尔这才来得及回头,欢悦夫人却不见了。
      他捡起敌人的箭囊,最后注视一眼士师的遗体,便朝着马车方向匆匆赶去。一路上车辙越来越凌乱,几行蹄印也愈加急迫,两者终于混淆,再难辨别。他看见首席勇士靠着一根枯树,正面中了七箭。他看见更多死去的战士,或者说作为战士的村民,这些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徒和敌人比射箭简直是以卵击石,但没有一个人以逃跑的姿势倒下。风中依稀又传来鬣狗的怪笑声,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在战场后方不远处,吉耶尔找到了马车的残骸,像只翻过来被大象踏碎的龟壳。
      那个病弱妇人俯卧在沙土里,马蹄踩断了她的脊柱。她僵硬的双臂环在身子底下,仿佛生前仍在努力拥抱某件东西,现在那儿却是空的。吉耶尔感到脊背发冷。
      灌木丛拨开,男孩浑身是血地走出来。
      他抱着一个婴儿。
      “奴隶……他们要奴隶。有的人被抓走了。有的人往那边逃了。有的人……”
      吉耶尔赶紧查看他的伤势,男孩并无大碍,几乎都是别人的血。“奶妈呢?我妹妹呢?……你的兄弟呢?”
      只有泣不成声的抽噎回答他。吉耶尔把男孩抱上自己的马,将巴旦的铁盾绑在他背上,又用马鞍宽阔的前桥挡板保护婴儿。“跑!分散跑,别跟着其他人,也别去开阔地方!我会守在这里,好好和他们清算这笔血债!”
      他目送两个年幼的幸存者消失在黑夜深处,自己迅速清点了箭支,埋伏在道路右侧等候。骑马的弓箭手很难朝右射击。烟尘与蹄声隐隐席卷而来,八个人,吉耶尔取出八支箭,刚好一把握住。箭搭在弓的右边,弓梁遮住与利镞连接处的箭杆。直觉。吉耶尔回想着异族人的开弓姿势,将弓弦一直拉到比脸颊更远的脑后。他吸了口气。
      当第一箭正中太阳穴、贯穿毛毡盔下的某颗头颅,他不再吸气了。一切就像两个老朋友交谈时肩膀的起伏那样自然。骑兵开始拨转马头,调整合适的角度,这点间隙足够吉耶尔闪到另一座立石背后。左手推弓,右手瞬间撒放,所有的箭都抓在手上,甚至省去了伸向袋囊的工夫。复仇在风驰电掣之间鼓荡,咆哮,咄咄逼问,白昼之神的儿子哑口无言,他们以快著称的箭矢在这股风暴面前只是投向泥潭的芦苇。
      战斗顷刻结束了。吉耶尔夺过一匹马,原路赶回去寻找欢悦夫人,经过破碎的马车时他忽然多看了一眼。马车已检查过,没有人生还。
      套着辕的死马肚子动了动。
      吉耶尔勒紧缰绳。
      “……达姬雅娜?”

      达姬雅娜。
      她一直都在。方才冲突时在。他把男孩送走时在。但他刚找到这里时,她并不在。没人知道她一开始去了哪,什么时候又像潮汐被月亮催向岸边那样悄悄向他接近。
      理性告诉她只能等安全了才能现身。
      “……她呢?”吉耶尔问。他不太清楚怎么称呼达姬雅娜的另一个身体,还要让她听懂。很快他发现她听不懂任何一种表述。那种茫然无谓的神色重新掌控了达姬雅娜,她眼神如月亮般空洞,小脸仿佛神龛上呆滞的黑檀木刻像。
      她右脚古怪地耷拉着。吉耶尔心头一凛。
      脚踝折了。
      这并不影响达姬雅娜用傀儡似的诡异姿态走动,吉耶尔却切身体会到了欢悦夫人的痛苦。一抬头,果然见欢悦夫人伏在远处半人高的梭梭草丛里,蜷着右脚,看得出她在极力忍耐。吉耶尔大致明白她的考量,马车是众矢之的,生机反而最小,但恐怕理性也没想到会横生意外。他拎起达姬雅娜,让她的脚悬空,一边匆忙包扎一边驱马朝欢悦夫人赶去。
      刀光来得猝不及防,一骑斜刺里冲出,鹰隼般掠向草丛。吉耶尔掣出弓,搭箭的瞬间心脏被冰水浸透。弓弦松了。它刚倾泻过狂风骤雨的愤怒,不知不觉已经力尽。
      一面钢盾蓦地挡在欢悦夫人身前,和异族骑兵的装备别无二致。待看清来者是个蒙着面幕的茹丹战士,吉耶尔才认出,是自己留在武器架上的那面钢盾。那战士伤痕累累却浑然不知疲惫,奋力杀向骑兵,直到敌人的刀居高临下将他贯穿,与此同时吉耶尔的基利弯刀也脱手飞出,正中骑兵胸腔。战士向后退倒,欢悦夫人轻轻摘下他暗红的面幕。
      “宽恕我,女士……”他说,“宽恕我的冒犯……”
      夜空离大地仿佛更近了。吉耶尔默然看着他的脸。是第一天来青金石地的晚上,那个撩起欢悦夫人的遮面巾,旋即为大君的诫令而瑟瑟颤抖的男人。
      更多人马从另一个方向涌现。情况危急,来不及汇合,吉耶尔当即示意欢悦夫人藏好,转身折向空旷处,大大方方捡起敌人的刀和弓箭。“尘之子!”他高喊道,自诩永恒的夜之子都是这样称呼每个外族人的,“想要奴隶吗?强悍、所向披靡、叫你们有去无回的奴隶?见识一下吧!”
      他用绷带把达姬雅娜绑在自己后腰,再覆上盾牌,替两人同时防护背后的暗箭。敌人蜂拥朝他而来,月亮像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冷静地观看杀戮。岩石、罅隙、树丛乃至成堆的尸体,都是吉耶尔的壕沟与堡垒。拉弓撒弦成了刻进肌肉本能的重复,战斗正如身下的马蹄,永远飞奔,一刻不得稍息,只有胜利或死亡才是终点。吉耶尔细数着。他发现自己竟需要清晰的提醒,来对抗意志在呼吸间的流逝。
      当这批人还剩下最后两个时,吉耶尔的箭第一次落了空。
      左腿蓦然沉重。一支箭不知什么时候射中大腿,咬在股骨上。
      他坠下去。
      战马仍在奔跑。放箭的骑兵高喊着赶来,要取他的头颅。两匹马交错的刹那,刀锋闪现,吉耶尔将身子藏在马鞍一侧,只等敌人靠近。他踉跄放开马镫,举起刀,插进摔落的那名骑兵咽喉。
      他感到左腿正在脱离自己。还有达姬雅娜——固定她的绑带颠簸中已经松开。另一名骑兵挥刀劈向她,吉耶尔猛扑上去,那刀结结实实砍上他脊背。早已对疼痛漠不关心的背部恍然又有了知觉。他用几乎是最后涌起的一股狠劲倒持刀柄,将奔回来试图践踏他的战马开了膛,与敌人贴身肉搏,犹如撕咬的狗。欢悦夫人在他能听见的某个地方呼喊他……恳求他。但都结束了。她的声音渐渐哽塞,消失无闻。
      暂时都结束了。
      他抱着达姬雅娜,就像抱着躺在乱石间的以莎,只不过这次轮到自己满身鲜血。尘之子的箭镞有倒钩,贸然拔出会带走拳头大的血肉,他想先切掉外露的箭杆,方便行动,再另作处理。可就连这样他也做不到。手指不再听从使唤,它们蠕虫似的,令他厌恶。
      “还有活着的吗?”
      男人在说话。
      用茹丹语说话。
      吉耶尔本能想应答,那人身边的另一个声音猛地将他拽下冰渊。“仔细搜查,多赤格。说不定有惊喜。”
      火光与马蹄声越来越近。
      达姬雅娜安静得像块石头,吉耶尔听见自己心脏紧贴着她狂跳。唯一的掩蔽只有尸体。他侧脸埋在泥浆里,微睁着眼,佯装瞳孔涣散的样子,盼愿胸腔的震动再缓、再平稳一些。多赤格的部属正一具具把堆叠的尸体翻过来,只要是茹丹人装扮,就补上一刀。火把给死者的脸蒙上炙红,又被月光洗成惨黄色。
      一道金弧骤然闪过,如同独自坠落的星。
      “那边草丛!”
      欢悦夫人。
      她抛出了硬币。
      几匹马迅速围拢过去,将她从藏身地拽出来。她在这些没有真名的人手里毫无反抗之力。吉耶尔拼命抓握着,仍够不到刀柄,指甲缝里仅仅填满血痂和泥土。名叫多赤格的高大男人——视线只能到他腰部,看不见他的脸——提刀挑起穿着绳子的那枚金满月,触碰金币的一瞬间,他厉声大叫,仿佛有团烈焰隔着铁手甲狠狠灼伤了他。金币被他甩脱,弹跳几下,蹦到黑暗的不知哪个边角去了。“奇诡师!”他用混杂着茹丹语的异族语言嘶喊,“够了,够了!咱们走!”
      随着他们离去,再也没有别的人声。
      鬣狗在咯咯地笑着。吉耶尔希望它们来撕开自己的喉咙。
      他终于握住了什么,却只够支撑自己仰过身来,堵住背部的伤口。达姬雅娜并排躺在旁边,依然两眼空洞。这是最后一件他尚有余力去拥抱的,温热的东西。
      欢悦夫人抛出了硬币。理性做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抉择。
      他失去了她。
      “多赤格……”
      他失去了那件放在嘴唇上亲吻的小礼物。他的幸运符。
      “卡林姆……”
      孩子的父母在他眼前被杀害。受保护的人们当着他的面沦为奴隶。誓言被风扯成粉末。
      “杰哈娅……”
      只有月亮听着他牙缝间的笑声。它一视同仁地注目他,和满地狼藉的血肉。没有任何阴翳遮挡住它眼睛。纯白如初诞之光的月亮。无情,无悯,无悲,无怒。
      一无所有。
      同他的名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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