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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无花果与星 ...

  •   你根本不懂世界是以怎样的法则运行的——

      很小的时候吉耶尔就琢磨透了以莎的性子。她所爱的事物会想尽千方百计弄到手,并乐意为此支付代价。
      以莎喜欢很多很多东西。所有鲜活的,壮美的,闪亮而奇妙的,带着生气勃勃的力量的。有的只需小小恳求就能得到,有的则要费些心思,但她不会像个粗野没教养的女孩儿那样一味任性索取,而是眨着眼睛计算筹码,揣测你也想要的东西提出交换。等你从这种交易里尝到甜头,便会自发地给她带来更多的小玩意儿,满足她那天真、炽热而又坦诚的贪婪。
      这已经成了吉耶尔和妹妹长久以来心领神会的默契。每当他狩猎回来,战利品最肥美的部位总有她一份,农忙时帮人给牛羊挤奶剪毛,也不忘替她讨要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羊羔。那往往是他随性而为,没指望回报,但以莎每次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他同等的赠礼。他戴的那只香柏木发环原本是以莎的臂环,对他来说太小了,起初是当手镯,再往后只能用来收束发尾,外沿自己刻了图样铭文,充作他的印章。
      有一天傍晚以莎来找他时,吉耶尔正在刷洗马匹。他上身赤裸,水珠含着光从肩窝流向结实紧致的胸膛,像群星的车驾在茹丹的黑色天空驰行。
      四下里没有旁人。当以莎将什么东西神神秘秘递过来时,他才记起前几天用河马牙齿给她打磨了个首饰盒。回赠倒不是她日常珍爱的首饰,而是一只新鲜摘下的无花果,饱满成熟,用鼻子也能尝到它的沁甜,让人艳羡为授粉而溺死在它果肉中的胡蜂。
      吉耶尔拧起了眉。
      “不要给我那东西。”
      以莎侧头看他。“你昨天、前天和大前天,晚上吃的面饼里都卷了无花果。”
      “你可以整筐地给我,也可以做成炖菜、糕点或者切碎了裹在饼里给我。就是不能像现在这样,私下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拿一整只无花果,单独送给我。”
      “可她们都给你送过无花果,”她眨了眨眼,“鲁卡妮也是。不光咱们白蜜泉,还有鹅泉、羊泉那些别的部族的姑娘……为什么我不行?”
      吉耶尔深深吐出一口气。以莎在族母的长屋里闷得太久了,不懂每个黑肤白发的茹丹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无花果是男女之间爱欲的象征,除了它沉坠鼓胀的形状引人浮想,还因为它多汁又多籽。和西方与东方那些跨越沙漠重洋飘过来、被繁复礼节层层缠绕的传说不同,茹丹人的爱大多都是先从□□开始,再慢慢扎根到心里去的。少女挑中了看上眼的少年,递给他们一只无花果,那就意味着幽会的邀约。家世、地位、财富和资历都不能阻止他们亲吻欢洽,因为这种爱并不存在承诺和牵系;倘若有了孩子,则全权归女方的家族所有,男人甚至没有权利知道孩子的名字,也无需履行任何义务。每一个少女或少年都可以自由地与许多人同时开展这段关系,也许无花果的汁液会滋润进更深的土壤,让他们成为长期稳定的伴侣;在极罕见的情况下,那颗果实会开枝散叶,繁茂生长,为他们缔结一种名叫婚姻的,终生只属于彼此的契约。大多数时候,它的甜蜜只盛放一夜,就随着清晨的第一道风飘散了。
      他确实收到过不少女孩送的无花果,它们也确实醇厚甘香。鲁卡妮同样送过——在她弟弟丧生狮口之前——吉耶尔没有收下,而是当着面将她那只无花果喂了绵羊。鲁卡妮很美,又是部族里德高望重、血系深广的老妇人最年长的孙女,但吉耶尔不喜欢她。她非常聪明,做事圆融周密,却总低着头,像一只陶罐把漂亮的釉色纹在内壁一样,滴水不漏地藏好自己的光彩。他不喜欢这种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他劈手夺过以莎捧着的那只无花果,掰开来,塞给自己的马吃了。
      以莎喊叫。“为什么——”
      吉耶尔不知道哪种措辞才能确切传达意思,最终他选了或许不太清晰,但足够直观的一种。“因为我是你的兄弟。”他拎起桶,将赤膊冲洗干净,披上汗巾,“如果母亲发现你送这东西给我,他们就会把你和大石头一起装进渔网,沉到泉水里去,而我会被活生生地剥了皮,用长矛钉在北边靠近沙漠驿道的岩壁上。”
      这话成功地让以莎打了一连串的寒噤,可她很快平复下来,嗤笑了一声。“你害怕吗?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吉耶尔没有理她。
      他们依然同以前那样融洽,所交换的也不拘于实物,而是更瑰奇的东西了。等以莎很难得的从巫妪们的谆谆训诫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吉耶尔就骑马载着她溜出去玩耍。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再把以莎放在自己身前,而是让她坐在后面,这不仅仅因为她长大了,会影响他握缰和遮挡视线。他不像别的战士把弓和箭囊挎在背上,而习惯斜插腰后,为了方便她在疾行中扶持他的肩膀和背脊。
      白蜜泉往东是山崖拱卫的暗红色平原,通往茹丹最古老神圣的城国黑夜王庭,和它的诸多属国;往北和往西是被称为“金海”的壮阔沙漠,深金河在金海边缘将整个茹丹分成了两半;往南翻越光秃秃的风蚀砂岩,再走九十里便是大莽原,那儿深草接天遍野,牛羚会在旱季成群地涉过河谷。无论往哪走,天空总是一望无尽。待夜色降临,大君戴上了他伟美的面幕,吉耶尔就和欢笑惊呼了一整天的以莎躺在柔软的沙土上或是草丛里,看着星辰的行列从他们头顶贯穿。
      “那是群星之主伊克萨的车辇,”以莎指着银河,“他是大君的长子,星灵们的领袖。当一位勇士怀着光明磊落之心战死,群星之主就会呼唤他的真名,邀请他加入队伍一同飞驰。”诸城国世代流传着这类歌谣故事,每个以大君的儿女自居的凡人都会传唱它们。“星灵都是这样从血肉之躯跻身不朽的。他们常常眷顾现世,把自己强大的真名力量暂时赐给无助的女孩们使用。那颗最闪灼耀眼的星是‘夜醒者’,他的智谋与群星之主并驾齐驱,每年他都会消失七十天,夏季重新出现。金海对面那些胡子蜷曲的苏佞人叫他天狼星。如果他在黎明前先从东方现身,那么深金河将会洪水泛滥。”
      吉耶尔微闭着眼睛听以莎讲述传说,某些细节只承载于巫妪为她肌肤刻下的符咒里,常人无可寻见。当这些蕴藏悠久知识的暗银色符咒刺青全部点亮,她将成为新的族母。以莎偶尔会教他几句星辰当中的语言——那含义无穷深邃的古代语,哪怕现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能言说它,它也永存不灭。凡人与星灵的真名就是用那样的语言写成的。他对此其实没什么兴趣,比起开弓搭箭、挥舞弯刀的手感,它们实在乏味得多。然而以莎偷偷告诉他那决不被允许教给男人的禁忌学识,尽管浮皮潦草,这件事本身却有种摧枯拉朽的叛逆感,撩拨他听下去,并且比她送给他的任何礼物还要令人着迷。
      “你我的名字都是古代语。吉耶尔的 ‘吉’就是‘白色’的意思。你知道那赫赫有名的白昙花之城,吉欣吧?”以莎瞳仁忽闪着,“这座城国的名字就是‘白色花朵’。”
      吉耶尔笑起来。他只知道以莎曾有幸跟随母亲,与其他近百个臣服于黑夜王庭的部族族母一起,被至高无上的夜庭妃主召见过。但回来后她止口不提夜庭的尊荣壮丽,却对吉欣城使节的风采万分景仰。“吉耶尔不是‘希望’吗?为什么‘希望’的词义会从‘白色’发源?”
      “我也不懂。不过吉欣确实是从希望——从一个许愿中建立的。它的第一位大妃‘速朽的’艾兹丽娜向夜醒者献祭了自己兄弟的肉身,用真名要求这位星灵在废墟上赐予她一个城国。可她的智慧和生命力有限,驾驭不了这么大的愿望,于是王朝像她的绰号那样迅速覆灭了,而吉欣就如同白昙花,花期短暂却绮丽绝伦,循环往复不息。*——嗳,吉耶尔,”以莎捅了捅他,“你睡着了吗?”
      吉耶尔迷糊地应了一声。“你不会也想把我献给哪个星灵……来交换他的真名吧?”
      “才不呢。你自己就会成为星灵。”以莎俯近耳边,拨开发绺,贴靠着他面颊,“到那时我要向你许愿……我要得到一座比吉欣更辉煌、更恒久的城国。我要成为大妃。”
      他忘记是怎么回答她的了,又或者根本没有回答。尽管他心知以莎会趁他沉睡时把他的头发解散,和尖毛草混在一起编成席子,仍然毫无防备地发出低缓的呼吸声。这是他为数极少的,真正能放松全身骨骼,将所有压抑它们的东西卸下来的时候。
      这个时候以莎十四岁,而吉耶尔离自己的成年礼还有两个月零三天。他才刚开始准备去猎杀那头鬃毛金亮的雄狮,还没打算用它的皮换取顺利交出真名、或隐匿起真名的诀窍。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被称为“无闻者”。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未来将在哪儿,是在群星间闪耀,还是沦入暗冷死寂、只余苍灰色火焰燃烧的地渊中。

      “不是说带我去个有意思的地方吗?”以莎傍着吉耶尔的肩,指了指岩壁底下一汪碧水环拥的绿洲聚落,“鹅泉这季节可没什么好玩的。”
      吉耶尔不紧不慢地甩着缰绳。“正巧顺路啊。”
      以莎捶了他一拳。“一点赔罪的诚意都没有。你是在想那些送你无花果的姑娘吧。”
      吉耶尔只是笑,并不接腔。鹅泉离白蜜泉四十多里,和南边的羊泉一样,都是效忠于黑夜王庭的部族,受夜庭庇护,为夜庭提供给养。这儿地势高,风景也壮阔,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星光繁盛的夜晚,各个周边部族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聚集在此,互赠无花果,吸纳来自邻族的血系,或是散播出去。吉耶尔也参加过好几次这种集会,但都没有给他留下足够长久的记忆,直到前天晚上离开了圣窟,巫妪僵冷手指的触觉还扎根在每一寸肌肤上,他才想要竭力突破层层令人反胃的乳香的重围,去拥抱无论哪个少女鲜甜的无花果香味。
      他拨马朝泉水旁的村庄走去,忽然停了半晌,又猛地一夹马腹。
      以莎坐在后面,被震得险些咬到舌头。“你当心点——”
      “别说话。”吉耶尔截道。
      他声音低沉短促,以莎掩着嘴,越过哥哥的肩膀也察觉到了异常。一群鸟在泉边拍打翅膀,却不是白鹅或鹭鸟,而是秃鹫。它们见人走近,飞了起来,露出刺目的赤红色水岸。
      以及尸体。
      吉耶尔及时制住了以莎的惊叫。那些被啄食了小半的残骸上插着长矛和断刃,尚未开始腐烂。他跳下马去查看,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拽住他脚踝。“我是白蜜泉的吉耶尔·哲娜,”他抱住那个像从地渊的火海中一路爬出来的鹅泉人,“这究竟怎么了?”
      重伤的战士看着这个眉眼锐利的少年,和旁边女孩身上金灿灿的狮皮。“你是……那个……杀死了狮子的……吉耶尔……”血沫与断续的气息一起呛出喉咙,“叛乱……救救我们…………在……谷仓…………”
      他的头低伏下去,几根箭枝深深贯穿脊背与后腰。
      更多的箭矢窜过来。吉耶尔抓起死者身边一张蒙皮圆盾,护着以莎和坐骑,迅速闪到倾颓的房屋和篱笆后面。“你骑我的马先走,”他对妹妹说,“它熟悉你,也熟悉回去的路。见到我们的人,就告诉他这儿的情形。”他转向村落,几匹失主的马在农田乱跑,隐约有烟味熏鼻,耳边纠杂着微弱的孩童哭声。“我得留下来看看。”
      “别独自逞强!”以莎叫道,“我们一块儿回去求援——”她使劲抵抗,但吉耶尔蛮横地将她抱上鞍鞯,把对她的体格来说像座壁垒的那面圆盾绑在她背后,连头部也遮得严实。用力一拍马臀,以莎的身影和喊叫就嗖地远离了他,直到目送她脱出了流矢能抵及的范围,在他们来时的方向消失,吉耶尔才折向田垄,拦住一匹发狂奔踏的驮马,跨上马背。
      他瞧见先前躲在屋顶和篷布上朝他射箭的男人。但他的箭比他们更快,弓弦抢先响动几下,便再也没了声息。“我是白蜜泉的吉耶尔·哲娜!”他贴着屋舍往谷仓方向疾行,让自己的名字走在前面,并留心着每只颤抖的耳朵,无论鬼鬼祟祟藏在暗影中,还是在他看不到的泥泞里匍匐挣扎。“有人活着吗?有人能听见吗?”
      斜上方传来动静。一个瘦削的青年正携着小孩,打算越过高屋的后墙,沿葡萄架逃生。那男孩只有四五岁,看来吓得不轻,青年自己将身子腾过墙头,叫他抓住葡萄架边缘的时候,孩子显得仓促无措,眼看就要跌下去——
      吉耶尔拈起了弓。
      三支箭拦截住了男孩飞坠的身体,穿过衣衫,精准地将他钉在葡萄架木梁上。青年惊出一头冷汗,赶紧翻身跳下,把分毫无损的孩子抱在怀里。“……谢谢。”他大口喘息。
      人影和刀影都在不远处晃动。孩子哭得厉害。“我身后是安全的,”吉耶尔说,“快走!”
      他拔出葡萄架上的箭,重新收入腰间箭囊,突然发觉这架上空荡冷清,只攀着几条蛇蜕似的枯黄藤蔓。前年这时节他来鹅泉,榅桲和石榴挂了满树,家家户户后院的架子都苍绿如云,和葡萄一样晶润的女孩儿言笑晏晏地招待他喝自家酿的酒。
      □□的驮马喷着响鼻,才跑过几条巷子就让它疲惫不堪。吉耶尔本以为它虽然不是战马,多少也比驴子强点,现在才留意到它瘦得只要稍稍快走就会凸出肋骨。他想起那些零星小块的麦田和亚麻田,早在奔马踩踏之前它们就已荒废。鹅泉的土地不算特别肥沃,可一场突发的暴乱还不至于让它贫瘠到这个地步。
      没时间往更深处想了。
      “吉耶尔·哲娜?”来人骑一匹红骝马,斧矛沾的血还未擦净。面幕遮住他双眼以下,那是任何一名悍烈的茹丹男子在战场上的标识。“白蜜泉首席勇士,据说用弓箭和弯刀独自杀了一头雄狮,原来只是个胎毛还没长齐的小鬼。”
      吉耶尔盯着那个魁梧男人。对方皮革胸甲同样纹有部族勇士的徽记,被刻意划开一道裂口,杀气毫无掩饰地从那里释放出来。鹅泉的叛徒。
      他将披在肩颈上的面幕拉起,边缘挂在耳后。
      “这时才正儿八经准备好战斗,是不是有点迟?”
      “不迟。”吉耶尔答道,“至少能避免你的血溅在我脸上。”
      基利弯刀的锋芒就像瀑布坠在铺满月色的水面,空气霎然击为碎沫。两匹马交错一瞬,吉耶尔仰身让过斧矛,凛光在手臂轻舒之间涌现。他的马孱弱而驽钝,没法做到以往那样借助疾行的速度风驰电掣收割敌人头颅,只能完全依赖膂力挥刀。但他瞧出对方的座驾也早已流露倦容,是负担不了骑手连番使用这种长杆重武器的。
      利刃割破喉管的前一刹那,从别处飞来的箭镞没入鹅泉人的右颧骨,将他两颊贯了个对穿。
      少年恼怒地回过头。射箭的人放下弓,尽管同样蒙着脸,吉耶尔仍认出了那双好整以暇的吊梢眼睛。“扎凯。”他一字字地像咬着石块,“你母亲没教你不要掠夺别人的猎物吗?”
      “瞧你这话,吉耶尔。”扎凯扯下面幕,展示他恣无忌惮的笑容,“刚刚我可是及时救了你一命哦。”
      吉耶尔愤然收刀回鞘。扎凯并非孤身,数十名精锐战士沉默地站在旁侧,平日里再熟稔不过的一张张脸庞被覆面的长巾隔断。抬起眼,村庄哨塔上不知不觉已竖起了白蜜泉的旗帜。吉耶尔闻到一股比火烟味更炙烈呛人的气息。是战争。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他问。不是以莎报的讯。从她离开到现在不过一场小寐的时间,也太快了。
      “你是族母的儿子,连她的指示也不清楚?鹅泉已经沦陷在孽物手中,这儿没有无辜的人了。我们收到的命令就是代替夜庭执行大君旨意,杀光这里每一名叛党,”扎凯笑得逼仄如针,“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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