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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真名 ...

  •   她们的手指像火烛的阴影,细长飘忽,带来安谧的宣告实际上却殊无暖意。这些手指在群星繁盛之夜汲取的泉水里盥洗过,浸透婴儿胎发提炼的油脂,依次蘸了乳香、肉苁蓉和迦拘勒果粉末,最后停留到少年紧绷如石壁的肌肤上。吉耶尔立刻泛起一阵寒颤。哪怕是孤身猎杀雄狮,或者面对部族最险恶的敌人,他也从未颤抖过。
      他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就像在母腹里还未出生那般赤诚。每个部族都有这样一座圣窟,由数个狭小石室凿通连接而成,它寓意着黑夜律法中最伟大之物:母亲的子宫。当部族的男孩年满十六岁,作为至关重要的成人礼,他们会被带进这些昏冥的石室,巫妪点燃乳香,用油膏擦遍他们全身,对每一寸健壮而青涩的肌体进行着沉默无声的仪式。经历了欢愉——或是煎熬、屈辱、无助、任由摆布的一整夜,他们才被唤出去,巫妪会挨个向他们私语,告知这一夜从他们最深暗的灵魂中窥见的幽光,那是个诞生于隐秘从而刻印于鲜血的词,确保他们战死后跻身不朽的一道护符,将他们全部的命途和意志投映在其中的一句咒语。
      那就是真名。
      “会很快结束的。”送吉耶尔进来之前,以莎悄悄对他说。“把身子放松,心里的武器全都放下。如果你感到快乐,就去享受它;如果觉得痛苦,就向它屈服。要想象自己是黑夜里完全展开来的一片大地,毫无保留地承受命运的甘美和苦楚,这样巫妪就容易读出大君赐给你的那个纯洁不泯、独一无二的名字,将它告诉你。”她抚摸着怀中熔金一样光华流溢的狮子毛皮,爱不释手,“你会轻松通过考验,哥哥,这对你来说不在话下,只要你不抵抗——这儿不是战场,千万、千万别去抵抗。”
      吉耶尔收缩了一下指头,力量早已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流逝了。散发沉闷香气的油膏浸润每个私密角落,把他自以为锻铁般的肌肉融化成铁水。巫妪们,那些大君的侍女,永远目光深邃、脸庞如蒙阴翳的灰衣女人,用冰冷的触摸为他营造炙热的幻觉。比起活物,她们更像是人形的余烬,一群踩踏在凡人鲜活的感官上舞蹈的尸骨。
      他见过以前从圣窟里出来的那些少年,再多么刚毅悍勇的战士都大汗淋漓,脚步虚浮,紧拥着母亲和姐妹不发一语。扎凯甚至吐了,吉耶尔为此没少嘲笑他。但现在,尽管向来瞧不起那家伙,他同样有了类似的反应,而喉咙抽动只能唤起浊重的呼吸声。
      乳香的气味在烛影里渗透。
      吉耶尔再次试图握紧拳。指尖陷入掌心,仿佛深陷于流沙中。
      他始终睁着眼睛。
      夜色褪去时,受炼的少年被准许穿上一条裹布,挨次走出石室。在通往外面厅堂的狭窄过道,最年长的巫妪一个个面见他们,擦去他们脸上的汗珠——或许还有泪痕,用清水在他们额头写下真名,然后密授它的读音。这些正式成年的男人毕生都将像捍卫生命和尊严那样守护自己的真名,如果告诉了任何其他人,就意味着将灵魂拱手让给对方掌控。
      吉耶尔走在最后。巫妪为他擦了汗,但是没在他额头写字。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他经过外厅时看见母亲坐在那里。吉耶尔没和她打招呼,捡起先前脱下的衣衫一声不响离开,步子快得像颗陨星。
      等所有人都出去,族母还端坐着。巫妪跪下来,针尖挑了银屑和白玛瑙末,为她后颈花团锦簇的符咒刺青中添入五道细小的勾划。
      受炼者共有六位。
      “吉耶尔他……”族母声音像烛焰一样晃动着,“真名是什么?”
      “暂时无法知道他的真名。他抵抗得很激烈,从头到尾都神智清醒。几十年才遇到一回这样野性难驯的人。”
      族母猛地一颤。烛火溘然熄灭了。
      “但他还有机会。”最年长的那位巫妪接道。她们总是轮流说话,一人开口,余下则静立,仿佛有闪电般的默契将她们联结起来。“再过四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圣窟还会再召唤他。那时倘若真名显现,他仍将和别人一样获得不灭之身,死后升入群星的行列。”
      “而在此之前,他是‘无闻者’——真名未知之人。”另一位说,“只要监视得当,他现在依然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照以前那样战斗,尚且不至于令你的血系蒙羞。”
      “直到四年后大君在这里对他做出审判,是救赎他——”
      “还是抛弃他。”
      族母眼泪怔怔地落下。“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四年?和四十年有什么区别?”那太漫长了,她摇摇欲坠的病体或许下个收获季来临前就会坍塌掉。
      “你心里清楚,哲娜。”巫妪说,“四年恰好是诸城国上空的星辰历经一个轮回,群星之主的车驾从金海以南、黑夜王庭以北行驶到西雍以西,再从亘古的终夜中折返,将光明带回茹丹的时间。”
      “我等不到那一天。”瘦削的面庞深埋在双手中,“白蜜泉的族人也等不到那一天。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他们只记得他气焰嚣张、横冲直撞,只知道他身上洗不干净的污血是我的种。”无闻者,这个意味着暂且还有救的称呼太温和了,而人们心中会扩大更激烈的冲突与恐惧,就好像一个品行不端的人顺手偷了东西,他就自然被视为□□者和谋杀犯一样。他们迟早会用另一个词来叫她的儿子,那是仅仅打在最下贱的牲口上的火印,只用来称呼彻底弃绝真名者,尘土与泥泞之子,地渊中爬出的畸变魔胎,大君的永世死敌——
      “……孽物。”
      族母像含着烙铁似的说出那个词。
      “替我保守秘密。”她极轻微地呻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至少在那一天到来前……”
      巫妪们低下头。她们转身退去,回到圣窟深处幽暗的石室里。
      族母独自坐在外厅。淡紫色的天光被洞窟出口割开,更深重的阴翳将它截住了。黑影遮蔽着她佝偻矮小的身躯,然而并不能提供庇护。她头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孱弱,所吸入的是被命运鼓翼扑扇而下的风,所呼出的是墓堆背阴处结成硬块的灰烬。
      “为什么?大君啊……您是责怪我一度想要丢弃他?现在看来那不刚好是正确的吗?我和整个白蜜泉如此效忠于您的黑夜王庭,诸城国中最伟美者,奉您的正妻贝娜齐尔妃主为尊;我们向夜庭献上了拥有的一切——税赋、供奉、敌人的头颅、邻近部族的屈服,夜庭所憎恨的,哪怕五岁的孩童和摇篮中的婴儿我也不放过。难道您还要惩罚我不够虔敬吗?”
      “我想献给您最好的骏马,套上缰绳,让他跟随群星之主驰骋。我真正的愿望只有这一个,而不管我怎样鞭笞他,驯养他……唯独这件事无法实现……”
      指尖抓破前额和面颊,蜿蜒如花蔓的符咒被血流覆盖。“求您屈尊应答我,大君,”她朝黑暗喊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水波静悄悄没过躯干,溅不起一点响声。它太温柔了,吉耶尔厌烦地想。白蜜泉发源于地下渗流,是个安详环抱着村落的小湖泊,这儿的水没有流向,没有跃层,没有任何激烈的爱与恨。他渴望的是飞瀑,从悬崖猛扑下来誓要将他当头劈成两半的急湍,这样才能彻底洗干净包覆全身令人窒息的那层油膏,和它黏腻而死气沉沉的香味。
      他聊胜于无地仰躺下去,银发四散展开,替代了雪亮的浪花。
      “吉耶尔——”轻快的呼唤飞奔过来,尾音故意拖得像一长串足迹。第一个音节开口时吉耶尔就知道是谁了,他懒得动弹,在正午的日光下半闭眼睛。以莎披着那对她来说过于宽松厚重的狮皮,探头朝水中张望。“你漂在这儿干什么?”
      “我变成了一条船,”吉耶尔说,“在等风吹得更猛一些。”
      “那好呀,”以莎撩起裙摆走近,浮沫簇拥着她光滑的小腿,“可以搭载我么?”
      “不行。我现在搁浅了。乖乖给我转过头回岸上去。”
      “只有鹅泉的那些姑娘才稀罕看你,别人可不稀罕。”以莎拉下狮子浓密的长鬃遮住脸,双眼在毛皮下却偷偷像织梭似地穿动,直到吉耶尔用水泼她才安分下来。他擦干身子和头发,束好带抽绳的亚麻衫,外面扎上裹腰,然后蹲下去整理凉鞋的绑带。穿凉鞋之前他习惯先从脚踝到胫骨垫一层细棉布,以减轻关节磨损。
      “我教你的那个诀窍还受用吗?”以莎紧贴着他耳朵, “老太婆们没为难你吧?”
      “受用得很。”
      “那可是因为我未来要当族母,她们才告诉我的。”她睫毛闪了闪,上面有层湿润的欣喜,“祝贺你呀,哥哥。从真名显现的这一刻起,你就通过了成年礼,真正属于部族守护者的一员了。现在你是首席勇士,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士师,统率白蜜泉所有的战士,再往后……更伟大的功绩还会等着你。真名就是你毕生的旗帜和护身符,它保佑你坚不可摧,战无不胜。”
      吉耶尔没有回答。
      纹着银符咒的温热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把你的真名悄悄地说给我听,好不好?我拿自己最宝贵、最珍爱的东西换它。”
      吉耶尔笑了。他本不想向任何人提这事,但以莎除外。他和她之间并无秘密。
      “她们不知道我的真名。”
      以莎脸色惊变。
      她猛地推了他一把。吉耶尔原本蹲着,尽管力道很小,他还是被推得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你——”他听见妹妹叫喊,“不对,巫妪教的不会有错……你是故意的——”
      “你说送给我这张狮皮,作为条件,要从我这儿得到顺利通过仪式的秘诀。我什么都说了,只想让你少受点罪——但其实你是为了故意不照我的话做!”以莎颤抖得像狂风中的细枝,“你一直在抵抗,根本就不想让巫妪窥见你的真名——为什么,吉耶尔?为什么要拒绝大君的恩赐?为什么……要辜负我?”
      “你问我缘故?以莎,你是族母的继任者,应该早就明白真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巫妪说每个茹丹男人都有真名,它是我们命运的火种,必须严加看护,因为知晓了它就能完全控制一个人的□□、神智与意志。可正是那群老太婆——和被她们传授了所有学识的族母,将我们的真名牢牢攥在掌中。你听懂了么?”
      吉耶尔站起来,影子一下子倾倒在以莎身上,将她逼退了好几步。“她们懂得的远比我们多,驾驭真名的力量远比我们强大。当她们通过真名向我们下令,我们全身的感知和意识都必须听凭支配,丝毫不能反抗。哪怕她们要我斩下自己的手臂,割掉自己的舌头,像条狗似的在泥水里吠叫,我也会毫不犹豫照做。哪怕她们要我杀了自己的血亲,我所爱的人,或者任何一个我想要保护的人,比如说,你——”
      “别胡思乱想了,吉耶尔!巫妪不会滥用真名的,她们只是为了确保你对部族的忠诚!”
      吉耶尔笑出了声。“那可真是和奴隶的自由一样值钱的忠诚啊。”他眼睛并没有笑,紧盯着族母的女儿,“你还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那个没种的懦夫!”以莎嘶喊道,“你和他不同!”
      她的双肩像地震中的山峦般剧烈抖动,好一会儿,才终于崩塌了下去。
      “你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奴隶,但过不多久,或许就要见到了。现在她们叫你‘无闻者’,四年后,还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在那些大城国,如果是达官显宦的儿子,他们的母亲还会用权势争取来第三次机会。可是真名若不及时显现,慢慢地,它就如同闷在密封罐子里的火,彻底熄灭,到那时你在人们眼里就会变成另外一副狰狞可怕的面孔,肢体扭曲,肮脏污秽,再也不复原形。部族会给你烙上印,像骟一匹公马那样阉割了你,然后把你贱价卖到城国里去供人折磨消遣,但凡一个有真名的奴隶都比你高贵。连你世俗的通用名都不存在了,人们会换另一个词称呼你,那个只用来称呼永世不可救赎之身的词……”
      “孽物。”
      吉耶尔说。
      他很平静。这个词没有掀起风的波动,没有令泉水为之倒旋,没有给空气添加一丝污浊,也没有使太阳更酷烈一分,但它让以莎的眼泪流了下来。这个他并不觉得比其它任何字句更轻贱或是更沉重的词,阻断了他们一度相通的悲喜。
      “吉耶尔,”以莎忧伤地说,“你很聪明。但那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伎俩,仅仅能保护你从狮爪或敌人的刀剑下存活。你根本不懂世界是以怎样的法则运行的。它就像一架熊熊燃烧的车轮,你迟早要被它碾得粉身碎骨,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她转身走向村落,走了很远才想起什么,扯下那张狮皮甩在地上。吉耶尔不禁失笑。以莎到底还是喜欢它的。
      他捡起毛皮,快步上前为她重新披上,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别生气了,以莎,”是妹妹平日里绝难听到的腔调,带了些示弱似的温存,“你不是要乘坐我的船么?我载你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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