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吉耶尔 ...

  •   穿过草海的风传来警哨。吉耶尔屏住呼吸。在金合欢细叶的沙沙响声和自己心跳的间隙中,他听见了狮子。
      他追踪这头狮子五天了。他的部族位于大莽原另一端临近沙漠的白蜜泉,历来与狮群互不相干,可是半个月前,这头鬃色灿烂金黄、体格远比同类魁梧的流浪雄狮几度闯入聚落,撕碎了三头牛,更杀死了一名骁勇的年轻战士。茹丹人不狩猎狮子,但血仇必报。
      辨认出它的足迹很容易。由于体型和身长的缘故,爪印比草原上任何猛兽都深,步距十分宽阔。甚至有好几次,吉耶尔跟在后面远远地看到过它,半人高的尖毛草里它的长鬃像熔化的纯金那样流动着。雄狮的鬃毛大多随年齿而暗沉泛黑,绝少有这样不掺杂质的金色。
      就是它了。少年悄无声息端起弓。那头“金鬃”。
      早晨,他观察到它轻取了附近一个狮群,领头的雄狮很快拖着血肉模糊的身子逃窜,余下妇孺自然成了它的战利品。母狮将幼崽们偷偷藏在高地上一棵金合欢树对面、几块大石头脚下,然而当金鬃朝藏匿处走来时,微薄的抵抗只帮她们争取了仓皇朝河对面逃去的一点时间。两只野猫那么大的小狮子在阴凉的岩石缝隙里翻滚玩闹,对命运浑无所知。狮群的新主人会杀死母狮所有的孩子,为了让她们更快地给自己产下后代。
      吉耶尔就蹲踞在这棵金合欢树上。
      金鬃向着岩石的阴影慢慢踱去。箭镞搭上弓背,尾羽紧贴面颊。
      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不想在它捕食的时候动手,那正是狮子感知最敏锐、斗志最盛烈、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准备着搏杀的时候。荒野独行至今的这样一头野兽,生存要义早已铭刻入骨,无论进食、饮水还是休憩都绝不会放松绷紧的神经。只有一个时机例外。
      强者只有在欺凌弱小的时候是毫无防备的。
      幼崽的嬉耍忽然僵硬下来。它们感到不安。阒静无声的死亡飞快地欺近,比那更快的是吉耶尔的箭,越过金鬃山峦般耸起的脊背,直盯它的后颈。吉耶尔算得很准,箭从这个角度不是凿入雄狮的头颅,就是贯穿它的喉管或颈椎。他向来自信。这一发只要对方尚未警觉,就不可能失手。
      ——箭尖到底还是错失了毫厘,紧贴着狮子的要害斜插进颈部肌肉,深陷在浓密的鬃毛中。金鬃听见了数十步外树上的弓弦声。
      吉耶尔撇了撇眉。庞然大物的怒吼在树下震响,趁着狮子转头冲来,他抽出弯刀一跃而下。那是他最趁手的基利弯刀,刀身大折角,尖刃部分两面开锋,能像镰刀刈草一样轻易钩断骨头。他跨在金鬃背上,打算割开它喉咙,然而狮子剧烈起伏的弓形脊梁让他如同巨浪中颠簸的小舟,他不得不用一条胳膊和双腿夹紧狮子的躯干,只剩右手举刀,力道终归差了些。金鬃猛地一甩,脖子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却也把少年撞飞了出去。
      刀还在手。吉耶尔腾起身,刀尖指向雄狮锋利摄人的眼睛。与这双眼睛对视的瞬间,他感觉置身炽烈闪电之下,而自己只是燧石击出的微末火花。
      他从未和狮子战斗过,但他知道它如何杀戮。没有拖泥带水的厮缠,猛地一扑,牢牢锁住咽喉,足有五六个成年男人那么重的硕大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力量顷刻就能扭断猎物脖颈。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战士就是这么死的。他紧握弯刀,让它朝着狮子必然要撞上的方向,心知这种把戏简直可笑。弯刀不是长矛,刀柄太短没法借力,在利用狮子的扑击将它开膛之前自己的手臂恐怕会先折断。
      比血肉之躯还脆弱的僵持拦截在他们中间。
      吉耶尔忽然把刀横撤了回来。
      这个放弃所有进攻机会的防护动作就像在宣告屈服一样。金色巨影下一刻已闪到眼前,仿佛雷霆震碎山峦,整座山的重量都崩塌在吉耶尔身上。金鬃像征服一块断岩似地踩踏着射伤它的少年,利齿干脆利落咬住咽喉——
      穿颈而来的死亡骤然迟滞了一刹那,接着是心跳声。只要这一刹那!
      吉耶尔深深抽了口气。他脖子上戴着一圈手掌宽的铁条,那是他事先特地用旧犁铧翻造的。即使是铸铁也在狮子惊人的咬合力下扭曲凹陷,但这刹那间的抵挡足以让战斗重新开始。金鬃这一下没能收割走他的性命,它的牙齿再也合不拢了。
      腥恶的鲜红从狮子深喉中泉涌而出,劈头盖脸喷了吉耶尔一身。他用尽全力握住自己留在金鬃后颈那支箭,穿透肌腱、软骨、气管和血肉,从后方插进它的口腔,撑开上下颚。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中,他抓起弯刀,送入那铺着亮金色厚密鬃毛的胸膛。
      晚霞在莽原上蔓延。大地和岩石的颤栗还在持续下去。
      吉耶尔好一会儿才将雄狮的躯体推开。他扯掉那条已不成形状的护颈,咳出几口血沫。痛楚终于纠缠上了他,好像要把全身的骨骼生生拉扯出来。他听见自己在笑,又或者是喘息,除此安静得出奇,再也没有别的活物的声音。
      视线边角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是那两只小狮子,岩隙里露出头窥看他。
      它们竟还没逃走,不知是天生无畏的血统使然,还是这场只持续了数回合的搏斗结束得太快了。吉耶尔瞥了它们一眼,蹒跚着跪到金鬃旁边,检视自己的猎物。
      “头一次见你赢得这么狼狈呀,吉耶尔。”有人说。
      一个穿着猎装和软革甲的年轻男子牵马走过来。他身形高瘦,茹丹人特有的银发编成发辫垂在胸前,上挑的眼角有股好整以暇的神色。吉耶尔不用扭头就知道那是谁。“来得倒真是时候,扎凯。”他毫不客气,“是秃鹫给你报的信吗?这畜牲活蹦乱跳时没见人影,一断气就出现了。”
      “我怎么敢抢夺族母的儿子、白蜜泉首席勇士的战果呢?”扎凯拍了拍马背,“你去追狮子,把马撇在峡谷里,要不是我好心照看着,早被鬣狗啃成了骨架。”他瞄到岩石后面那对小兽,一手一只捞了起来,幼崽在他的逗弄下呜呜直叫,吉耶尔嫌恶地转开眼睛。胸侧阵痛得厉害,肋骨好像断了两根,所幸偏离脏腑,没什么大碍。他脱了上衣,将原本围在肩上、作战时用以遮蔽风沙的面幕撕成长条,裹紧伤处。
      惨叫和颅骨碎裂的声响传来。
      吉耶尔愕然回头。扎凯正把不再动弹的一只幼狮扔到地上,拎起尚在挣扎的另一只。“你干什么——”
      扎凯没有理会。
      一柄弯刀悬在他咽喉上。
      “把那小东西放了。”吉耶尔说。
      “你疯了。”扎凯声音很沉,双眼却随着刃尖挑动被迫上抬,直视着自幼熟识的少年,“为了这么个小崽子,居然对部族里的兄弟拔刀!”
      “我破例给你重复一遍。放了它。否则我刚刚怎么宰了那头野兽,就怎么割开你的喉咙。”利刃啜饮的狮血已经冷却,但它此刻正在男人颈部慢慢吐出新的温热来。“还是说你想跟我打一场?不敢吗?没种去面对强壮凶悍的雄狮,也不敢应战我,只会拿刚断奶的小家伙逞能?”
      “方才你不也利用它们当诱饵?连母狮都抛弃这些崽子了,它们在大莽原活不久的,不如早点给个痛快。吉耶尔,你自以为是个人物,其实残忍又虚伪——”
      吉耶尔笑出声。
      “对的,扎凯。”他眼神如电,弯刀不动声色微微拧转。“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扎凯极缓慢地松开手指。幼崽刚落地,立即慌不择路闪进了草丛。
      “你母亲会知道的。”他从牙缝里说。
      “你还是三岁小孩么?到了战场上被敌人杀得抱头鼠窜,也这么向他们的母亲哭诉吧。”吉耶尔收刀回鞘,却没有收起刀光一样明净敞亮的笑容,“现在,滚回去替我捎个讯,或者随便去哪,别在这儿碍事——我要收拾自己的战利品了。”

      少女刻着银色符咒刺青的双手掬起泉水。黄沙、风蚀山崖和它们环绕的整个聚落,透过倒影捧在她手掌中。远远的水畔,枣椰树后面人影攒动,间杂着兴奋的呼喊。她知道这表示什么,对此毫不意外。
      “吉耶尔回来了。”消息比马蹄还快,族人们不一会儿都围拢过来。族母最年长的孩子虽然狂妄自大,却并不傲慢,见谁有难处总会搭把手,发出的话也定然兑现,所以喜欢他的人和讨厌他的一样多。但真正夺走他们视线的还是狮子——没人相信能被一名十六岁的年轻人独自打败的那头雄狮,此刻变成了一张伟美而驯顺的毛皮,横卧在马背上。男孩们钻到前面抚摸那碎金似的长鬃,女人和已经过了壮年的男子则追问战斗的惊险细节,吉耶尔一边编造回答,一边牵马分开人群。众人身后,某个穿素色亚麻裹衣的姑娘静静等待着他。
      “鲁卡妮。”吉耶尔唤道。被金鬃杀害的那位战士是她的弟弟。
      他递上一只污血斑驳的皮袋,狮子的心脏在里面僵如顽石。这是复仇的信物。鲁卡妮手臂颤栗,许久才接过。吉耶尔快步走开,身后是姑娘极力压抑的哭声。
      他摆脱了族人,走到丝帛般展开的白蜜泉边,让马去喝水,自己弯下腰来洗脸。泉水映着他血色丰润的深褐肌肤,眉眼的锐角像被一把轻盈又锋利的刀刻过。他亮白如银的长发随意披垂,尾端绕在香柏木环上,零碎逸出的几绺原本用穿孔的天青石珠子扣住,缠斗中珠石早被狮爪拍碎了,正懒得整理,一双纤长的手从身后围过来,替他捋顺那几丝散发。
      “你送给鲁卡妮那么贵重的东西,又带回什么给自己的亲妹妹呢?”
      吉耶尔捉住那双手,再熟悉不过的手背遍布着细致绵密的符咒刺青。“我把自己活着带回来了,以莎,”他笑,“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族母的女儿以莎,闪着星子似的琥珀色眼睛,攀在他背上。“我想要更有诚意的。”她用眼神指着一旁马鞍上的狮子毛皮,“像黄金一样灿烂明亮、柔软、毛茸茸的——”
      有什么柔软而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贴着她裸露的肩颈,抚摸下颔。“是说这个?”吉耶尔强忍着促狭,手里拿着一根金合欢花枝,毛球状的亮黄色花朵挑逗得以莎放声大笑。“真过分呀,吉耶尔。”她说,“把你的战利品,那张狮皮送给我吧。你已经向部族证明了自己的勇武,而我会一直披着它,证明你有多么慷慨。”
      他早就知道妹妹的心思。它太美了,以莎从不掩饰她对壮丽卓绝之物的渴慕。“不可以。”至少不能这么轻易地给她。
      以莎蹙起眉,还想再讨价还价,一名族母身边的护卫走来,看兄妹俩在说笑,于是欲言又止。“你还没去见母亲?这可不好。”以莎见状压低声音,“万一她发起火……你清楚的。”
      她轻轻拢住吉耶尔胸前的发绺,摘下一枚耳环,将它们收束起来。“我明白你最渴望什么。我会和你交换的。”她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触而过,“我们彼此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族母的长屋前有块广阔空地,中间坐落着燔祭坛和火塘。部族大大小小的公开事务多半在这进行,包括日常的祭祀、节庆、宰牲、仲裁纠纷、行伍集结,以及处决俘虏。族人并未像刚才那样都聚过来,吉耶尔只看见一些血脉众多、平日里说话有分量的老妇,还有巫妪们——那些在城国以外的地方侍奉大君的女人,将自己掩蔽在发着枯朽气味的深暗黑影后。母亲没唤他进屋,而是在外面见他,吉耶尔猜到了几分原因。
      尽管离日暮还有些时候,护卫已经掣起了火炬,族母本就灰败的面孔被映照得像一段黑铁,全无暖色。她握着一根沙枣木包铜的手杖,这和她的权威毫无关系,仅仅用来撑持被痛风困扰不堪的身躯。白蜜泉的哲娜族母向来体弱,见到儿子时尤其如此。
      扎凯站在她旁边。
      吉耶尔微微躬了一下身。
      “你没伤着吧。”母亲说。这甚至不是问句。
      衣服在赶回来之前就找了条河清洗过了,血渍几乎不怎么显眼。吉耶尔没有从他习以为常的声音里听出任何一丝关切,他知道母亲只需要一个让她满足的回答,那样她就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认为理所应当;而他如果奉上的是另一个,只会给她平白地带来羞耻。
      “没有。”
      母亲点了点头。
      “但是,吉耶尔,”她缓缓说,“扎凯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你用弯刀威胁要取他性命,因为他杀了一头小狮子。——是真的吗?扎凯和你一同长大,本应亲如手足。你是我的骨血,部族首屈一指的战士,应该更加清楚对族人拔刀的后果。”
      那家伙果然这么做了。吉耶尔半点不奇怪,他只是没料到扎凯竟会坦陈事情的原委,可仔细想想,就算明说出来,理由也不重要了。没人会去关心一只幼小野兽的性命。
      “我的确把弯刀架在他脖子上,还发话要宰了他。但不是他跟您说的那个缘故,母亲。”
      “我以自己的真名发誓,”扎凯截道,“我所说的都是实情。”
      “哦。”族母紧盯着儿子,“那是因为什么?”
      吉耶尔大笑。“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肋部挨了手杖重重一击,包嵌黄铜的杖尖恰好戳中肋骨的裂缝,要不是这下,吉耶尔差点忘了自己真的有伤。他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坠去,这看起来就像是理亏服软,两名护卫迅速按住他肩膀,将他的膝盖牢牢压在地上。
      族母颓着腰,大半身的重量都靠手杖支撑,蹒跚着掀开长屋前的帐幕。刚刚一下耗竭了她为数不多的气力。“打他四十笞棒,”她说,“然后叫他跪在这儿,一直跪到后天清晨,那时倘若大君仁慈,让月亮在太阳升起前还挂在泉水那边最高的枣椰树上,就准他起身。”

      但凡在白蜜泉生活了超过十六年的人,都记得哲娜族母初次分娩的那个夜晚。那一夜特别漫长,直到天色翻起了浅苍,月亮还在枣椰树羽毛一般的枝叶间逗留,不肯落下。族母的艰辛与痛苦终于得到了回应,长屋里响起哭声,其洪亮甚至让屋外火炬的光焰都为之震颤。那是个强壮的男孩。一同出生的还有他的双胞胎姐妹——但被抱出来时早已肢体僵硬,没了呼吸。
      白蜜泉的未来也随之死去了。在茹丹,男人无法享有继承权和任何世俗权力,他们的归宿是杰出的战士,而战士是可以被替代的。他们能攫夺世界、保护世界,却不能掌控世界。
      她虚乏多病的身体再也生不出一位部族的继承人。
      这无可替代。
      谁也不知道族母是不是动过把那恶兆之子扔掉的心思,只是翌日黄昏,有人看见她的使女偷偷从泉水边将一个小襁褓捡了回来。黑夜大君,庄严万象的主宰,茹丹人敬奉的唯一神明,不允许抛弃健康壮实的婴儿。族母留下了她所憎恨的儿子,那个还在母腹中就专横跋扈、杀死了自己孪生姐妹的男孩,她用古老而不朽的星灵们的语言为他命名。吉耶尔,意为“希望”。
      希望到底眷顾了她。干涸的子宫两年后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溢满泉水,焕发出回光返照的生命。她把原本为胎死女婴准备的名字给了最终活下来的女儿,叫她以莎。
      这个词的意思是“结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