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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七、犒赏 ...

  •   慕雅德张开双手,听凭奴隶卸去腰带和外套。他感到皮肤还在用薄薄一层汗水挽留内衣,便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腹,来抗衡这种窘迫。奴隶并不在乎他举止是否得体,他们娴熟地替他脱光全身,抹遍精油,然后转去拾掇下一位参赛者,高效而井然有序,堪比三年前,在神殿中,他同样身无寸缕、任人摆布的那个夜晚。
      白布用银托盘捧到跟前。这是唯一准许穿戴进赛场的衣物。
      “您的面幕。”奴隶说。
      每个茹丹战士都习惯作战时佩戴面幕,以至延续到了摔跤场上。但在汗水淋漓的肢体的痛斥中,这层轻纱就显得尤为滑稽,既提供不了防御,也遮不了羞。通常不过两回合,优雅就被双双扯破,只剩有损观瞻的龇牙咧嘴。如果谁能从头到尾保全自己的面幕,他自然就配得上冠军,可惜这虽是诗人编唱的故事,观众金主却信以为真,况且选手遮盖脸容也替她们遮去了直面裸躯的挂碍,完全不必为之羞耻。
      “坠饰呢?”慕雅德问,“那条白狐尾。我平素和面幕戴在一块。”
      “您不能私自携带物品进去,大人。”
      “那是洛克珊公主赏赐的。”慕雅德平静地说,“我想它有这个权力。”
      奴隶没再说话。
      他得到了他的白狐尾,很细,来自一只早夭的狐狸,慕雅德把它小心别在面幕边上。仅有的蔽体物拉到鼻梁,汗水顿时透过薄布拓印出五官轮廓。
      那个神殿里的夜晚,他的汗珠是祭司拭去的。
      他极力躲开她们僵冷的手指……但一切顺利。微末的抵抗被自己粉碎了。作为奖赏,祭司蘸着清水,在他额头写下他的名字。萨鲁米。她们唤道。生命中的偶然,意义不明的那一半名字,可以告知的那一半名字。
      萨鲁米。
      他命令道。
      一切顺利。我将战无不胜。

      苏霎坐在四十孔桥的桥廊上,背靠孔壁,支起一条腿。祭司的行列走过身旁,他头也不回,目光越过河面。神殿广场的晨祷刚结束,两岸围堵不堪,道路流动得比河水还缓慢。
      一条芦苇小船穿过桥洞。“你看蚂蚁吗?”船上的妇人望向人潮,问。
      她侧躺着,只穿一条鳄鱼皮,脸孔从那可怕的颚间冒出来,此外赤身露体。
      “是啊,”苏霎说,“它们正爬过小土堆。”
      “你听见它们尖叫吗?”人声熙攘,纵使有高亢声音也会泯然淹没。献给祭司的寂静。“蚂蚁可不是哑巴!它们的叫声能蚀穿石头,城墙就是这么一点点啃咬下来,最后变成土堆的。当心呀,无闻者,蚂蚁在叫唤呢,当心它们看不见的牙!”
      苏霎笑了。“你我都是蚂蚁,夫人,”他说,“同住在一个蚁穴……”
      疯妇咯咯大笑。小船远去,涟漪间只听她笑得近乎抽泣。桥头有人奋力挤出来,招手大喊,似乎请求摆渡一程,疯妇没有听见。苏霎扫过那道身影,不觉笑意更促狭了。那人拎着鞋子,头发一筹莫展地乱卷着,像紧锁的水波。
      “苏霎!”法尔德丽叶也瞥见他。
      她气喘吁吁,顾不得上说话,只把手里东西扬了扬。鞋跟和鞋带都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苏霎强捺住表情,把马牵开,让她在桥孔坐下,自己扯了衣袖束绳系上她的鞋。他穿着低领便服,按夜庭律法露出无闻者的印记,跪下时孤峭的锁骨刚好格挡住日光,有如锋刃交战。
      “急着去看慕雅德比赛?”
      “原来他今天比赛啊。”法尔德丽叶说,“今天是他祖母,莎赫拉札夫人八十岁的寿辰。大图书馆就是这位老人一手主持翻修的,对此我很感激。——你忙么?”
      他知道她的意思。“这两天我休假。”
      “真好。那栋宅子有些远,或许你不光可以送我过去,等散了咱们还能一块回来。”
      苏霎忍俊不禁。“听着不像是一个无闻者能呆一整天的地方。”
      “我们俩同行,那就无所谓。”
      他起身整理好鞍具,自己先跨上马。“您最好坐在我身后,”法尔德丽叶抓住他手臂的时候,苏霎说,“如果您坐我前面,恐怕我会冒犯到您。”
      “哪能说冒犯呢?那是你给我最美好的赠礼,苏霎,”她纵身而上,手指轻轻滑过腰间,“你的诚实。”

      在莎赫拉札夫人还不是如日中天的政务大臣时,她以数学闻名。数学是医学、建筑学、水利学和星象学的母亲,正如莎赫拉札是那个时代夜庭几乎所有求知者的母亲一样。她的宅院车马盈门,女人们坐在绣墩上抽着水烟,用柔韧的蛇形烟管演算三角余弦和圆周率,从蛇的衔尾中推导位面的诞生。自“哲后”阿尔瀚娜崩逝就濒临荒废的大图书馆扩建起来了,依照新的几何范式修葺了新的讲学厅,学生环绕着讲师,恰似天体运转。只有那时,哲后时代的尾声才终于又在夜庭栖居,投映成一个个紧密而通达的小国度。
      但这些并非莎赫拉札一生中最宏伟的声誉,甚至连九牛一毛也谈不上。“智识是木炭,火灭了,后世才能找到。”法尔德丽叶小声说,“当世的人只看得见火焰。”
      煊赫的、盛极一时的火焰。
      政务大臣门前像是个更热闹的王廷。管家前脚刚迎过几位廷臣,后脚又忙不迭地向妃主的特使哈腰。她是慕雅德的奶妈,奴隶期满后恢复了自由,情愿以仆人身份留下,铜耳环撑大的耳洞现在用黄玉镶着,密密匝匝一排日晕。
      “法尔德丽叶夫人?快请进。老夫人很久没见您了。”
      管家瞄了眼来者微跛的脚,示意奴隶去拿双新鞋。目光转向另一个人,她愣住。
      “无闻者。”
      “这位是我学生,”法尔德丽叶说,“慕雅德的同学。他们很要好。”
      “少爷的朋友。可你不能露着那印记——”
      “意思是我得在宴会上穿铠甲才行了,”苏霎接道,“只要主人不介意的话。”
      管家嘟囔半晌,总算想出个既不违法也不至于失礼的主意,叫奴隶送上一套崭新面幕,这样走在宾客身边,也不过是个恪守传统的战士,向主人道贺时,只需自然地拉到脖颈即可。法尔德丽叶见面幕后一阵鼓荡,知道苏霎在大笑。他不喜欢戴那东西,没走两步就搭下来,懒散披在肩上。
      庭院比晨祷后的河岸还拥挤。不光挤满人,还挤满礼物。连素来与政务大臣没什么交情的洛克珊公主也差人送来一头金牛,它肚子是实心的,需要八名壮汉拿出抬公主舆驾的阵仗才能扛动。法尔德丽叶从显贵们的脚步中观察谁和她一样踩着鞋带走路,来辨认哲后时代的遗老,聊为消遣,因为那些人害怕她攀谈,都急忙躲开了去。人群里还有好几个家境优渥的学生——唯独贝娅丝没来,她是富商家出身,为了避嫌——见了法尔德丽叶想过来说话,被抬礼的队列冲散了。莎赫拉札的四个女儿,慕雅德的姨母们,正领着家族中的女士主持场面,不过脸上都不怎么好看。“慕雅德少爷哪去啦?”年纪较大的姨母笑呵呵地想岔开话题,最年轻那位却拉下眉角。“摔跤去了呗。”声音很低,凑巧让法尔德丽叶听见了,“把自己脱得□□,斗狗似的,就为了叫哪个贵夫人看他一眼。真给家里蒙羞!”
      她们走后客人还在嘀咕慕雅德,说姨母张罗着要把他入赘给哪位廷臣,为此禁止他收受别人的无花果,结果他不光和女奴厮混,还翻过外城墙去那见不得光的老鼠窝,跟兜售无花果干的妓女私会。政务大臣的孙子出了名的温文尔雅,因此说和听的人都格外煞有介事,添油加醋,仿佛身临其境,直到抬头一看慕雅德的老师就在对面,轰地散干净了。
      “他真的去过吗?”法尔德丽叶故作惊讶。
      “去过,”苏霎说,“他特别谦恭有礼,会额外多付几倍的钱,好像自己是她们的学生。”
      两人都为这弦外之音笑起来。一个团缩着背的小老太太也在笑,她穿着与年龄十分贴合的素织锦缎,戴一顶暗色小帽,把皱巴巴的脸压得很低。贵客们个个昂首挺胸,谁要在这场合垂头往下面看,是很跌份的事,于是没人留意到她。
      “莎赫拉札夫人。”
      法尔德丽叶唤道。
      “法尔,”政务大臣说,“我的小姑娘。近来可好?”

      慕雅德初次见到洛克珊公主时,她正全神贯注,观看近卫军的夺旗赛。那刚好是他十六岁的前一天。受家族举荐,他还未揭示真名就成了近卫军一名骑兵,跻身戎主的精锐部队。他在场上打杂,什长告诉他有个骑手坠马摔伤了,得找人顶上。然后他就看见了仪仗伞底下高个子的白色女人。即使坐着,她也比男人都高,一时间他觉得纯金棕榈叶的仪仗伞像大厦的衣服一样赘余。
      但她需要那把伞,遮挡她不胜烈阳的绯红眼睛。
      白公主——夜庭人这么称呼妃主的第三个女儿。相比她长姐的小儿麻痹症,和二姐的庸弱,白化病丝毫无损于洛克珊公主的精明强干。那是对人的才能影响最小的一种病,却也是深黑色皮肤的大君,最厌恶的疾病。
      四十二岁的公主并不知道慕雅德。
      她眯着眼看骏马奔逐(它们闪亮的汗水都能灼伤她),旗帜几经易手,烫金文字招来晃去,像把舞动的剑。日晷即将指向正午。突然一个矫捷少年斜刺里杀来,闪过众骑,抢在那时限里攫走旗帜,跑向仪仗伞的同时,他将旗子撒开,让没字的那面刚好为公主挡下最锋利的一抹日光。
      公主摘了腰带边的白狐尾吊坠抛给他,少年接住了。“那是谁?”她问。
      “慕雅德·莎赫拉札,”替公主执帽的女诗人说,“政务大臣的孙子。”众所周知政务大臣是洛克珊公主竞逐后位最有力的反对者。“他母亲早逝,从小跟祖母特别亲,所以名字后面是祖母的名字。”
      公主点头。
      她所知的仅止于此了,而他所知的远比这更多。他知道她总会出席各种露天盛事,为了证明并不畏惧白昼之神;他知道她总会留下那些青春、强壮、俊美的优胜者,那些黝黑的年轻人,那些大君的爱子,好好犒赏他们。不受黑夜赐福的公主向黑夜赠予礼物。他知道自己的礼物绝不只是一枚白狐尾,还有更多……因为他的家族是她的敌人。
      “你师从于谁呀?”公主眯着眼说。“我跟随祖母莎赫拉札夫人学习数学,跟随法尔德丽叶夫人学习哲学,跟随您的父亲哈贾尔戎主学习战略,”慕雅德回答,“跟随那些售卖无花果干的女士,学习侍奉您之道。”
      这段对话是他想象的。它实际上没有发生。
      那天还没过中午,神殿派来的人就带走了他。按照黑夜律法,他在十六岁前的最后一夜得接受祭司试炼,向她们奉上真名,作为成人礼。那个夜晚后来在痛苦、羞耻、担忧自己是否将沦为无闻者的紧张恐惧中度过,他真正的期待像粒灰尘一样从公主的记忆中掸走了。
      ……慕雅德·莎赫拉札深深吸了口气。
      白狐尾垂在戴面幕的鬓边。
      离赛场只隔着一条漆黑走道,观众在黑暗后叫喊。他知道推开黑暗,必将看见仪式伞下的白色身影。她绝不会参加政务大臣的寿宴,必将亲临此地。自己必将是最后被留下的人。
      为此他已准备了漫长的时间。

      “慕雅德啊……”莎赫拉札撮了口水烟,蜷在绣墩上。一个仅仅比她高的小奴隶为烟壶添进苹果丝和茉莉花水。她们坐在花园一角、挂帷幔的四方凉亭里,幽清隐蔽,与外面的搅扰统统无干。“那孩子有劳你了。”
      难怪宾客认不出她来。几年不见,过去一手遮天的政务大臣身形明显萎缩,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执行了精密的算法,把那些日渐赘余的大刀阔斧减去。奴隶端来沙特兰兹象棋,很久以前慕雅德喜欢找法尔德丽叶下,说是儿时最爱和祖母玩的游戏,不过法尔德丽叶并不精擅此道。她礼节性地走了一步白子,便没再动过。
      “他为人谦和,但心气极高。我怕万一掩藏不住会害了他,所以托给你打磨。”老人用眼神示意苏霎过来接续这盘棋局,“告诉我,法尔。你还在教他‘世界的法则’吗?”
      “有两种世界的法则。”法尔德丽叶说,“我教我所知的那一种,而非您的。”
      莎赫拉札笑起来,烟雾填补了她的皱纹。“我的。”她说,“‘权力’?”
      沉默在她们中间突然变得很长。权力。没有权力,夜庭的智者们就无法通过政务大臣的庭院进入王廷,才识永无施展之地;没有权力,那些不幸触犯律法的学士就将被处死,而不是破格贬为奴隶,还能给人做教师和顾问;没有权力,大图书馆就再也不会复兴,与四十孔桥对面的黑光塔分庭抗礼;没有权力,那个在图书馆水房出生的小女仆就永远不会有今日。政务大臣和朱伊娜馆长偶然听见那少女和客座讲师连番论战,大为惊奇,于是馆长解除了她母亲对图书馆的服务契约,政务大臣则给了她一笔谋生费用,为她置办了户籍。大学者莎赫拉札所做的多不胜数,但人们只记住了权力。
      “坦白说吧,法尔,其实我还另外有件重要的东西托给你——我希望你能接任大图书馆的馆长。”
      朱伊娜馆长在去年离世。只是个普通讲师的法尔德丽叶借着对图书馆的熟悉,很自然地代理了部分事务。她不认为那是种权利或义务,因此当政务大臣提出时依然略感意外。
      “如果这是为了报答您而做出的奉献,我接受。”
      “这么说你并不情愿了。”老人微微点头。“有位先贤说过:‘对善者的惩罚就是令其受恶者支配。’*你拒绝它,这个重任就只会落到德不配位的人手中。”她极其利索地挪子,黑相吃掉了白方的车,“还有谁比你更胜任呢,法尔?要请那帮饭桶来替你规划课程吗?要让呆若木鸡、只会官僚做派的学究管控你吗?那些靸着鞋子自称哲后的遗民,那些搜肠刮肚去献媚的诗人,那些空口白话的犬儒和讽刺家,想想吧,你舍得把你珍爱的学生,你的事业,你的心血,交给她们来左右吗?倘若你,我,不去掌控那世界的第二种法则,难道要拱手让人,叫蠢货和最卑劣的骗子夺取它?”
      法则——法尔德丽叶想。世界的两种法则是永不可能相互渗透的。也许有人致力于抓住它们一刹那的边缘际会——她们是晨与暮,圆融地混入世界的灰调,又在苍茫中隐去。而她不是。
      她不想为此继续辩论了,因为倾听早已失去意义。
      “容我考虑您的提议。”
      “我已经调拨好了一大笔款项,你可以考虑怎么用来扩建和研究。珍惜自己能做到的吧……年轻是多么让人羡慕呀。”
      “您还精神抖擞着呢。”法尔德丽叶说。
      “我八十了。过去的密友一个个走在了我前头。如果我像她们,像你,对哲学无可自拨,那根本活不到这岁数。哲学是面魔镜,我的姑娘,它叫人把人本身看得无比重要,进而谋杀自己。可数学不一样——数学能叫人永生,因为它只有一种性质,就是物性。一旦你沉浸在空间的解构中,时间就会停止:你会发现人也不过是物质,是数目,是符号,是可以被丈量的尺幅,是象限上的点;血肉和枯骨都是原子,呼吸和尸臭都是以太。当你越是为物质的无穷无尽而着迷,身而为人就越是渺小,那两种世界的法则更不值一提,哪怕它们撞得天崩地裂,于纯粹的物质也丝毫无损。这就是我怎样在人群中独自活到现在的。——啊!小伙子,请体谅下老人家,棋子掉了。把幔帐再撩开些吧,这壶烟味有点呛。”
      瘦小的手臂猛地一坠,棋盘倾泻下去,苏霎眼明手快,棋子还是撒落了大部分。他低头捡拾,却发现政务大臣垂下的右臂朽木般僵挺着。
      “去叫医师!”他对正在挂帷帐的奴隶喊道。
      “我记得……”还能活动的左手颤巍巍地摸索,“那个时代,人们根本用不着棋盘。她们靠言语和观点对弈,意兴阑珊就散去。……那时我还很小很小,牵着祖母的手,走过哲后阿尔瀚娜在世时的广场……那时智慧的藤蔓能自行生长,不需要攀附藤架。声音自由得像鸟群,寂静的罗网永远捉不住它们……那个时代……那个时代……”
      法尔德丽叶握住那只手。莎赫拉札哑然大笑。在奴隶惊恐的呼喊中,她笑得全身颤抖,宛如一场缄默的地震,泪水裂痕似的歪歪斜斜滑过她唇角。
      “那个时代……已经去远了……”
      宾客蜂拥过来。医师慌忙打开药箱。慕雅德的某个表姐扯着嗓子嚎啕。
      “可它的脚步……你听,你听……那鞋底的响声…………”
      手没有松开,法尔德丽叶攥紧了她。但泪水落入寂静,别无声息。

      慕雅德环顾着观众席。光晕让一切真实感分崩离析,分不清是蜃景还是热浪。
      决赛在第二个比赛日进行,他本以为到场的显贵会更多——她们已出席完一场奢华的寿宴——却并非所料。不过那无所谓,他一点也不在意。
      白色的女人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勇士。
      她的白狐。
      (法尔德丽叶夫人)
      另一个女人闪进思绪的瞬间,脊椎小小地挛缩了一下。——她会来么?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恐惧。
      那个知道他拜妓女为师也会微笑,却会因为他甘心扮做奴隶而流泪的女人。只有她出现在此时此地能叫他害怕。只有她,竭尽全力,也要在身姿最狼狈苟且之际躲开。她是欢悦夫人。他只想要她笑。
      “慕雅德。”
      对手唤醒了他。
      “心不在焉嘛。”那人他认识,过去一个营里共事过,是个狠角色。“也难怪……出了那么大的事。”
      “什么?”慕雅德问。他其实并不感兴趣。
      对手明目张胆窃笑着,面幕挑衅地晃荡。“你是有多专注,昨晚都没回家?你奶奶,尊贵的政务大臣,昨天在宴席上中了风,消息一夜间飞遍了内城。就你不知道么?”
      “什么?”慕雅德重复道。他听见骨骼在说话,从指节一路说给脊柱。
      对手笑得仰起了头。那是他最大的错误。慕雅德一脚踢在他膝盖上。
      和苏霎无数次演练的时候他们早已对一条经验心怀默契:在敌人以为计谋得逞时出招。肘击紧跟着缠锁,手臂勾绞,抓住肩膀拉向自己膝部。身躯砰然倒地。所有爆响的骨骼压上那张难以置信的脸。
      公主站了起来。
      观众歇斯底里尖叫。

      当雷鸣也逐渐疲累,又过了很久,慕雅德在赛场后的隔室穿上了衣服。
      他拒绝了奴隶,自己一件件,重新把盥洗过的身体修饰好;每披上一层,他就离那些叫人耳迷意乱的喧哗更远一些。面幕早就扯破了,冠军的无瑕终究只是诗歌,但那枚白狐尾吊坠还是完好的,现在它挂在他的发环上。
      他一次也没有让它脱落。
      公主的执帽官早早地给他抛了个眼色,他还未离场,她就即兴写了一篇新诗,充满对黑夜般美好□□的赞颂,待女人们如痴如迷地传唱,夜色恰好如约而至,搭坐着黄昏的车轮。
      一个穿黑罩袍的男人像夜幕撕开的一小块,静静地走进房间。
      “慕雅德·莎赫拉札。”
      声音很年轻。罩袍非常宽大,底下想必是铠甲。慕雅德望向男人脸庞,除了一副以专门供奉大君的夜蚕丝织成的纱质面幕,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母亲观看了你的整个过程,相当出彩。你用勇武证实了自己是大君的爱子,值得最隆重的嘉奖。跟我到帷幕后面的房间去。不要让母亲久候。”
      公主的儿子吗?他记得公主是该有几个与他年龄相若的孩子。但普通人绝不会用如此清脆而又毫无起伏的腔调说话,像一根拉直的,再迫近就能把喉咙割断的线。慕雅德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腔调。这人极有分寸,举止均符合严格规量的尺度,莫名地为他灌注一种平静,他跟在他后面,仿佛被线牵引的人偶。
      在来到那个“帷幕后面的房间”之前,慕雅德明白了一切。
      他跟着男人穿过漫长街道和四十孔桥,走进黑光塔——夜庭、暗血茹丹乃至诸城国最伟大的神殿。男人张开双手,让奴隶脱下罩袍,露出通体幽黑、垫着墨色丝绸披风、肩部装饰黑曜石的仪式甲胄。三年前的夜晚扑向慕雅德,攫住声带,他无法喊叫。寂静正以记忆的方式分解他。
      这些男人是寂静的儿子。大君赐予侍女的礼物。
      真律者。
      三位黑袍镶银色滚边的祭司站在帷幕前,她们相貌各异,却更像是同一个人的三重身影。引领慕雅德的真律者屈膝跪下,“母亲。”他轻声说。三位祭司分别伸出一只手,让他吻她们的指甲。慕雅德不知道谁才是这个年轻人的生身母亲。或许三个都是。
      奴隶开始为他宽衣,将他的白狐尾放在银盘中。
      “幽光萨鲁米。”
      祭司叫他。
      一股苍白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慕雅德身体,他震惊地感到火的足迹在最隐秘的神龛中交汇。器官被唤起了,或者说,被打开的器皿,受笛声感召冒出罐子的蛇。焦灼盈满了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意志来屈辱。可他清楚地知道——人造的爱,被杜撰的欲望,正从最后一小撮名叫慕雅德的残灰上跨过去,而他内心真正的渴求已经嘶叫着,化成了黑暗暖流中的泡沫。
      她们牵着他的身体,进入帷幕,让他躺在后面房间铺着柔软丝褥的祭坛上。

      祭司宣告政务大臣是病故。她们调询了部分仆人的真名,作为证词。水烟壶、茶点和在场器物,都没有检查出毒药。
      但这不意味着相关奴隶能逃脱惩罚。所有贴身服侍政务大臣的都遭到鞭打,那个添水烟的小奴隶甚至被活活打死。法尔德丽叶当时刚和苏霎受过盘考,正走出来,满地鲜血淋漓,她只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是两块寒冰,纵使十指相握也不能令彼此温暖。苏霎眼神锋利如刀,他的那块冰像在烈砧上锤炼过,决意不肯消融。
      数学令人永生,法尔德丽叶想。那又是什么叫莎赫拉札夫人谋杀了她自己呢?
      最后一位哲后阿尔瀚娜留下的人躺在帷幔中,祭司用乳香末填平她眼睑的缝隙。女人没有真名,于是大学者莎赫拉札只有一个去处。黑骆驼伏下身来,接走了她。
      另一张帷幔后,蘸满乳香末的手指擦过黑夜的肉/身。慕雅德按祭司的命令做每一个动作。他是盛纳大君的一件容器,顺应她们的节奏爱抚,遵照她们的旨意欢愉,得她们的首肯完成使命,经她们允许而将自己献出。
      这是大君的骁勇战士仅次于跃升群星的礼遇——为祭司繁育血统优异的后代。
      她们与他的女儿将成为新的祭司,儿子,将成为真律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十七、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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