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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六、绿松石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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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深水走去。枣椰树枝叶的倒影托着月亮,让他想起自己出生的夜晚。据说那时月亮死攥着叶子,赖在黑黯的子宫里,久久不肯下坠。直到他发丛散开,银光漾起,月亮才骤然离开了夜,进入湖水和他的身体。
吉耶尔,以莎说,吉,就是白色。月亮一样的白色。
“如果你让我来询问那个人,”当他们在月下埋葬尸首时,欢悦夫人说,“就能知道更多详情。”这不是责备,只是指出纸上的墨点和一张麻子脸上的痣。吉耶尔不以为然:“马贼,强盗,奴隶贩子的同伙,还不够清楚吗?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容忍那东西在你面前喘息,”他松开紧握的手,给她看那条污血斑驳的面幕,“我不能。”
“你冲动了,吉耶尔。或许因为我,你把理性看作一种邪恶,下意识在回避它。你清楚那人是谁,但你清楚事情的经过么?你知道他们一伙的据点和行踪么?你知道被绑走的村民去了哪,还剩多少人活着,有机会被解救么?”
吉耶尔冷冷盯着欢悦夫人眼睛。“其实你根本不在乎那些。”他说。
战斗大约在夜晚爆发。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至少是五天前了。掠夺者迅速袭击了这个小部族,洗劫一空就匆匆离去,甚至没浪费时间善后。他们经验老道,忙着转运奴隶。在诸城国边界,这事就像鬣狗围猎羚羊一样时刻发生,找到那些羚羊的遗骸好比在金海找出几颗特别的沙砾。“救人?你的理性会为这种希望渺茫、并且与自己无干的琐事偏离道路吗?更别提还有可能是黑幔或者孽教徒的陷阱。”
“可是你在乎。”欢悦夫人似笑非笑,唇角被月光敷得冰凉。“我不过替你设想,怎样才是妥当的。除非,你已经做出了另一个理性的决定,把我们的契约放在首位?你更清楚当务之急自己最想要什么。”
他厌烦了和她争执,像躲避牛虻似的快步走开,一件件脱下衣服,走进湖水。水里还留着白昼余热,宽慰不了他的燥乱。他抚平那条面幕,随波浮泛,指望月色能漂洗去血渍。掩埋商队头领时他本想让她带走这心心念念的信物,最后还是决定暂且保管。遗骸有几具看着像是那天见到的商队护卫,显然他们一行当时正路过,也未能幸免。头领的儿子呢?吉耶尔明白城国间往来钻营的商人是打心眼里瞧不上部族乡巴佬的,更别提把儿子入赘给“荒民”。他想起头领谈到儿子时的眉飞色舞,阔别多年让狂喜与渴望倍增,而掩蔽了别的感情……但没人知道那是些什么了。只有面幕见证过一切。
他又走了两步。水浸没紧致的腹沟。
另一个部族的废墟向他扑来。被杀死、放逐、或许同样在哪里沦为奴隶的鹅泉人。年轻的无闻者父亲坠下山崖……同样有个儿子。
他谁也救不了。
月光忽然变重了几分,偷偷掺入一双视线。吉耶尔一怔,兜起水毫不客气地泼过去,达姬雅娜当头淋透,像只侥幸逃生的落汤鸡似的咯咯大笑。
“你管管她!”他抓起面幕裹在腰间,向欢悦夫人控诉,“她在看我。”
“是呀。”欢悦夫人梳着达姬雅娜的湿发,本来就短碎,贴顺下来,显得脑袋更小了。“她在看你。孩子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好奇心旺盛的。”
“你还知道她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才要教她。让她懂得女人和男人的区别,让她懂得自己无法选择成为哪一种人,未来却可以选择去爱哪一种人。你不能友善些么?这可是很严肃的、重要的事呢。”
“反正她——”吉耶尔叫道,后半截话还在嗓子眼就令他毛发倒竖,生生地咽了回去。“反正她就算懂了转眼也会忘掉的,还教什么?”
“我们吸入的气息,转眼间就要吐出来,”欢悦夫人说,“那为什么还要呼吸呢?”
跟她争辩果然是个错误。吉耶尔一头猛扎进湖水,生怕被发觉自己已经恼羞成怒。他过去经常这样吓唬以莎,佯装溺水,等她大呼小叫再浮出几个懒洋洋的气泡,这招对达姬雅娜毫不管用。死亡与失去都阻绝在她空白世界的另一端,太过遥远,它们的箭射不到她心脏,不能叫她害怕。
隔着水,她的笑声波纹般鼓荡。
那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却射中了他。
——反正她就要死了。
她没有未来。她永远长不到能去爱人的时候。她的未来铸在欢悦夫人的坟墓里,注定和她一同葬送。只有死亡才能让她们得救。
吉耶尔打了个无声无息的寒颤。
他仅仅救得了她们。
杀死她们。
营火微暝的时候,吉耶尔正熟睡。光和影子像两只厮咬的蟊虫,在他鼻梁上达成了和解。他把毡毯都给了达姬雅娜,却不许她依偎着自己。远处,风从村庄背后趟着湖水,穿过枣椰林,向他们的营帐跑来,仿佛逃离那些坟茔。
欢悦夫人悄然站起身。
营地在林子外边,一个既不起眼又耳听六路的僻静处,发现危险能迅速撤离。吉耶尔说掠夺者通常不会再回到被夷平的村落,但这儿有水。水在金海比一切财富都贵重。今晚他们不得不逗留一夜,也是为了水,为了不知下个落脚处在哪的牲口能好好休息。这是理性的权衡,欢悦夫人同意了。
她大致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胸膛细微起伏。时间张开它的八只脚,在脸廓的崚嶒阴影底下织网。她想起许多年前,用自己,而不是达姬雅娜的眼睛,端详着一副同样青春、赤诚、湿漉漉的躯体。她记得每一件事情。她记得锁骨上面那枚赤色火焰形状的印记。她记得那天和今天自己看见的人的区别,那天和今天自己的区别。
湖水望着她。月光消失不见。
欢悦夫人脱下鞋。湿润的泥沙滑过脚趾。
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悠闲地踩着鞋带走路了。习惯在时间的网罗里不堪一击。
每天,她都更加了解一点这个叫吉耶尔的年轻人。他很聪明。不,毋宁说那是机敏。他的机敏全体现在洞察微末的细节,危机关头的急智,用一种聊胜于无的圆熟保护好他的刚烈。对于至关重要的事,这孩子有着近乎愚蠢的耿直和倔强。
多么熟悉。
“你有孩子么?”他问。她想说自己认识很多孩子,尽管从未拥有过他们。驼背的、比起读书更想披挂上战场的拉米;永远郑重其事的娜卓(她说“骄傲即是罪恶”);金眼睛的贝娅丝,为了写出梦想中的辉煌传记跟她学习修辞,而非哲学,最后一次见面时正怀着身孕;还有那些让她欢喜、羞愧、满足、痛苦,让她既无畏又怯懦,让她对所行之道深信不疑……又深深质疑的人。
还有慕雅德。
还有……
水隔着亚麻衣衫抚摸她。丰润的肌肤,干瘪的血管。
她的杯子再也不会因为谁而盈满了。
只有羞愧和痛苦是永存的。而那些抚摸,那些拥抱,那些低语,那些吻,那些奉献与交换,那些微末的珍爱与隐秘的惊喜,早已进了另一个和她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记忆,眼睛一闭,一开,尘埃散了。
“苏霎。”
欢悦夫人说。
月亮的白色灰烬洒在水中。
风的另一端,墓堆似的房舍突然惊醒,飘起零星的火。马匹咴叫,接着是男人呼喊,活物的影子黑簇簇地在死去的房屋间晃动。欢悦夫人觉得湖水瞬间滚烫。她拎起衣裾,不声不响往后退,目光紧系着松明照亮的对岸,一线血红,像是谁突然插进一支烙铁。
“……吉耶尔?”嘴唇向着空气动了动。
这么呼唤当然无济于事,她很清楚。除非那是他的真名——她把这忽闪而来的火花吹熄,用理性的灯罩盖住它,回头望向营地。
营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黑暗与她对视,好像那儿从未有人憩息过。
吉耶尔蹲在枣椰树上,叶片抵着脸颊,将他与夜色蔽为一体。火把从林子底下鱼贯而过,聚拢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似乎正谋划什么。他握紧弓靶,指节发出石头摩擦般的响声,全身骨骼恍然回到过去那棵金合欢树上,同样屏息静待,间不容发,而他的敌人是头狮子。
那些家伙来了。确切地说,回来了。
十六个男人,大多都很年轻。这是近在眼前的人数。远处沙丘上还有圈火光,层层护卫,隐约可见不少篷车和骆驼,其中一头骆驼载着一顶小轿,吉耶尔记起欢悦夫人让孽教徒掳走时也是装进类似轿子里。那想必就是他们的劫掠成果,而且收获颇丰。
但这行人不像孽教徒,至少看上去如此。
“尸体被掩埋了,”不知谁说,“之后还有人来过。”
从七嘴八舌又腔调各异的口音里辨认出这句费了吉耶尔好大功夫。年轻男人们不乏穿金戴银、打扮入时,说的却全是城国上流人士不屑一顾的俚俗土语,还夹杂腥膻的粗鄙话。一个首领模样的青年被他们簇拥着,三十来岁,相当俊挺,生得比别的茹丹人更黧黑些,眼线用黛青纹过,左鬓到下颚刺了一只金色的蜥蜴。那只蜥蜴的细尾尖正搭在他嘴角,使他不管露出什么表情都像在笑。
“分头寻找?”有人问他。
“不。”青年瞥着夜空,“先等等。”吉耶尔感到他的视线犹如飞鸟,漫不经心盘旋,随时可能俯掠而下。倒是不少同伙抱怨,“你瞎张望什么,卡林姆?月亮给你抛了个媚眼吗?”
“我看枣子呢,”青年回答,“老早熟透了,在那儿等人摘。”他说“看”的时候还是荒民的方言,话音快落时已变成了字正腔圆的通用语,谁也没注意他是怎么顺过同伴的长矛,拨马踱到湖边毫不起眼的一棵枣椰树下。长矛掼去,扑啦啦黑云四散,原来是乌鸦惊起。
吉耶尔掩在群鸦背后,让过尖锋,脚跟一蹬矛头,弯刀如泼水般倾下。青年掷开矛杆,就在这瞬息,他的佩刀已经和吉耶尔的武器交响了三次。空气中的电光火花一齐尖啸,又撞上巨大的坚冰戛然而止。吉耶尔奋力劈向那张浮夸的脸,冷不防一支奇形怪状的短刃接下刀锷,攻势失陷其中。他情知不妙,用左手握着的弓格开短刃,飞身后跃,趁青年的同伙围过来前退到数十步外,刀柄仍在掌心剧烈嗡鸣,像只即将脱手飞去的鸽子。
“——谁?”一个奶声奶气、因此语调格外凶狠的年轻人呵斥。同伙正要一拥而上,青年拦住了他们。
“贵客呀。”他说。蜥蜴翘起它的尾巴。
鲜血默默溢出吉耶尔指缝。那支短刃——对方真正的杀招,已收回束腕内。青年露出宛如东道主一样的笑容,这是个对仪表颇为自知的人,总让脸庞敞亮,只保留刻痕般的阴影。
“路过而已。”吉耶尔说,“要不是地面太危险,一不留神就没了命,谁愿意呆在树上呢?”
他眼神岿然不动。先前盯梢时还有把握全身而退,现在看来有些难了。对方不会给他大声警告欢悦夫人的机会,倒不如尽量拖延,只要她还没鲁钝到那个份上,总该察觉这边动静。
“你拿着弓,朋友,却没有暗中放箭,我暂且自作主张地认为你想听我说明来意。这儿叫绿松石地,我们是旅行商人,前几天也路过补给,不小心走失了一位同伴。你见过他吗?是个标致小伙子,不太黑,眉角有颗小痣。”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商队。吉耶尔往沙丘那边瞟了一眼。无论香料、铜器、布匹、木材,在金海都是直接用骆驼驮运,没有谁会把货物放进轮子动不动就陷进沙里的篷车,唯独人贩子除外。他回忆起白天被自己一刀穿喉的男人,全身血污模糊,哪还能注意到相貌肤色,但总归不会太老。
“哦?我还以为你们给不法之徒卖命呢。这里恐怕一只鸡都不剩了,不妨自己去搜搜还有没有人活着。”
“他想调开我们,”先前那个孩童嗓音的年轻人嚷道,“好趁机脱身——”
又烦又可笑的家伙。明明脸皮薄胆子小,腮帮涨得通红,却硬要装腔作势,相比之下达姬雅娜都显得乖巧起来。“你这手下多大岁数?”吉耶尔毫不客气,“喝母牛奶水的小狗,自以为狼崽子似的。”
“……拿下他,卡林姆!这小子不是善茬!”
“你太急躁了,塔兹,”蜥蜴纹面的青年说,“怪不得客户老抱怨。”他使个眼色,身后同伴会意,分拨出一队到屋舍巷道去搜查,却仍提防着埋伏,并不散开。“独行的朋友,咱们再聊聊?倘若还见到各色人马打这边经过,请务必仔细回想一下,酬劳绝不会少。”
云层不知何时凑过来,说话间停驻在他们中央。月光晦暗,火光便显得分外刺眼,吉耶尔悄然探进腰边箭囊,动作像月亮的穿行那样不着痕迹。欢悦夫人该警觉了吧?脑海闪现她抱着达姬雅娜骑马跑远的画面,顿时如释重负,把这一幕也甩了出去。
“你打算拿什么让我开口?”他慢条斯理问,“从你的货物当中挑一样,没问题吗?”
“这个啊。没问题。我篷车里还有些绝好的,除了真心买卖一般不轻易露脸。只要看得上,咱们还能做些别的交易。那么,朋友,想好了么?还是你现在有点困乏,不如先去篷车喝一杯?”
对面那只手亲切地伸出,束腕内侧寒光闪烁。金色的蜥蜴游弋着。
吉耶尔拈住箭羽。
一个声音猛地在耳窝里凭空振响,叫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表情还没来得及凝固,过去不可磨灭的痛苦和屈辱就奔涌而来,奇怪的是它们并未压倒他,反而屏障般孤立于身体之外。那声音没有附带更多意志,仅仅唤起他的知觉——如此罢了。
“你说我们站在岔路口各执己见,那就抛硬币决定。”声音轻捷地刻入知觉,又迅速消失,“这是硬币的反面:不要出声,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尽量恭敬地跪在我脚下,叫我‘母亲’,然后谁也不会受到一丁点伤害。好吗,吉耶尔?”
她唤他的通用名,于是不容他异议,声音就滑向了寂静。“你这家伙——”吉耶尔低喊,随即才发现只过了一瞬,汗珠沁出他手背,还不曾滚动。
青年的同伙亮出刀剑。
“大君之子!”黑暗中,女人的声音说。
那个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是缓缓推过来的。毫无顿挫感,仿佛天宇移动,压迫渺小的房舍。黑夜蛰伏在这道帷幕的褶皱里。它推过绿松石的湖面,在它身前,湖水因恐惧而平滑如镜,等它经过后涟漪才敢重新生长。风垂手肃立,火苗停止了跳跃。万物的咽喉都回到了见证大君从母腹降生那一刻,但凡子宫还在缄默,它们就绝不呐喊。方才同时出鞘的武器一时失声,只剩刃芒面面相觑。
手背那颗冷汗冻结了般,不肯滴落,生怕惊起一丁点响。吉耶尔从未想过欢悦夫人能用这种腔调说话。甚至——
(他没来由地觉得)
甚至她本人听到自己现在的声音,也会大吃一惊,并深以为耻辱。
“祭司……”
有人呢喃。当然那只是两片唇含糊的碰撞而已。
“大君之子,”黑夜呼吸着,它有光和无光的部分都在震动,“谁教你们如此无礼?这方土地刚蒙受劫难,正肃穆致哀,你们同根血裔,竟在这至圣的时刻胡搅蛮缠,毫无敬畏吗?以亡者该去的所在为证,我准许你们立刻解释来由,忏悔,然后退下!”
男人们张口结舌,所有声带都好似一并拧成了团,用锁扣上,纵使打开那把锁,说“准许”,它们也不能猝然复原。黑夜的实体从声音背后走出,帷幕揭起一小角,把那最平静、也最恐怖的东西展示在众目睽睽下,瞬即又闭合了。
吉耶尔这一霎间抛出了硬币。
他跪在女人面前——拙劣地,模仿他见过最虔诚的人——手肘和掌心紧贴尘土,吻她露出凉鞋的脚趾。
“母亲。”他说。
他几乎能感到风悄摸摸地从身后那群躯壳刮下了一层寒粒。半晌,马蹄低声靠近,估计是先前去搜寻的回来,他听不见他们用战战兢兢的沉默交流了什么,只听有人跳下马,铿锵两下,分别是刀鞘抖动和铁护膝撞击地面的声音。“尊崇的……大君最信赖的女士,”那个青年首领说,“我们不知道您微服在这儿指引死者,更无意冒犯您,和您的……儿子。恳请大君宽恕,我们这就离开。”
他们照做了,像月亮的投影见了晨光那样退散得一干二净。
吉耶尔赶忙起身,欢悦夫人却软倒下去。他下意识扶稳她,到嘴边的嗔火便莫名噎着,不好发作。她用帐篷布扎成罩袍,遮盖头发脸庞,此时底下全是汗水,好像她的力量、勇气与从容,都给方才那几句话耗尽了。
“这就是理性吗?担心我被装神弄鬼就能吓破胆的孬种干掉?”
“祭司的儿子很少离开神殿,这行人乡音浓厚,或许没怎么见过……但即使亡命徒也懂得敬畏大君的侍女,触犯她们的后果比死更难承受。”
“是啊,”吉耶尔说,“何况他们跟我大不一样,既惜命,也识时务。”本想趁机多奚弄两句,却发觉搭在肩头的手臂颤抖得近乎挣扎。余悸还紧紧捉住她不放。只有言语措辞恢复了他所知的欢悦夫人,除此以外是一副素不相识的皮囊,无助且脆弱。
他迅速带她到偏僻安全的地方,捧起水喂给她喝。月亮躲进密云后,边缘一线惨白跌落湖里,正如她潮湿的唇。
“你已经输了,吉耶尔。”
欢悦夫人轻轻扳开他右手。血痕从拇指根部直割手腕,所幸看来没上毒药,也没伤及动脉。“流浪的雄狮和另一头狮子战斗时,从不以命相搏。一旦分出胜负,战败那方会立刻逃走,胜者也不再追击。它们竭力避免受伤,每一道伤口都只能让生存更加艰辛。这不光是理性……这是狮子的胆略。你曾经猎杀过狮子,应该更胜过它们。”
吉耶尔扯了条干净的布扎住手掌。他攥紧拳,痛楚灼烧着不甘,燎穿了某种错觉,又熔铸于平静。那块洗不去血迹的面幕掖在他怀里,折叠整齐,压在深沉的心跳下。
“……吉耶尔。我的名字是吉耶尔。不要再叫我另外的名字了。”
“只是个提议,你可以考虑或拒绝。”
“你说过,‘除非你同意’。那么我明确地回答,不管别人,不管你是否收回了许诺,我都绝不同意,一时、一刻、一瞬都不会同意。”
僵硬的壁垒横亘在他们对视之间,直到欢悦夫人嘴唇终于红润起来,微微一扬,沉默才打破。“叫达姬雅娜走吧,”吉耶尔说,“那帮家伙估计还要在附近搜索一阵子。赶紧动身,还能警告别的村庄。”
欢悦夫人攀着他站起。“那位首领……”她低声说,“你留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吗?”
“蜥蜴?”的确很古怪。既高调,又有种摸不着边的老辣,可对一个落单的、处于下风的猎物,却显得过于谨慎耐心了些。吉耶尔没能读出更多东西。他伏在她脚下时盯着地面,观察不到身后青年的表情。想继续问,欢悦夫人不说话了。
……眼神。
从她不再是法尔德丽叶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无法想象自己——这具女性躯体——被类似的眼神注视。尽管屈膝下跪,青年也没有低一下头。那眼神是小心翼翼投向深渊的一颗石子,极尽轻柔,却和他的容貌一样坦然自若,全不避忌光亮。
她记得无论多么微小的事物,一颗石子也不例外。
尤其还是颗奇特的小石子。
它好像并不指望占据深渊的一席之地,却又在期待永无可能的回音。
卡林姆走向篷车前的驼轿,揽过骆驼毛糙的鼻子亲了一口。骆驼把唾沫啐在他耳根,权当打招呼。一只丰腴的手撩开轿帘,“找着伊曼了吗?”女人问。她长得甜美,只是脸庞浑圆,有种蜜瓜熟到饱满欲裂的肉感。
“还没。”
阴云掠过女人眼底。卡林姆及时吻了她,那并非求欢,而是为表达歉意主动献上自己的嘴唇。
“塔兹说你们遇见了祭司。真稀罕……快接近诸城国和苏佞的边界了,祭司怎么屈尊到这儿来?”
“她不是祭司,娜喜拉。”
轿子里的女人轻轻捏了一下他后颈。
“真律者是不是那副模样我不确定。那位女士,她的腔调,气势,还有股不可忤逆的力量,都和祭司别无二致。可我心里明白她不是。区别只在于一件东西,祭司绝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他用呼吸拨弄丰润的耳垂,“她有感情。”
“所以你居然灰溜溜回来了?”
“大家都信啊。说服他们不得耽搁好多时间?万一弄错,触怒祭司的代价,咱们这些人谁担得起呢?”
卡林姆停顿了一会儿。“哎,娜喜拉,”他说,“我有个请求,可以吗?”
女人转动眼睛。“当然啦。你知道我最器重的就是你了。不管要什么,没有不答允过的。”
他跟着她笑起来。蜥蜴在她指腹下将爪子伸向鬓间。
“我爱上了那位女士。”声音蜜糖般粘稠,几近凝固,“我想要她。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