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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二、真律 ...

  •   火是亚古特的影子,在他的凝视下起舞。
      真奇怪。他从未想象过能径直望着如此盛大的火焰,一眨不眨。他凝视着自己。打从很久以前,他就再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亚古特·艾莉希卓。
      如果传说属实——现在看来它大部分都属实——这个被献给星灵的凡人少年那瞬间就将灰飞烟灭,他的灵魂荡然无存,他的肉身由光界的不朽者占据。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谁。他能看见过往的所有记忆。他意识清醒,头脑敏锐,如同煌煌燃烧的烈焰中不存在任何阴暗的边缘。
      “燃烧。”
      亚古特说。
      铜耳环一个个破碎脱落,还没来得及熔成汁水,就化为了烟。
      他发现自己的意志竟然就是火,能随心所欲地吞噬每一寸空气。这令他畅快。那畜生尽管卑劣狡诈,到底没对他说谎。力量鼓荡全身,他已经焕然一新。就让亚古特·艾莉希卓彻底死去吧。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将亲生骨肉带入深渊的女人,凭什么给他命名?
      他仅仅只是自己。
      愤怒是唯一流动在血液中的情感,是火焰之源。冷静、骄傲、无穷大的愤怒将光明推向天空,他明白自己完全是依赖这火种而活到今日的。现在,一股更强壮伟岸的愤怒盘桓在他胸腔里,作为烈马和利剑,任凭驾驭。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是一个被幽禁的星灵的愤怒。

      “原来如此……”
      脚步踉跄着接近,缓慢,像伤口滴下的血珠。
      还有活人啊。
      “他们称群星之主为‘宗父’,宗父的兄弟和先驱,自然就是星灵。”那更像一条半死的野狗,东倒西歪,满身尘垢,唯独眼睛亮着,“利用‘钥匙’来扭曲这个仪式,把星灵诱骗下来……让凡人……夺取他们的力量。”
      亚古特望向那家伙。他站在平台中央,那条野狗站在高处倾塌的阶梯间,但这一眼其实是俯视。
      “燃烧。”
      他轻快地说。
      沙粒倏然变成火花。吉耶尔忙不迭护住脸,狼狈至极,烧着的却只有他的外层头发,脸颊划过些许灼痕,倒也没法变得更加难看。亚古特冷哼一声,轻松瞧出了端倪。
      仪式还没完结。
      “你身上有供物的标记。但很可惜,我那软弱的、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妹妹,召来两位星灵,只献给他们一具□□!”他笑得颤抖,从身周延伸出去的火光跟着闪烁明灭,“我要不要代她向你道歉呢?”
      吉耶尔慢慢跨过碎石。
      “你父亲,伊尔玛斯,死了。”
      短暂的寂静。
      “他最后的遗言是:‘亚古特,带你妹妹离开。’那就是我想说的。我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没什么兴趣,站在这儿,只为了告诉你这句话。”
      “亚古特,”他直视着早已不掺杂一分紫色、炽红如焰的双眼,“……带你妹妹离开。”
      “——那个虚情假意的废物!这么多年他在哪里?当初他明明有机会答应我母亲,把我们俩接过去,结果他做了什么?告诉我,他断气之前是怎样一副嘴脸,是惺惺作态呢,还是在那追悔莫及,恳求大君让他死得好过一点呢?!”
      灼烈的气流将吉耶尔猛地往后推,顶着这股盛怒,他举步维艰,但还是迈过了最低的石阶。侍卫长的焦尸横卧在脚下,五体伏地的那些信徒也差不多成了蜷曲的炭。他试图望穿浓烟,寻找黑墙两侧绑在石椅上的身影。如果欢悦夫人和她的小女孩真的神奇到足以影响星灵,或许还能期待她们完好如初。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废话的了。”
      吉耶尔蓦地捡起尸体旁另一柄镰剑,向火光冲来。这一剑不出所料扑了空,连亚古特的大笑声都没斩断。尽管因为是候选祭品或者别的缘故,他免于直接烧灼,但也仅此而已。剑柄滋滋地炙烤掌心,手腕松垮,失去指甲的指尖除了刺痛全无触觉。武器反倒是此时最大的敌人,握住它竟成为有生以来最考验意志的事。
      要怎样战胜火?——被痛苦凌虐的身躯,去战胜石头和铁都能熔化的火?
      “我认识你。上次在旅栈,想办法救了我和萨菲迩的那个雇佣兵。”亚古特撩开随后几轮抢攻,这对他不过是三岁儿童拙劣的舞蹈。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剑。火即是他的锋芒,用一个念头挥动它远比用手臂更快,“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
      “让你铭记在心还真是荣幸啊!”
      “铭记……当然。这就是你还能在我面前多活一会儿的原因。我向他们打听过你。我永远记得那天,曾经的名门贵胄,夜庭最有声望和才智的女人的儿子,是怎样叫一个低贱的雇佣兵、一个荒民、一个无闻者拯救的。我永远记得那天,一个奴隶接受了野狗的恩赐!”
      火光暴涨,吉耶尔刹那间几乎失明。被星灵加身的年轻人在搏杀中吼叫,就像呼吸那么游刃有余,愤怒倾泻如同烈舌吐焰。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向我显摆自由?只是一时半会走运,就以为掌控住了命运吗?看吧!看这力量!这才是自由的本源!那些孽教徒想拿我当傀儡,看看他们的灰烬吧!”
      通红的镰剑与火刃交错。哪怕仅仅比拼膂力,吉耶尔此时也远不是对手。痛苦是深陷肌肉的渔网,捕缚了每条韧带和肢节。他就地翻滚拉开距离,却逃不脱火焰追截,狂笑声紧跟其后,铺天盖地。
      “我再也不是谁的奴隶了。我再也不会被什么拖累了!命运如今让我亲手攥住,绝不会交给任何人!”
      所有牢狱终将打破。
      所有累赘终归虚无。
      仅仅只是自己。
      仿佛置于太阳中心的耀斑,亚古特的外貌正逐渐变化,和体内那个被困的星灵慢慢融合。愤怒使两团熔浆汇集,从中站起一尊形状不可言说的造物,一道烧尽世界的光。
      他还能感到疼痛吗?吉耶尔想。血肉之躯如此薄弱。
      那个词语。倘若能再次说出那个词语——短暂地占有它——使用它——
      (哪怕一瞬间)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是对的。”
      脊背抵着墙。也许出于那些星辰壁画的庇佑,它并没有完全坍倒。他摸索到它的边沿。
      整条胳膊都在颤抖。
      “和你相比,我唯一的长处……也就是走运罢了。”
      烁光迫近,声音扭曲如灼热的空气。“直到今天之前,是吗?”
      “不,”吉耶尔说,“直到现在!”
      剑锋赫然亮起。没等劈开那道光,镰剑前端的弯钩就碎裂了,剩下后半截倾尽强弩之末的余力。火刃戳进肋骨夹缝,割出□□独有的闷响,吉耶尔不知道自己剑下是否传来相似回声。

      亚古特白炽化的面容变得清晰了些。
      “有点能耐嘛。”
      他讽刺道。
      墙壁和它侧边的石椅扶手成了支撑吉耶尔的全部。火焰从他肋间抽出,轻轻拧转,烧铸伤口。为刚才的孤注一掷,他完全放弃了防御,此刻却还能从扭结的五官中挤出若干笑容。
      糟蹋稀世珍宝的野狗就是这么笑的。
      一片金闪闪的小东西嵌在它伸出的爪尖上。
      “这个玩意儿……果然……是我的幸运币……”
      那枚有缺口的金满月——来自另一个拥抱火焰的姑娘的礼物,紧紧夹住拔去甲盖、血肉模糊的手指。唯有痛苦才能凌驾痛苦。靠着这锥心剧痛凝聚起每根神经的意志,他才得以用另一只手,发动全神贯注一击。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最后的殊死之搏,充其量只是从焰晕削下几颗火花。
      “你在流血。”望着猝然发笑的亚古特,吉耶尔轻声提醒。
      血并不是来自任何要害或者伟美无瑕的脸庞,而是方才那点火花飞离盛大的烈焰,冷却凝成的。这让亚古特尤其恼怒。若非这根本不该存在的虚弱的象征,他还没发现自己除了火,几乎已看不见其他东西。
      现在他才看见倾塌的石椅上靠着一个女孩。这条野狗仓皇逃窜中接近了她。真是滑稽!孽教徒把她绑在这儿,但不管她在仪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眼下都毫无用处了。
      她的肌肤纹理闪过红宝石碎粒的光泽。
      刚刚一滴血——微不足道的一滴——溅在她稀疏的眉毛上。
      女孩睁开眼睛。
      就像他说“燃烧!”那么自然、那么轻松裕如,一个词语迸出她嘴唇。
      “无亲者阿堪那!”
      巨大的阴影从光的颤抖中分崩离析。她又说了第二遍。
      “无亲者阿堪那!”
      亚古特发出一声吉耶尔听过的最绝望、比亘古至今的黑夜加起来都要漫长的惨叫。那个过去无数次地折磨他的词语,他的名字、命脉和本质,将他真实的自己向现世拉拽。他开始与火焰撕裂,□□与赖以存身、却并不属于他的力量之间的纽带彻底土崩瓦解。星灵找到了离去的通道,把无尽的愤怒发泄在这具外壳上。痛苦开始反噬他。鲜活的血肉失去光与热,一寸寸地冒烟,发黑,决坼,粉碎。
      吉耶尔猛地挥出那半截镰剑,搠穿亚古特胸膛,再一下,斩落了他的头。但这是多余的。那颗凝固在骇恐当中的头颅还未坠地,就同身躯一道化为了灰烬。
      从天而降的烈焰,又在顷刻间奇迹般的自行熄灭。
      夜空和星辰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只剩下灰烬与风中的沙粒共同沉浮,不分彼此。
      “……星灵走了。”良久,女人的声音说。
      欢悦夫人已挣脱了烧焦的绳索,慢慢趔趄过来。她的衣服也和达姬雅娜一样乌黑褴褛。
      “他注定是这结果。何必多此一举呢?动作再快,也不见得能帮他解脱。”
      “他不该……这么死。他理当有个战士的结局。那个维齐尔家的女人,虽然可恨,也不该那么死。还有那个孩子……那只小鸟……只差一丁点就能飞出牢笼……”吉耶尔声带挛缩着,“它更不该……”
      “你知道他会这么死。你出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欢悦夫人蹲下,将达姬雅娜揽入怀中。女孩像是又忘了前一刻发生的事,那股链接她们灵魂、让她说出流畅字句的能力也跟着昏沉睡去。“这个世界上,几乎人人都无法依照自己应得的生命而活,你又怎么能指望有应得的死呢?”
      吉耶尔摇摇欲坠地起身。
      “……那个词语。”他问,“是什么?”
      欢悦夫人注视着他的侧影。
      “你对我说过的那个词语。你在驿道旁见到我,说能让我毫无痛苦地去死的那个词语!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她嘴角因他的自欺欺人而牵动了一下,“是你早已猜到的那东西。”
      “别说瞎话!”吉耶尔大吼。他颤抖着抓住脸颊,像要摸索清楚自己无可辨认的容貌。指尖从眉棱到颧骨抹下血痕。断剑戛然落地,在沙土上,没发出一丝声响。
      “叫你来找我的人特意嘱咐过,别让我碰到你身体哪怕一滴津液,对吗?你大概忘了自己曾经关在笼子里,全身血汗淋漓。那个时候你不是希望达姬雅娜杀了你吗?你不是已经屈服了吗?难道有那么一瞬间,你不是想着,‘怎样都好,快点结束吧’?”
      烛火昏冥晃动。那些手指濯过群星繁盛之夜的泉水,蘸过乳香,细致摩挲身体。他的梦魇,他的战场,他逃离的墓穴。巫妪要走了他的津液,却得不到他屈服。
      ……只有那次。唯一的一次。
      她将手伸进囚笼,停在颊边,吸吮他的汗水。血块融进汗珠,浸润指纹,如铭印章。
      怎样都好。
      快点结束吧。
      “——那就是你的真名。你心里不是清楚吗?”

      断剑朝卷发女人劈头斩下,吉耶尔嘶声咆哮。
      她说出那个词。声音快过他的垂死挣扎。扑向火的飞蛾突然撞上灯罩,缺口斑驳的剑刃停在她眉心,再也推进不了毫厘。
      构建整个宇宙、驱动群星运行的那股力量横亘在他和自己的名字中间。
      对它来说,他与一颗沙子无异。
      “退后十步。”
      他听见命令。
      脚在按她的意愿移动。让他尤为恐惧的是,这双脚并非“不属于自己”——它们才是自己,而这个极力与之对抗的微小意志反倒是不该存在的外来者。他的全副身心都与此时所谓的清醒为敌,就好像他的使命是棋子,象牙或黑檀木雕刻的小造像,义不容辞地任由那股力量搬弄。
      不多,不少,刚好十步。
      “把武器放到脚边。”
      他想朝她狠狠掷过去,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想撕扯她的头发,掐断她的脖子,把她的嘴唇嚼碎,再喷在她眼睛上。
      武器放到了脚边。
      “这就对了。足够了。”欢悦夫人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指的是通用名。
      “……吉耶尔。”
      他听见自己说。
      他想把喉咙里那块自行摩擦的骨头挖出来,扔到她面前,让她听听它亲吻沙土的响声。
      “那么,吉耶尔,别再做傻事。别做你知道结果、也想避免那个结果的事。我无意羞辱或者折磨你,但假如你不能理解,迟早会因此被我伤害。别让那种事发生,好吗?”
      随着她唤那个现世中暂时的、速朽的名字,律令解除了,后面的话并没有实际上的效力。吉耶尔像具被抽干血的空壳一样软倒下来。他肩膀抽耸得厉害,正当欢悦夫人以为他已经昏过去时,那抽耸变成了骨骼缝隙间的笑声。
      “多么……温柔体贴呀……”
      他又极其缓慢地,重新抓起只剩半截的镰剑。
      “奴隶主劝告奴隶……要他们认命的时候,也是这副口吻……”
      一切都完了。他清楚。当希望——镌刻在他脆弱不堪的名字里的希望,和每个奴隶的希望一样,只依托于主人的温柔、体贴和仁慈中,那就是它的末日。
      “我还可以做一件事……你允许吗?我欠你一件东西:一条命,或者一次死亡……平静、毫无痛苦的死亡。”剑锷嵌入脖颈,血流如注,“现在我还给你。”
      震惊闪过欢悦夫人瞳孔。她嘴唇翕动着。既然她还在犹豫该不该再次唤出真名,那他就一定不会再输给她。
      可是——
      (他竟沦落到以为这就是胜利)
      可是——凭什么?
      吉耶尔骤然扔开断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要是能活着……至少像个人,而不是用什么奇形怪状的样子活着,谁愿意去死呢?!凭什么——凭什么啊——”
      野兽般的长嗥冲出胸腔,像无数把刀刃,除了撕开脏腑别无出路。他用嚎叫一道道来回划割空气,而身躯先已遍体鳞伤。这声音是濒死之人的双拳朝黑夜挥舞,盲目无端,最终支撑它的只有惯性。过了很久很久,连惯性也消失了,它慢慢变成枯骨在风中的抖动声。
      阴影从欢悦夫人眼角淌下。
      早在多年以前,她的悲伤就是干瘪和贫瘠的,再没有泪水能润湿它。
      她看见吉耶尔行尸走肉一般,站在面目全非的古遗迹中间,像是伫立,又像是以极小的步幅游荡。突然,他身子一震,动作开始有了目的。仿佛受到某个幻觉的感召,抑或荒野生存的本能,他逡巡片刻,在碎石堆前跪下,用那双伤痕累累、没一处肌肤完好的手挖掘起来。
      欢悦夫人奔过去。
      她也听见了废墟底下微弱的呼救。
      痛楚和所有其他的身体记忆似乎全被吉耶尔抛诸脑后,只剩眼前这件事。他不说一句话,不管欢悦夫人拿什么充当工具,他都只靠自己的双手抠出一块块砖石,扒落灰土。她把他凿松的石头搬开,又用那柄断剑替他寻找新的支点和缝隙。达姬雅娜刚刚苏醒,不知这是干什么,也过来帮忙。他们又短暂地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齐心协力了,却比群星更加沉默。
      直到那个少女被拖出石堆,吉耶尔神色才终于有了变化。
      他疯狂按压少女的胸膛,含着她的双唇传递呼吸。当第一声呻吟慢慢逸出她气管,他抱紧她,终于声嘶力竭地痛哭。尽管同样干瘪而贫瘠,绝无眼泪,他仍然罄尽全身力量拥抱着她,好像另一个古遗迹的废墟中,他拥抱另一位少女,好像她是往世、现世和来世唯一能被他拥抱的事物,好像一道蹒跚、扭曲的影子,去拥抱一束真正的光。
      那是萨菲迩。
      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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