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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一、缚星 ...

  •   两把钥匙打开两扇门扉,
      两位母亲迎接两位战士回归,
      两份供礼献给两颗星辰,
      许愿者只不过区区一人。
      宗父啊,以我主阿扎梅茨之名,
      以终夜和终灭之名——请您的先驱降临!

      冷静下来,吉耶尔,仔细想一想。赶紧冷静下来想一想!
      父亲休玛。大戎主休玛。怎么就忘了?这是以莎在地底城国讲述的那位传奇英雄的名字。这是茹丹最伟大的男性君王的名字。这是群星之主伊克萨在成为星灵之前的名字。
      可阿扎梅茨又是谁?这些人的“主”又是谁?
      母亲。钥匙。宗父的先驱穿过星辰之门走出。地底那座一模一样的剧院里,星灵徘徊在黑色布景墙上,透过描绘他们传说的金粉壁画朝现世观望。他们期待许愿。他们渴求供物。
      这帮来路不明的邪教信徒,难道要——
      ——痛。痛是凶蛮的匪贼,横冲直撞,把竭尽全力才稀稀零零凑起来的拼图一脚踹翻。只要稍微挣动双手或放下脚跟,就没法不疼痛,而凭着最后那点气力持续绷紧身子,又会造成新的苦楚。那个被当做钥匙的女人什么时候能醒来?她什么时候还能再说出那个词语?那个呵斥痛苦、驱赶它离开的词语——
      “我只说一次。你们俩只有一次机会。”孽物说,“杀了对方。现在!”
      亚古特弯腰去捡武器。侍卫长快他一步,抡起镰剑向奴隶冲来,铠甲如鬣蜥鳞片贲张,从缝隙中尖啸。声势浩大的挥击却坠了空:少年奴隶根本没有起身。亚古特单膝撑地,那月牙状的剑刃倒钩借力上挺,斜贯入裙甲挡板的连接处。剑柄霍然一提,血光便从裆下裂到前胸。
      喷溅声嘶嘶地响了许久,静寂之后,接着是掌声。
      “真让你父亲骄傲。看来这些年你也没耽搁别的技艺。”
      亚古特慢慢抬起头。四个人当中,他最沉默,或者说最冷静——只是相对。他的脸烫得像块铁砧,眼睛则是迸射的星点。这双晚霞色的眼灼热发亮,似乎已烧尽所有虚伪矫饰的情绪,透出一股由衷的、由己及人的嫌恶。
      “孽教徒。”他说,“我以为十几年前夜庭那次肃清就把你们杀绝了。”
      “知道挺多嘛,大贤者的儿子,到底比荒民的毛头小鬼见识丰富。”孽物瞟了一眼吉耶尔,后者还在尝试与自己的身体较劲。“但我们是杀不完的。只要茹丹还在诞下男婴,只要和你一样被迫为奴的男人还未夺回应有之物,阿扎梅茨的信徒就永远不会灭绝。”
      “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是该归还应有的东西。放我们走!”
      “你的尊严心很强烈。”孽物伸手摸向少年的铜耳环,亚古特想避开,却只是上半身偏了偏,脚没动。“这可是你主人精心维护的,对吗?为了在羞辱你时更加愉悦?她们最终要因此付出代价。”
      贵小姐咽下鼻涕,朝萨菲迩怀里缩。汗珠浸润亚古特鬓角。双方力量的悬殊早已证实,他唯有挺直胸膛,小心探索着一丝幻象般的机遇,抑或是陷阱。
      “……你到底想要什么?”
      “刚刚不过是测试你的资格,我很满意。我要一位真正强大不屈的战士,来接引我们父亲休玛的先驱。你还指望有朝一日摘掉这些耳环熬出头?想想吧,就算回去,涉及这种事你们兄妹也难保不被严加拷问,尤其你杀了维齐尔家的侍卫长,重则是死,轻则是罪期上又加一道罪期。夜庭的艾莉希卓之子,你本身清清白白,只因为母亲的愚蠢和野心就被牵连,沦为别人玩物!黑夜律法中可有你的荣誉和公理?我们,娠教口中的‘孽教’,就是为你这样的人夺回那应有的东西而存在的。”孽物凝视着红宝石般的双眸,“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你想要什么?”
      “钱!”贵小姐哭喊,“放了我……我母亲……祖母……姨妈会给你们钱,满月、珠宝和黄金!亚古特,我给你钱——我给你和你妹妹赎身——”
      “你想要永远脱离真名的控制。你想要那个轻飘飘的词再也不能支配你。回答我,你是相信那一直作践你的人,相信谎言,还是相信自己的心!”
      贵小姐嘶声大叫。就在某个不可悖逆的词即将清晰成形,身边的信徒眼疾手快,一小截舌尖随匕首削落。那个词迅速变得血肉模糊,失去了所有奇迹与威严。“看哪,”孽物大笑起来,“如此轻易,如此脆弱!这道拘禁我们数千年的镣铐只需膂力和鲜血就能粉碎。撕破了那谎言,女人就暴露出她们的本性,束手待毙,只会痛哭!”
      座椅、步阶和墙壁聆听着笑声。这些漆黑砖石隐隐共鸣,古剧院仿佛酣睡的巨人重新抖擞站起,浑身发颤,它欣喜于沉寂已久的报幕。亚古特按住胸口,眼见孽物走向自己,很奇怪,好像反倒是心脏拽着血管,朝一步步逼近的对方奔过去一样。
      我的兄弟。我的战士。我的先驱。
      身影覆盖了鲜红欲滴的瞳孔。
      “你的本性是——”
      “——别信这东西鬼话!!”
      亚古特和孽物同时望着斜刺里杀出的叫喊。那个人吊在观众席的尖桩上,衣衫褴褛,脏污满面,正与狼狈和痛苦斗得艰苦卓绝,声音从他嘴里的血块之间往外挤,听起来更接近呕吐。但显然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是……选中了我吗?卑鄙、反复无常的老狗,把人当跳虫玩弄!来呀,我都准备好了。冲我来呀!让那小子靠边站着,看看你还有多少肮脏把戏!”
      一个信徒过来,几下拳脚就瓦解了吉耶尔的意图。孽物叹了口气。“有人比你还迫不及待。”他转头,对年轻的奴隶说。
      亚古特抿成一线的嘴唇牵了牵。他的口吻吉耶尔很难猜测是假意周旋,还是发自衷心。
      “放了我妹妹。我留下。”
      “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意愿。”信徒将萨菲迩从仍在哀嚎的贵小姐身边拖起,解开绳索。“兄弟间不可互相欺骗。以我主的存在起誓,我们不会有人再碰她。”孽物轻声说下去,“非常好……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什么?”
      “你知道的。亚古特·艾莉希卓。既然你了解我们的教派……哪怕稍稍有所耳闻,都会知道,每个宗父的儿子在投身自由前必须要做的那件事。是诸城国的大地之上,繁星之下,黑夜律法绝不肯饶恕的事。”
      孽物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你要向我主阿扎梅茨,或者用你熟悉的称谓——大君,”他的话吉耶尔早有预感,却仍突如天降,“奉上献礼。”

      献礼。
      颤栗的女性躯体推过来,无闻者在谷仓中群起大笑。献礼!他们眼神炙红而亢奋,又显得见惯不惊,不是什么未经世事的小男孩沉迷观看血祭,而是每个人,在等待其他人经历自己的经历,那生命中第二次彻底改头换面的成年仪式。他们等待着弃绝、加入和蜕变。“干她,”鹅泉的赛涅斯说,“□□她。”让她痛苦,让她屈辱,让她流泪,让她惨叫。“等接受了足够多的献礼,我们的神就能从黑夜律法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恢复他真正的面目!”
      “别听他的!”吉耶尔叫道,疼痛将声音使劲往回拉,“他在骗你!他要毁掉你——”
      血块卡在喉管中,肺叶阵阵痉挛。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喊出行之有效的语句,唯独耳朵里每个字清晰如针扎。“去吧。去向你的敌人,那长久盘踞在我们头上的母兽报复吧。”孽物说,“然后你就不会再想着回头了。”
      亚古特看了一眼贵小姐。那一眼漫长得可怕。等他转过来,脸上终于露出了和之前不一样的表情。
      或者说欲望。
      “做什么都可以吗?”
      黑墙在他身后震动着。
      “你把她们撕得越碎,大君就越是离她们塑造的那个傀儡神远一些,离庄严万象的真正主宰更近一些。”
      看来亚古特并不关心这个。他走向墙脚蜷成一团的女人,步伐缓慢,如同刽子手故意只割破一小道伤口,不让血滴迅速离开身体。贵小姐拼命往后躲,她的奴隶却不急不慢弯下腰,随手捡了两块乌黑碎石,给她仔细瞧清楚,才攥在掌心。“来玩个游戏吧,”少年和颜悦色,“猜中我手里哪颗石头是白的,我就放过你。”
      “亚古特!”
      萨菲迩靠着墙,声音有种近乎衰竭的平静,恐惧仍盘桓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别那样。……求你。”
      亚古特盯着自己的孪生姐妹,仿佛在这个对视之前,他们彼此还素不相识。
      “你可怜她?”
      “不。我想说……别做多余的事。杀了她,干脆一些,那样够了。”
      “那样就够了?我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只会把你和我这些年领受的,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还回去。当她用我来折磨你,又用你来折磨我的时候,当她逼我们相互羞辱……借此取悦宾客的时候,当她召集那帮野兽花样百出地糟蹋我们的时候……谁又可怜过我,可怜过你呢?”
      “求你了。我不在乎别人。我只害怕你……”
      “……你害怕我。”
      “我害怕你变得面目全非,变成夺走亚古特的一个怪物!”萨菲迩叫起来,她的镇定已在崩溃边缘,一触即碎,“这些年,这些年我能鼓起勇气活着,全是因为你在身边。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有一天你跟跨在我们身上的那些东西长着同样面孔,却跟我形同陌路!适可而止吧,哥哥!我和你一起担下所有罪责,就简单点,只让血来偿还血吧!”
      “萨菲迩!”亚古特厉声喝断,“你才是母亲的继承人,却白白让她蒙羞!”墙壁和平台震动得更厉害了。“你自顾自地闭着那懦弱的眼,还想躲在后面摆布我?你的仇恨、你的愤怒、你的力量,就是这么渺小,这么微不足道的吗?!”
      他赫然掐住妹妹的咽喉,一把拎起她,动作娴熟得好像已重复过千百次。这一幕吉耶尔早在旅栈就见过,只是再没有谁说出少年的真名向他发号施令。当亚古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手松了,狠狠推开萨菲迩,眼里那股嫌恶越烧越旺。一头猛兽关在他瞳孔当中咆哮,阶梯石椅上不存在的那些看客观赏着它与自己搏斗。黑色的石砌囚笼,赤红的猛兽。
      在另一个由这种漆黑的石头建造的剧院里,另一对兄妹也是这么争吵的。
      “这些石头——”吉耶尔大喊,“这些石头有魔力,会扭曲和煽动你的心绪!别上当,亚古特,千万别冲动——”
      没人在乎他的声嘶力竭。他听见巨大的尖叫,像同一时刻齐声发出,又像是此起彼伏;贵小姐在尖叫,萨菲迩也在尖叫,它们最后都变成了虚弱的哀求,让位于亚古特和尖叫无异的笑声。汗水蒙住吉耶尔眼睛,视野慢慢被鲜红盖过。他闻到血、秽物和内脏的气味。萨菲迩开始呕吐,但比起那些气味,她吐出来的就和她的哭泣一样无足轻重。
      很长一段时间后,亚古特终于站了起来。那些把空气里的沙子都染成黑褐色的气味沾在他身上。他从容系好腰带,刚才发生的一切俨然构思已久,与冲动毫不相干。
      脚下,曾经的主人变成了一堆莫可名状的血肉。
      “该你履行诺言了。”
      他对孽物说。
      “很好。”孽物回答,他和另外几个信徒一直沉默旁观,对这副景象没有更深入的评价,“……但还不够。”
      “不够!”亚古特重复道。世界的重量本已滑下他肩头,此刻悄悄又爬了上去。
      “甜蜜的复仇,对吗?是嘉奖,是享受,不是牺牲。你献上的还不够。想得到超越黑夜律法的力量是需要牺牲的。那女人是你的什么?你爱过她、尊敬过她吗?人怎么能奉献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呢?”
      亚古特向旁边望了望,眼神飘忽,收回时却有了几分锐利。慢慢地,他开始大笑。
      “你这畜生。”
      孽物用微笑回应。
      “我说过,我们只会遵从你的意愿。那都取决于你。”
      “亚古特——”颤音像根摇荡的芦苇,在风中挣扎,吉耶尔已分不清是萨菲迩,还是自己最后一次试图发出喊叫。他听见脚步,听见有人慌不择路地爬行,听见它们之间的静寂,静寂当中孕育着决定。萨菲迩在号哭,像无助的孩童要逃脱篝火边的影子,而孽物的声音低沉燥热,把火焰反向空气吹去。“真正阻碍你的是什么?你知道的。每个女人都吮着你的血,都是你脖子上的锁链。”信徒们跪下,开始祈祷,金粉绘饰的群星在黑色墙面闪灼发亮。“去吧,去撕碎它!宗父的兄弟认可你,去星辰之门迎接他吧!”
      “别过来——”萨菲迩孤零零喊道。她背后是墙,将孱弱的躯体漠然往前推。古壁画张开无数只贪婪的眼吞食着她的绝望,撒落碎屑般的低语。影子爬上面孔。和她血脉连结的怪物停下了。
      他朝无路可退的少女、自己的姐妹笑起来。当收起别的神色,只露出笑容时,他英俊得就像半个星灵。
      铜环在他们各自的耳朵上响动。
      那个畜生说得对。
      “萨菲迩。”
      他走过一条淌血的路。如果他径直前行,它就是最坚实的后盾与壁垒;如果他回头,它就是深渊。
      “别过来!!”虚幻的屏障在怪物身前粉碎。她清楚它的动作轨迹,无数个梦魇中,驯养怪物的人就是这样胁迫她的,然而谁也没想到某一天它会挣脱幽空变成现实。有人对她说话,有人从亿万里的高空又或者咫尺之遥向她垂了垂眉睫。救救我!无论……无论是谁!
      “群星之主伊克萨——”
      那是她最后能抓住的名字。
      “大君的长子,请聆听我的声音——”
      所有组成剧院的石块同时震颤,黄沙跟着轰鸣,仿佛远古就留在这儿尚未离开的幽灵们齐声欢呼。亚古特一时惊愕,他看见萨菲迩扑向救星似的抱着墙壁,金粉图案在她抓摸下逐个点燃,古老的词汇将读音与意义灌注进她脑海。“焰心瓦沙克——烬身艾肯兰——”少女使尽全身气力高喊,“以你们的真名为证!献出我的一切,你们想要的一切……救救我吧!”
      星辰的门扉打开了。
      没给亚古特任何反应的机会,火从壁画中席卷冲出,霎时吞没他身躯。沙尘与烟把天空骤然变成黑夜,金海像是整个翻腾而起,倒悬在所有人头顶上。风暴掠夺着凡物的微末呼吸,它的中心,一根火柱直刺阴霾,焕亮不可逼视。孽物跪下,和其他同伴一样,信徒们呈日芒状围着平台,双手交叉在胸口,前额直贴地面。“我主,您看到了吗?”他喃喃说,“星空开始撕裂,它属于您了……”
      他的皮肤、头发和那多年前就不复存在的胡须炙热起来,射出喜极而泣的红光。
      每一颗沙砾都在燃烧。

      冷静下来,吉耶尔!快想办法!赶紧他妈的想个办法!
      他一直在想办法。假如手腕没脱臼,可以凭臂力把身子牵拉上去,咬开绳结。儿时常因为顽劣受罚,早已习惯了这么脱困。但现在不行。痛,根本承受不了一丝重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里是最脆弱的部位。他几乎听见了即将碾过自己的巨轮的轱辘声。
      ——变局就发生在这瞬间。
      火柱冲破天际。它外围的万物混入一片飞沙走石,剧院像艘兽皮小船被金海的怒涛狠狠荡起又摔下,四分五裂。一切都在崩碎,在塌陷,在解体。当然也包括身后的尖桩——它本来是深深插入沙地,用铁钉和绳索夯实,但这些东西完全抵挡不住灼烈的飓风。吉耶尔使劲蹬它几脚,和尖桩一起掀倒在沙土里。他来不及吐出沙子,急忙用牙齿给自己松了绑。
      手腕。得赶紧接回去。他拼命想着在畜棚都干过些什么,“就像木工活,”第一个教他替马和牯牛正骨的老药师说,“榫头对准卯眼。”左手偏位轻些,他找了块突出的石头将关节猛地往上锤,直到皮开肉绽,终于感应了那一声轻微的“喀嚓”。很好。剩下的便是用左手接好右手了。
      时间大声呼啸。他这才看清楚周围。
      一切都在燃烧。
      自己——吉耶尔抬手摸了一下。自己是完好的。身体既没有减轻丝毫,也无法变得更沉重了。他记得萨菲迩呼喊着两个名字。两把钥匙,两件供物,两个重现世间的神迹。可除了自己莫名幸免于难外,只看见一道火光,一个过于庞大以至于无法冲出血肉之躯的声音狂怒地呐喊。
      火光慢慢凝聚成人的形状。不可思议地,吉耶尔脊背忽然开始发冷。
      “亚古特。”
      他说。
      那不是来拯救萨菲迩的星灵。
      尽管它已经在凡物的祈求、凡物的献祭和凡物的躯壳当中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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