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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六、能为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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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吧,赞芭!
——既然你甘愿与野兽为伍,那就以野兽的方式,在荒原上,独自活下去!
她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冻土留下五道血痕。碎石从脚底尖叫着滚落,挣扎扭动,逃入深渊。孬种,她不屑地想。山脉在她头顶巍然拔起,如同绝望的城塞。
她要去玛贡。最北方的茹丹城国,就高踞在这岩鹰也飞不过的山巅,“蛇后”提亚玛特既是它的大妃,也是大统领,诸城国的男女用关于她武力的传说来驱散魔鬼,他们谈论这位绝无仅有的女战士,其恐惧与鄙夷就像谈起孽物。但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人和传说的距离是一张嘴,一页纸,一片不知尽头的群山和一整个黑夜。
她以前不明白男人为什么都幻想壮烈赴死,升为星灵。现在她懂了。
她懂那些眼神的含义。族母、长老、其他妇女和女孩们,眼神如石块砸向她——恐惧与鄙夷。曲解大君的教诲,自甘堕落,不可理喻。但战争议会里的男人,眼中除了这两股情绪,还有另一种熊熊燃烧着的东西。
野兽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远远强于自己的庞然大物吗?
我打倒过他们每一个。我的肌肉同样结实,而速度更快,更富于技巧。我对胜利的渴望比谁都强烈。我理应——
手指松开,终于不胜其重。
星辰在厉声大笑的风中俯视她。
那是她第八次试图攀越雪峰去那传说中的国度,也是最后一次。若干年后,穿着白犀牛皮的无名雇佣兵在战场上遇见了叫做伊尔玛斯的男子,眼看他豁出命去厮杀,犹如头顶有只深不见底的祭碗,急需用他的血注满。又一个追逐传说的傻瓜。而她终于明白:性命不能任虚幻的希望糟蹋,它有更多价值。
她救了他。他们并肩战斗。战争以几乎将她劈成两半的恶意,在胸前烙下痕迹。作为唯一知晓她价值的人,他将她插在自己的刀鞘中,不再是用酬金,而是信任。她成了千夫长。他成了帕夏。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每一滴鲜血、每一口呼出的微末的风、每一分信任和它的回报,都有其价值。
就连那个总被误认作女孩的小奴隶也是——第一眼她就瞧出来了,他远比外表看上去要有用。那孩子很聪明,清楚能拿什么样的利益换取她的庇护。这很好,她喜欢。犀牛背上的小鸟不光为它报信,偶尔也趁它受伤时啄食一丁点它的血肉,但犀牛从不驱赶它。所谓忠诚,不过是对相互利用的坦诚而已。
那天燕子告诉她,士兵们趁帕夏不在,偷偷从驿站上买回来两个没穿耳环的女奴,小的才六七岁。她当然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一群饿慌了的野兽。
“大君与帕夏的荣誉不容亵渎,”人有人的用途,不该只是食粮,“谁胆敢忤逆黑夜律法,我就送他去和阉奴作伴。”
野兽低沉地瞪着她,仿佛她才是对大君、帕夏的荣誉和黑夜律法的亵渎。最精于驯兽的行家也不比她更了解这种眼神,它们存在的意义仅仅为了引她发笑。
她迈过荒原。她看见影子的重量、风的轮廓、水滴的芒刺和黑色星辰的光亮。道路笔直,分割疆野,万物的价值就如同它们迎来终时、在大君面前一般明晰。背后一道道目光飘曳躲闪,闷烧着火。真正的野兽绝不会那样看着异类的。
她很清楚。
野兽会恐惧,会鄙夷。
但绝不会嫉妒。
黑暗裂开一条缝,吉耶尔跟着光线抖了抖眼睑。
他坐在逼仄的监牢外间,面前是张桌子,肩膀被两侧士兵掣住。一条短小的木枷铐着他双手,用锁链固定在桌面。这算个比较得体的审问姿势,总不是绑在什么奇形怪状的刑具上。
他没有遭到刑讯——如果例行的殴打不包括在内的话。白犀牛的部下对于收拾人有套极其娴熟的绝艺,仅靠笞棒和拳脚,就能把一具活生生的肉身条分缕析地拆解一遍再拼装起来,外表完好如初,不留任何永久创伤。那正是他们整治奴隶的手段:避开重要的骨骼和内脏,只朝最脆弱的软筋下手,既能保全一个人的剩余价值,同时又精准地造成痛苦。吉耶尔在他们手里过了大半夜,感觉自己成了一堆肉糜,直到被拖上这副桌椅,才勉强重塑为人形。
他们并不问问题。这只是瓦解抵抗的见面礼。
真正的审讯者搬来椅子,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我听说了你后背的惨状。”白犀牛说,“看来你离开部族时付出的代价不小啊。”
吉耶尔笑起来。“差点没命,”他嗓音嘶哑,“你的人懂分寸多了。”
尽管被钳制着,浑身酸楚,他仍然利用一切能容纳他的空间舒展开躯体,挣脱了这数十天不胜其烦的伪装,露出本来面目。他总算能告诉这些家伙自己的真实模样,嶙峋古怪,生满棱刺獠牙,永远不会丢掉反唇相讥和笑的力气。只不过这笑容受现实所碍,不及他想象中的狰狞险恶,也就是被当场逮住却身无分文的市井无赖的笑容而已。
“你的鸟儿有天晚上,偷看士兵和我喝酒,被逮个正着。他想让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在监视他们,而其实,是在监视我。”手在枷锁里摊了摊,“假如我给奴隶治伤的时候表现得稍好一点,你会不会再多留我几天?”
“或许。不过你的用处已经到头了。你一举一动我都看得分明:既不像是为了甘蔗而来,对刺杀、偷盗、给水源下毒似乎也不感兴趣。但一个老练的雇佣兵——我应该没猜错——混进这儿,还装得像条养熟了的狗,背后少不了人指使。说吧,那是谁?”
她看上去并不知道他见过了观景楼里的两名女仆。吉耶尔很难断定是燕子有意向她隐瞒这事,还是欢悦夫人“请求”那孩子保守秘密,抑或只是话术里的圈套。
“狗循着骨头的气味,还需要指使吗?我图的是钱。都说大名鼎鼎的伊尔玛斯帕夏拥有三件东西,权势,美貌,还有钱,前两样于我毫无意义。帕夏用得着我。正是为了等他回来,我才逗留到现在的。”
他吸了口气。
“我能帮他找到金杯上失落的珍藏……红宝石和蓝宝石。”
白犀牛盯着吉耶尔。
她似笑非笑的嘴角终于咧开了。
“我清楚这里大费周章种甘蔗是为什么。帕夏要赎回他的两颗宝石,那是他前妻的遗物,我亲眼目睹它们落在尘埃里遭人践踏!”他必须紧紧抓住自己能被利用的部分,那是她唯一的要害。至少她目前没打算往死里摧残他,那就证明这条路是对的——他还有用。“让我见帕夏!你们会发现我的价值!”
“很好。”白犀牛说。
她声音尖锐却平淡。一把横卧的刀。
“你令我想起了过去遇见的野兽。我知道每种野兽的习性,某些像人,某些则反之。有只特别凶猛的豹子,能与雄狮战斗不落下风,驯服它我花了好大功夫。打断腿?拔掉牙齿?不,那样它就成废物了,对么?你猜猜我那时用的手段?”
士兵拿来另一副精致小巧的枷具,有几条凹槽,似乎用来夹住手指。他们给吉耶尔套上,拧紧螺栓,在他指节绽裂之前停了下来。白犀牛拈着一支扁平锋利的锥子,又或者是柄极窄细的匕首,她将锥尖凑近油灯,慢条斯理地,任火焰舔舐着。
“我把它的爪子全磨光了。你懂的,爪子,不像牙齿或骨骼,它比你想象中脆弱,而且一点也不争气,不出三个月,就会重新长回来。”
汗珠滑过吉耶尔额边。“燕子说你讨厌无端端地折磨人,”他笑得顽强,“我竟然信了他。”
白犀牛没有笑。
“你比那头豹子聪明些,了解自己的能耐,和身价。”她说,“但你不了解自己的处境。”
灼热的扁锥刺进指甲缝,在血肉与它的覆盖物之间行进,将它们撕开。吉耶尔听见牙关后的咝声,像是有条蛇从喉咙深处向外爬,蛮横地挤出齿隙。他已分不清是桌椅和木枷晃动得厉害,还是自己的颌骨。“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这畏手畏脚的看门狗!……让我见帕夏!”
剧痛是个倒悬的深渊,庞大,不知其底,无限缓慢地逼近。浑身毛孔因深渊的感召而悚然张开,远比平常更敏锐,乃至死死按住自己肩膀的士兵掉下汗水,都滚烫如岩浆。他们也在恐惧,吉耶尔想。事到临头分神去关注别人简直可笑,但切实能减轻痛苦——他盯着给白犀牛递工具的下属的眼神,飘忽游移,荒原上的幽灵。这帮家伙害怕什么?
“……他们……忌恨你。”
锥子不动声色地推进。
“……你侵占了他们的东西。明明高贵为人,却放低身段加入一窝猎犬,爪牙竟还比它们都锋利……”他不在乎自己是否语无伦次,只是需要有声音来代替惨叫,“他们忌恨你,因为你背叛了自己的远大前程,还要从贱民手里抢走大君许给他们的尊严!”
出乎意料,没有拳头叫他闭嘴。男人们的脸孔潮湿起来,糊成鬼影,而白犀牛若无其事。吉耶尔忽然明白,她对那些早已了然于胸,当一个疯子嘶吼着众所周知的事实,听众也不会动容的。
她平静如荒原本身。
“哦。那么?”
“……要我说更多实话?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尊听命于某个军阀,任他差遣呢?我听说……伊尔玛斯帕夏,人如其名,容貌就同现世的钻石一般无瑕……”
笑声听起来像把吐出的气息撕碎,重新咽下去。“你爱慕他。”吉耶尔说,“他的脸、他那不幸的爱情故事,叫你折服了,对吗?”
下颚重重挨了一击,吉耶尔几乎被奔涌的血噎住。她发怒了。他知道这纯属信口瞎说,可它确切地划破了她犀牛皮的铠甲,至少留下一小道凹痕。她发怒了!腿被陷阱夹住的胡狼咬了猎人一口,还有什么在这关头更惬意的呢?
“真可惜。”
白犀牛对着笑得全身颤抖的吉耶尔,一字字地说。
“刚才差点以为你让我有了些微末的兴趣。”
她攥住锥子手柄,使劲一拧。
欢悦夫人站在廊柱下。众多影子被光推着,像逝去的时辰一样经过她身边。
她仿佛站在若干个宇宙的罅隙中。
“男人和女人本该相爱,”她自语道,“但这片土地上,他们却相互憎恨……”
有人分开庭院另一侧的灌木丛,径直走来。是个孩子,精瘦,弱质,骨骼窄细,不是她等待的那个。
欢悦夫人用薄雾般忧伤的眼神注视他。
“追光者拉斯底亚。”
她唤燕子的名字。
这是他命运里、血液里的名字,任何对它的呼唤,他都无法拒绝。
少年奴隶递给她一枚五满月的金币,上面有道直抵圆心的裂口,像是被刀劈砍过。“夫人。”他说。
他们在错杂的光影中交谈,言语还未及被风听见,就消解在了阴影深处。
欢悦夫人抚摸着燕子的前额。在诸城国高悬黑色帷幔的神殿里,对仅仅带着两样东西——痛苦,和真诚——前来,试图献上真诚以免除痛苦的那些人,祭司就是这样抚摸他们的。“那么,追光者拉斯底亚,”她再次唤道,“忘了今天见过我、和我说话的事,好吗?”
起初,当酒注入金杯,两边曲柄上鸽卵大的红蓝宝石就吮吸了杯里的粼光,酒液融进火彩,所有曼妙传情的眼波顿时黯然失色。而现在,金杯这双眼睛生生被挖去,两个不可复原的凹孔在一众珍宝中耻笑他的贫瘠与孱弱。
盲目之杯。他这样称呼从妻子那儿带走的最昂贵的财产,对他来说恰如其分。
庄园的男主人在燥热昏沉的午后归来,亲卫服侍他卸下细鱼鳞甲和铁面幕,换上华服。他蒸浴良久,用蔷薇水、橙花、向祭司求取的淡青色乳香熏遍全身,依然卸除不了疲态。但他无心回卧房休息,而是率先到礼敬厅的神龛前亲自点起环绕的烛台,撒上香料。
“帕夏。”
待他祝祷完毕,有人说。
“您似乎仍在抱恙。怎么没见医师?他理应贴身照顾您的。”
“那家伙无关紧要。”帕夏拿丝巾揩拭双手,“每当我正要传召你的时候,赞芭,你总是先一步在我面前出现。听说甘蔗的收成很顺利?”
“一切都比往年顺利,”白犀牛答道,“马上能见成果。”她厌恶拐弯抹角的官腔,总是直言不讳,帕夏清楚得很。“不过,中间略微有些波折。”
“如果是只苍蝇飞进了糖浆里,根本不需要你出手就能摆平它。那是怎样的波折?”
“我逮到了一头假扮猫混进来的豹子,帕夏。我把他的利爪磨秃了,他满口疯话,咒骂不休,但那套供词始终没变,并且一次也没有晕过去。要么是从这个人身上榨不出更多实情,要么是他比铁锥还坚韧。也许您愿意听他说两句?”
“你最了解谁还剩多少利用价值,用不着我费心。”
“他自称见过您的宝石,”白犀牛说,“……红宝石和蓝宝石。”
帕夏的背影凝住了。
“带上来。”
士兵拖着一名披枷戴锁的年轻人,推倒在大厅中央的步阶下。他的十个指尖全都血肉模糊,指甲被细长的利器一片片撬开,再逐一拔掉。白犀牛提起他头发,用刀鞘托着下颔,向神龛前的人呈献那张脏污憔悴,却和无赖、野狗、坟堆上的石块一般倔强的脸。
帕夏走下步阶。“你见过他们。”声音很低,有种近乎麻木的焦灼,答案既对他至关重要,又好像毫无意义。
俘虏讥诮似地抽了抽脸颊。
“……他们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他们还活着!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瞬息,我都提醒自己他们被人踩在泥浆里,生不如死地活着,而我又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他撑住额头,过去从战场收获的伤痛这一刻全被唤醒,纷至沓来,向他咆哮。帕夏拒绝了快步上前的亲卫,自己摸索着扶手,缓缓崩塌在座椅中。他双眼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吉耶尔,尽管更像是紧盯着一束要将人灼瞎的光。
绣像上的英俊男子,就是用同一双眼睛,望着自己所拥有和失去的事物。
一双澄澈无瑕的紫色眼睛。